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师道(1053—1102),字履常,一字无己,号后山居士。彭城(今江苏徐州市)人。早年受学于曾巩。元祐初,由苏轼等荐举,为徐州教授,后来就因为有“苏党”之嫌而被罢免。晚年曾召为秘书省正字,以布衣终。死后由友人邹浩买棺以殓。
他的一生,寿不及五十,官不过正字。老母就食而道卒,妻子寄食于妇翁(陈衍《祭陈后山先生文》)。他的《春怀示邻里》云:“断墙着雨蜗成字,老屋无僧燕作家。”这是他的名句,亦是他日常生活的写照。
他是一个苦吟诗人,穷困潦倒,闭门觅句,全部精力都放在作诗上。其诗受黄庭坚影响很深,因此被后人列入江西诗派。在语言和结构的安排上,确和黄诗有相近之处。又学杜甫,却缺少沉郁、雄厚之气。五古出入于孟郊、贾岛之间,亦有生硬枯涩、骨胜于肉之感,又喜用拗折,有些诗读起来就觉吃力。他的抒情之作,以《别三子》、《示三子》、《送内》以及写给他岳父郭概的几首沉挚而有本色,有着他在《后山诗话》里说的“宁拙无巧,宁朴无华”那种味道。纪昀在《后山集钞题记》中说:“大抵绝不如古,古不如律,律又七言不如五言。弃短取长,要不失为北宋巨手。”我们试举《寒夜》的“星火远相乱,江山气不分”,《野望》的“平林霜着色,沙岸水留痕”,《晚坐》的“溪明数积石,月过恋平沙”为例,就可以看到他的五律在凝练上确实下过工夫。
别三子①
夫妇死同穴②,父子贫贱离。
天下宁有此③?昔闻今见之。
母前三子后,熟视不得追。
嗟乎胡不仁④,使我至于斯。
有女初束发⑤,已知生离悲。
枕我不肯起,畏我从此辞。
大儿学语言,拜揖未胜衣⑥。
唤爷我欲去,此语那可思?
小儿襁褓间⑦,抱负有母慈⑧。
汝哭犹在耳,我怀人得知⑨?
【注释】
① 三子,指一女二子。② 夫妇句,《诗经·王风·大车》写夫妇之礼有“穀则异室,死则同穴”语,陈诗用其语而意思则是说,夫妻分离,只有死后才能在一起。③ 宁,难道。④ 胡不仁,意谓老天怎的这样无情。⑤ 束发,古代男孩成童时束发为髻,女孩则在十五岁时候开始用簪束发。⑥ 未胜衣,《史记·三王世家》:“皇子赖天,能胜衣趋拜。”指儿童稍长体力,足以穿戴成人的衣冠。未胜衣,谓儿子还年幼。⑦ 襁褓,泛指背负小儿所用的布兜。⑧ 抱负句,作者在《送外舅郭大夫概西川提刑》中有云:“何者最可怜,儿生未知父。”可见还是一个婴孩。⑨ 得知,怎知。
【说明】
陈师道很穷,穷到“囊无副衣”的地步。元丰七年(1084),他岳父郭概任西川提刑,师道的妻儿随郭入蜀,他自己因母老不能同往,所以《送内》诗中有“父子各从母,可喜亦可悲”语。当时作者三十一岁,儿女都很幼小,从《送内》诗“与子为夫妇,五年三别离”看,似结婚才五年。
全诗语短意长,于峭劲质朴中道出人间辛酸事。末句是常语亦是实话,因为这种心情别人确实无法体会。
隔了四年,妻儿们又从蜀中回到徐州,他对儿女几乎不大认识了,在《示三子》中,故有“儿女已在眼,眉目略不省”语。
蝇虎①
物微趣下世不数②,随力捕生得称虎③。
匿形注目摇两股,卒然一击势莫御④。
十中失一八九取,吻间流血腹如鼓。
却行奋臂吾甚武⑤,明日淮南作端午⑥。
【注释】
① 蝇虎,蜘蛛名,足短而粗壮,不结网,常在壁角捕食蝇类。② 不数,不足道。③ 捕生,捉活的。④ 卒然,突然。卒,同“猝”。⑤ 却行,倒退而行,这里指诱蝇前来,与上“匿形”义相近。⑥ 明日句,任渊《后山诗注》:“世传淮南王安方毕术云,以五月五日取蝇虎杵汁拌豆,豆自踊跃,可以击蝇。”淮南,西汉淮南王刘安,好方术。
【说明】
本是小虫,俨然称虎。匿形摇股,却行奋臂,似亦智而又武。它将蝇血吮得饱鼓鼓,没想到第二天就是端午,它自己也要丧命。作者书此,或有“狡兔死,走狗烹”之意。
登快哉亭①
城与清江曲②,泉流乱石间。
夕阳初隐地,暮霭已依山③。
度鸟欲何向④,奔云亦自闲⑤。
登临兴不尽,稚子故须还⑥。
【注释】
① 快哉亭,注见贺铸《病后登快哉亭》。② 城与句,指依江建城。③ 霭,云气。④ 度鸟,犹言飞鸟。⑤ 奔云,犹言流云。这两句当是用陶渊明《归去来兮辞》“云无心以出岫,鸟倦飞而知还”意。任渊注云:“终自无心故也。”⑥ 登临两句,意谓因家有稚子候门,只得未尽兴而返。
【说明】
元符元年(1098)在故乡时作。纪昀在《瀛奎律髓》卷一评云:“第四句‘依’字微嫩。五六挺拔,此后山神力大处,晚唐人到此,平平拖下矣。尾句却有做作态,是宋派,绝非老杜。动引杜以张其军,是虚谷习气。”虚谷,方回号,他曾说“此其所以逼老杜也”。纪昀不同意他的看法,故在评中指出。纪评陈诗末句之病尤精。
九日寄秦觏①
疾风回雨水明霞②,沙步丛祠欲暮鸦③。
九日清尊欺白发④,十年为客负黄花⑤。
登高怀远心如在,向老逢辰意有加⑥。
淮海少年天下士⑦,可能无地落乌纱⑧?
【注释】
① 九日,指阴历九月初九日的重阳节。秦觏,秦观之弟,字少章。② 疾风句,意谓疾风将雨吹散,水光和霞光上下相映。③ 沙步,一作“瓜步”。瓜步,镇名(步为水滨之意),在长江北岸,江苏南京市六合区东南。西有瓜步山,山上有北魏太武帝拓跋焘的佛狸祠。南宋时辛弃疾《永遇乐·京口北固亭怀古》有“佛狸祠下,一片神鸦社鼓”语。丛祠,位于草木丛中的神祠。当指佛狸祠。欲暮,将暮。④ 清尊,犹言美酒。尊,酒器。欺白发,谓年老酒量差。⑤ 黄花,菊花,旧时有重阳赏菊的风俗。这里是说,因频年作客在外,辜负了故园的黄花。⑥ 向老,据任渊《后山诗注》,此诗“当是得徐州教授还乡道中所作”,则作者当时仅三十余岁。意有加,加倍感慨。⑦ 淮海少年,秦觏是扬州高邮人。天下士,犹言国士。⑧ 可能句,《晋书·孟嘉传》: 孟嘉为桓温参军,九月九日,与温同游龙山,风吹嘉帽堕落,嘉不之觉。温命孙盛作文嘲嘉,嘉亦为文答之,其文甚好。后世遂传为佳话。这里是说,逢此佳节,像你这样的天下名士,岂能不登高赋诗。可能,岂能。
【说明】
纪昀在《瀛奎律髓》卷十六评云:“诗不必奇,自然老健。后四句言己已老,兴尚不浅,况以秦之豪俊,岂有不结伴登高者乎?乃因此以寄相忆耳。”
绝句
书当快意读易尽,客有可人期不来①。
世事相违每如此,好怀百岁几回开?
【注释】
① 可人,犹言知己,亦即俗子的反面。作者《寄黄充》云:“俗子推不去,可人费招呼。”亦此意。
【说明】
世事相违一句,一语说尽,却永远有新鲜意义。
林钧《渔樵诗话》卷一,记曾国藩句云:“苍天可补河可塞,唯有好怀不易开。”(见《明清诗文研究丛刊》特辑)其次句当是用陈诗句意而颇浑放,陈诗则用杜甫《秋尽》的“怀抱何时得好开”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