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幽谷里的芬芳:最受喜爱的精美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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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盼雪

◆文/张炜

一个无雪的冬天,会令人感到尴尬。该冷的时刻不冷,四季不再分明,大自然也写出了荒诞的一笔。

下雪吧,让洁白的绒毯铺盖大地,以这个节令独有的方式去温柔人心、安定人心。

雪朵可以擦洗世界,所以你总是能够在雪后看到一方更加碧蓝的天空。—只狗走向原野,小鸟在落满雪粉的枝丫上悄立。大地恬然入睡,万物陷于默想。姑娘歌唱了,红色的围巾松松地包在头发上。你相信雪的下边是一片翠绿吗?紫色的地黄花儿将开放,墨绿的叶面上留着雪痕。一个洁净的干练的老人拄着拐杖走过,呼出了白气。那白气像他写出的一道诗行。他的头发也是银白的,他的黑呢大衣多么庄重。

老人缓缓地行走,拐杖提离地面。他走过的岁月中有多少个这样的冬天?不记得了。他只记得在雪地上、在雪松的后边,他第一次吻一个姑娘的情景。那时他们都年轻,厚厚的雪使他们的脚陷下去了。

雪的世界,一个多么适合思索和回忆、追忆和遐想的世界啊。浑浊的思绪被纯正了沉淀了,人心像伏下的白朵一样安静。我们的流逝的时光,我们的没有留下痕迹的一串连一串的脉音,这时一齐涌到眼前耳畔。

河冰封锁了半条水流,雪缀在冰碴上,棕红色的羽毛细密光滑——一个多么神奇的长嘴鸟儿在那里啄着什么。谁能叫得上它的名字来?谁以前见过它吗?我们怎么没有更早地留意它?这真是一个错误。让我们被这一时的冲动指引着,去请教那些鸟类学家吧。多么美妙的冲动,发生在白雪皑皑的境界里。

你见过人们借助一副滑雪板飞速穿越的情景吗?那有多么帅气。还有,迷人的雪雕、娃娃们的同样稚拙的雪人……这一切奇迹都被白色的调子统领了、概括了。

人在最危急的时刻,在有了病疼的时刻,往往被抬进医院——那里有什么特征?那里会有一群群身着白色长衣、头戴白帽的人,有白色病床、白色被子……他们以这样的颜色挽留生命、唤起这个生命的记忆。白色究竟在多大程度上参与了缓解与诊治,又给了人多少安慰和信任呢?白色,白色,活动着、沉默着的白色……它与雪的联想,它与一个生命的关系的联想,就这样发生着。

张炜的散文往往通过对纯美精神家园的守望,而企图抵达一处精神的高地。即便是那些锋芒犀利的批判文章,也包含着对真善美的颂扬和对真诚的人间情怀的眷恋,批判的最终指归是重建。正是这种在嘈杂浮躁世界里笃定坚守纯美与崇高的精神力量,使我们每每从其文字世界里获得一份共鸣的感动。《盼雪》一文是作家十几年前的旧作,如今读来依旧齿颊留香,余味不绝。

大雪覆盖之下,种子接受庇护,在温湿的地方慢慢领悟。终有一个春天的来临,它萌发了。积蓄起的力量一直向上,挤成一片,越来越茁壮,充满了汁水。如果没有冬雪,就难以有这样的景象。大地一片荒凉,泥板龟裂,千里不毛,干燥焦躁浮躁,从树心到人心,希望变得越来越少。不是不想振奋,而是缺少借以振奋的那一切色彩、那一切真实的蓬勃的东西。

下雪吧,下雪吧。

可不巧的是我们又走进了一个无雪的冬天。

大雪哪去了呢?问爷爷们,他们也在摇头。大雪到底哪去了呢?如果连我们这个湿润的半岛上也缺雨少雪,其他大陆又怎么熬?下雪了,下雪了,下了浅浅一层一脚踏出泥底,可怜人。下雪吧下雪吧,再让人骄傲地头戴翻皮帽走上一遭吧,再让真正的寒冷像过往的大雁一样降落一次吧。这样,我们就会知道,太阳和地球在挺好地运转,一个接一个的明天还将无有尽头。我们会信任时光、日月这一类永恒的东西,安然自如而不是匆忙慌促地去干手头的事情。

在这个干燥的、裸露着泥土的冬天里,人们不由得去追询根底。不错现代科学已经告诉了大家,人类对于大自然的无节制,严重地破坏掉了生态平衡,毁掉了正常的自然循环。因此我们要忍耐一个又一个无雪的冬天。空中烟尘弥漫,人们咳声不绝。仰望天空,立刻有一粒微尘落入眼内。只存雪朵才可以擦掉这么多的尘埃,而我们拿出家中千万片抹布也做不到。下雪吧,下雪吧。大雪是老天爷手里的抹布,它一会儿就能把天空擦得瓦蓝锃亮。

下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