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5年3月9日,沈从文用署名休芸芸在《晨报副刊》上发表散文《遥夜》,难道这个笔名本身不能说明什么吗?他不过如同一只朝生暮死的蜉蝣般寄生在芸芸万物之中,和众生同在天地沸腾的大锅里翻滚着。他是一个曾经看过无数次砍头的人,一个对血腥气谙熟的人,已经不能再放下对生命的崇拜和对芸芸众生不自觉的爱。那些鲜明的印象和浓重的印象过早地挤占了他的身体,于是当在他最需要书写能力的时候,似乎曾经附着于他的某种神力一下子撤走时,他便像一根萝卜,被连根带泥的从那片给予他神秘动能的土地上拔起来,远远地抛了出去。
着实太残忍了,好比一个人,不断地喂他食物来扩充他的胃,让他的食欲越来越大的惊人,却又在突然之间,每餐提供给他的饭量只够养活一个婴儿,他遭受到的将是翻倍的痛苦。老天给了他不餍足的欲望,时代却轻易地毒哑了他出声的器官,试问一个被掐灭灯光,被轰出舞台的戏子,还凭什么能唱响一出独角戏?
"在全国正有几百万人殊死搏斗的时刻,一个游离于两大阵营之外的一个文人病了,事情实在微不足道"(虎雏《团聚》)。他知道那束曾经照亮他的追光已经不可避免地暗淡了。1948年郭沫若的一篇〈〈斥反动文艺〉〉,将沈从文的文学创作基本圈定了"拆"字。他一次又一次的尝试自杀,于他而言,自尊受到质疑,文章被全盘否定的痛苦实在太强大了,他不是一块坚硬的卵石,而是一枚与卵石有着相似外表的蛋。一块卵石,纵使长着一副再可人的模样,也始终保持着不能孕育的冰冷,而无论是一枚多么普通的蛋,却为一个生命埋下了伏笔。也正因为蛋是一个生命的载体,所以它如此脆弱,经不起一丝细微的震荡和磕碰,如果与卵石相击,只会使这个生命的机会白白流产,不是没有勇气和信念,而是一个尴尬的"注定",让每一个这段历史的看客,都领走一份令人膝盖都打颤的羸弱与哀伤。
四
1949年开始,沈从文以后的三十年,就在历史博物馆度过了。沈从文1953年,从交道口北头条胡同60号搬进了东堂子胡同51号,一直住到1980年。他一头扎进文物里,白天黑夜地干,大概已经没有人能明白他为什么能这么坚决地工作。大概此时的他是平静的,大概他已经能够自若地到1949年精神崩塌后的废墟上走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