傍晚时分格桑拐回到空军招待所。他没有去后院的泛亚公司,而是走进了招待所的大楼。前台的服务小姐长得虎头虎脑,而且态度可人,她声音清脆地问格桑,先生您住宿吗?格桑摘下墨镜说,是的。
请您拿出身份证。
格桑愣住,他身上没有身份证,没有身份证可不可以住呢?
这可能不行,不充许的,小姐的表情比格桑更为难,地面以上都需要有身份证登记。
“地面以上”——什么意思呢?格桑敏锐地抓住了这组奇怪的词,心想与之相对的,就一定有“地面以下”了。
地面以上就是指地下室以上,因为我们还有地下室。
那么地下室可以住吗?
地下室是通铺,我怕您住不习惯。
我无所谓,你给我登记到“地面以下”吧。
付了钱,格桑按照指示一直走到楼道的尽头,果然看到了向地下延伸的楼梯。下到地下室,又一位长得也很虎头虎脑的小姐收了格桑的房单,替他打开了房门。房间完全没有想象中的糟糕,很长的一溜大板床从门前一直顶到对面的墙上,干干净净地铺着白床单,并且平整无比,连一个细微的褶皱都看不到。
说是通铺,但这间房除了格桑之外别无他人。这有什么住不习惯呢?格桑想,自己要面对的无非是有生以来最大的一张床而已,而那时候,自己曾经睡进过高原上的羊圈里呢。所以,这“地面以下”的安身之处,可谓尽善尽美了。其实它只要具备一面窗户,一面对着后院泛亚公司的窗户,就足够了。而这一点格桑一进门就找到了。那面窗户很高,从它开始,这间房子就钻出了地面,它是地上与地下的分界。人躲在地下,眼睛却可以透过它观察地上。
格桑从床铺这边一直走过去,站在床上,眼睛刚好够着窗户的高度。外面已经是夜色朦胧了。泛亚公司门前花坛里的花木早已枯萎凋谢,根本形成不了视线的障碍,穿过花木的枯枝,可以清楚地观察到公司门前的情况。现在那里空无一人,两盏路灯照在水泥地面上,光晕像两张摊开的煎鸡蛋。
这时一双穿着黑色高跟皮鞋的脚从格桑眼前走过去。由于是擦着窗子过去的,所以格桑看不到这双脚的主人,只能看到这双脚,以及向上的踝骨,小腿,本来还可以再看上去一些的,但是这双脚迈过窗子只需要三两步,格桑的眼睛来不及向上张望。一双无主之脚从眼前一闪而过,这个情景令格桑恍惚——如果自己从窗子里伸出手去,一把抓住那双脚中的一只,会产生什么样的后果?那双无主之脚,一定会被这只从地下突然伸出的无主之手吓得跳起来。一种久违的思维方式在格桑的头脑中苏醒,那就是,一个诗人与生俱来的对于意象的热衷。格桑没有想到的是,当自己进入嫌疑人的角色时,同时也重新具备了一个诗人的气质。
格桑准备入睡。目前他惟一可以掌握的只有自己的体力,惟一可以凭藉的也只有自己的体力,尽管格桑不能够确定自己将用体力去完成什么——会用它去干掉谁么?或者是去拯救谁?也许,这些体力最终只是用来使自己成为一名合格的犯罪嫌疑人?睡下之后,格桑才发现,面对偌大的一排通铺,他不知道怎么睡才是恰当的——睡在中间,肢体最大程度地扩张,像一只螃蟹或者是死去的青蛙;蜷缩在一角,身躯团成一只蜗牛,那么大的干净的空间无声无息地干净着,气氛充满了不祥,令人无端地悲伤。格桑想,原来人的睡眠真的只需要巴掌大的一块地方。睡在巴掌大的一块地方上的人,你为什么还要痛苦,为什么还要流离失所?这样的诘问令格桑沉痛,因为当年睡在羊圈里的经历,就是他回到盆地的理由之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