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胭脂被带到大营的第三天傍晚,压抑而悲观的气氛被一个侍女的高声大叫搅得支离破碎:“军医大人,不好啦,不好啦……”
紧接着,一个脸色苍白的侍女挥舞着血红的双手慌里慌张地跑出帐。
一直承受巨大精神压力的乐延原本麻木地坐在帐门处,听得叫唤,立时弹起身,恰巧和这名侍女撞作一团,胸前衣衫立即红了一大片,腥腻的味道扑鼻而来。“怎么回事?”
“她……出血了……出血了……”显然,还是云英年华的侍女因为倍受惊吓,连话都说不清楚,只一个劲儿地重复说:“出血了……出血了……”
出血?乐延瞪大满是血丝的双眼,浑身一个激灵,质问道:“你说什么?”
“她出血了……胎儿怕是保不住……”侍女晃着血红的双手,急得眼泪直流。
一听‘胎儿’二字,乐延作势就要冲进去。就在这时,提着药箱的军医率着一干医官飞跑进帐,其他侍女也全部到齐,将乐延挤到一边,原本井然有序的营帐立即乱得不成样子。
正处理军政事务的席舒闻风而至,看见被拦在帐口的乐延一身血污,亦大吃一惊:“情况怎么样?”
乐延一个劲儿地朝帐中张望的乐延看着来来回回晃动的身影,心疼得连死的心都有了,还没等他开口回答席舒,一个侍女端着一大盆血水冲出来,差点儿整盆泼在席舒身上,慌忙道歉:“将军,对不起……”
看见血水,席舒眸色惊惧,哪还有心思理侍女,直楞楞地将目光定在乐延脸上。
乐延负疚地别过脸,一掌击在固定帐篷的木桩上。刹那间,眼泪不听使唤地汹涌而出。
“……”席舒试图开口安慰,可这个时候就连他自己的心理承受能力都已到了极限,哪里还能说出半个字?只能保持缄默,目睹侍女进进出出,神色深沉。
凝滞的气氛持续了半个时辰左右,侍女不再频繁进出,满头大汗的军医走出来,不停用衣袖擦拭额头上的汗水。
“怎么样?”乐延与席舒服不约而同地问。
“她流产了,下官替她施了针……”军医惋惜地道:“但她……看样子……不一定能熬过今晚!侍卫长大人……做好准备吧!”
不,他不相信。胭脂的命不该是这样。再也控制不住情绪的乐延冲过去,双手提着军医的衣领,勃然大怒。“什么?你再说一遍!”
“侍卫长!你冷静一点!”席舒亦说不出地心痛,赶紧伸手制止乐延:“你冷静一点!”
乐延狠狠甩开席舒的手,吼叫:“冷静,你叫我怎么冷静?”
“乐延,这是她的命!你要接受这个事实。”除了好言相慰,席舒再也找不到更好的方法说服乐延。
“虽然她与我没有血缘关系,可她就像我的亲生女儿一样!这才刚见面,连半句话也没说上……你叫我怎么冷静……”说着说着,乐延竟蹲在原地,掩面嚎啕大哭,心中悲痛可想而知。
席舒心酸不已,别过脸,也忍不住落泪,轻轻摆手让军医先行退下。“你们该做什么做什么去罢!”
军医沮丧地垂首:“小的这就去煎汤药。”
正在这时,从大营外围传来守备士兵的叫喊:“将军,将军——”
“什……”席舒‘么’字还没出口,就看见一人一骑以惊人速度冲破重重哨卡径直朝自己奔来。马匹长嘶,腾空而跃,眨眼之间,已至面前。一道青灰声身影翻落下来,满面风尘,疲惫不堪。
“皇……皇上!”军医‘咕咚’一声跪倒在地。
乐延头一抬,见得风尘仆仆的帝王,扑跪在地:“皇上!”
席舒腿一软,单腿跪地致礼:“皇上!”
“胭脂在哪?”燕陌眼神锐利,横扫三人。
“皇上……胭脂她……她不行了……”乐延捶胸顿足地道。
听得此言,燕陌肝胆俱裂:“究竟怎么回事?”
席舒顺手指向帐内:“皇上,她就在帐内……”
足尖轻点,高大的身躯已朝帐内掠去。已料理好一切的侍女迅速闪到一边儿,其他军医齐刷刷跪了一地。等他冲到榻前,看清床上人儿的眉眼,非常确定她正是自己思念过千遍万遍的胭脂,心情霎时激动得难以言喻,但很快又被悲伤淹没。因为她是如此安静,削瘦的脸庞像雪一般几近透明,紧紧锁起的双眸像永远也不可能再张开似的……
半跪在榻前,紧紧捉住她瘦骨嶙峋的手,将其贴在自己脸上,燕陌几乎感受不到她脉搏的跳动,张口尚未出声已然泪如雨下。从前,她意气风发,事事当先,不让须眉,偶尔出现一闪而逝的娇俏,令他爱不释手,情根深种。而今,她无法回应他任何语言、动作,甚至一个心情相通的眼神。
面前这个生死未卜的人儿哪里还是曾经骄傲自信的胭脂?她太虚弱了,虚弱得让人感觉不到她还活着。颤抖着双手一点一点抚过她冰凉的脸,反复描绘着她的眉、她的眼、她的唇,微凉的触感让燕陌深深恐惧起来,一声‘胭脂……’便哽咽得说不出话。在场的人无不潸然泪下,啼声不止。
“皇上——”
“胭脂……胭脂……”寒山决别之后,他对她的思念日夜不息,总幻想着这个世界可以为她创造一个生的奇迹。只要一天没有她的消息,就代表着他还有希望。原以为今生再也无法相见,只待来世再续前缘,所以他将她留在他生命里的痕迹,都用刀重新刻划了一遍,从此刻骨铭心、情深似海。可是,想起有她陪同走过的旅程,就爱她越深,爱她越深,心就挣扎得越疼!而现实这般残酷,让他必需再经历一次生与死的分离,如何不悲痛欲绝?于是,一个所有人心目中完美的帝王瞬间崩溃,伏于床前哭得哀天恸地。
自古男儿有泪不轻弹,况帝王乎?没有人见过一个具主宰天下魄力的帝王如此悲伤!可,无论他多悲伤,他多深情,她都听不到也看不见。
她正沉浸在一个陌生的世界里。那里四处残墙断壁、烽火蔓延,哭叫声嘈杂一片。许多凶神恶煞的士兵举着大刀利剑一路烧杀抢掠,杀人有如切瓜。她只看见他们狰狞的面孔,只听见他们粗重的喊杀声。她轻轻地从酣烈的战场中穿过去,这些士兵似乎看不见她。她一直走,一直走,直到看见一户规整的小院才停下来。
小院着了火,浓烟滚滚。‘吱呀’一声,院门开了,一个绝美的年轻妇人抱着一个不足十岁的漂亮女娃惊慌失措地跑了出来,身后跟着一个同样慌张的男子。可以肯定的是,那男子生得极斯文,一派儒生风范。当美妇看清院外一派厮杀的景象,立即吓得呆若木鸡,脚步不自主地朝院门里退。
男子顾不得许多,只不停催促:“曦儿,别怕!快带胭脂走,快走!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哐——”燃烧着火焰的院门倒下来,砸在男子身上。
“侍明,侍明……”美妇放下小女娃,一边喊着丈夫的名字,一边冲过去试图从燃烧着的厚重门板下救出自己的丈夫,可她的力气实在是太小,试了几次均未成功。
而另一面,几个杀红眼的士兵手持尚滴血的陌刀,朝小院越来越近。
“娘亲,哇——”小女娃被吓得大哭大叫,双眼全是恐惧。
“胭脂,”美妇听见哭声,又见凶恶的士兵,顾不得被压下门板下的丈夫,凭着一股本能冲过去将小女娃紧紧楼在怀里,一步一步后退,冲着士兵们大叫:“你们……你们不要乱来……我们可是平民百姓……”
“平民百姓?”一个士兵哼哼着走了过来,桀桀怪笑,手中陌刀冲着母女二人高高举起……
“不要碰她们!”男子见这情形,肝胆俱裂,奋力顶起压在身上的门板,一瘸一拐地冲过去,将母女二人拥入怀中,以自己的身体挡住自上而下的陌刀。
血,溅了母女二人一身。男子张大双眼,深情地望着妻女,手紧紧地捉住妻子,“曦……儿……快带……带胭脂……走……”血,从他嘴里一涌而出,身体渐然倒下……
“爹爹……”小女娃嘴一撇,小手不住摇晃着父亲的身体,大哭不止。
“侍明——”美妇凄烈尖叫,泪水夺眶而出,却不忘将小女娃拖藏在自己身后,美目圆睁:“别伤害我女儿……”
那士兵从鼻子里‘哧’了一声,道:“小娘子模样儿生得真不错!”说完,带血的手朝美妇细滑若脂的脸上摸了一把。
“你……你走开……”美妇心中怕极了,嫌恶地打掉士兵欲轻薄自己的脏手,同时死死护住小女娃。
“二头,甲长叫你过去……”远处,其他士兵叫了起来。
“难得发现个天仙似的美人儿……娘的,打仗还不许老子开开荤?”士兵怪叫起来,脏手又朝美妇摸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