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耒(1054—1114),字文潜,自号柯山,祖籍谯县(今安徽亳县),生长于淮阴(今属江苏)。熙宁进士。曾居三馆八年。游学陈州时,得到苏轼的器重。苏轼在密州修超然台,张耒应约写了《超然台赋》。后来就被称为苏门四学士之一。哲宗即位后,他因元祐党籍被一贬再贬。苏轼逝世,他在陈州听到讣告,为举哀行服,言官便劾奏他徇私背公,遂被贬为房州别驾,安置于黄州,亦就是第三次到那里。吴曾《能改斋漫录》卷十记张耒废放后,还作“梧桐直不甘衰谢,数叶迎风尚有声”(《夜坐》)以寄意。
他家本清寒,又一直过着不安定的生活,寄十口之饥寒于一官之禄,陆走水涉,冲寒冒暑。他在《投知己书》中说:“计其安居饱燠,脱忧患而解逼仄,扬眉开口,无事一笑者百分之中不占其一。”但因此亦使他接触到一些社会生活。他的作品,既反映了民间的疾苦,亦写下他们难得的欢乐。
其诗曾学白居易、张籍,故亦平淡自然,杨万里《读张文潜诗》所谓“春花秋月冬冰雪,不听陈玄只听天”。他的《再过宋都》的“白头青鬓隔存殁,落日断霞无古今”,《王直方诗话》以为“气格似不减老杜”。他的近体诗中婉转淡远之作,就胜过黄庭坚。他在《贺方回乐府序》中主张文章应当“满心而发,肆口而成,不待思虑而工,不待雕琢而丽”的说法,原是不错,但在实践中亦带来粗而不密的草率的缺点。文贵自然,却亦要求落笔不苟。
北邻卖饼儿,每五鼓未旦即绕街呼卖,
虽大寒烈风不废,而时略不少差也。
因为作诗,且有所警,示秬秸①
城头月落霜如雪,楼头五更声欲绝②。
捧盘出户歌一声,市楼东西人未行。
北风吹衣射我饼,不忧衣单忧饼冷③。
业无高卑志当坚,男儿有求安得闲④?
【注释】
① 五鼓,五更。少,稍。警,规诫。秬、秸,张耒的两个儿子,后在陈州死于兵乱。三子张和归葬二兄,又遇盗被杀。所以张耒后来无子。见陆游《老学庵笔记》卷四。② 欲绝,指更声将尽。③ 北风两句,写卖饼儿的心情,和白居易《卖炭翁》的“可怜身上衣正单,心忧炭贱愿天寒”是同一寓意。④ 有求,指要求自己。
【说明】
五更天,月落霜浓,路无行人。诗人听到卖饼儿的叫卖声,就为他们表达了求生的愿望,但又不只是单纯的怜悯,而是借此规诫自己的儿子: 做人应当有自食其力的志气,怎能做个游手好闲的寄生者!
题韩幹马图①
头如翔鸾月颊光②,背如安舆凫臆方③。
心知不载田舍郎④,犹带开元天子红袍香⑤。
韩幹写时国无事⑥,绿树阴低春昼长。
两髯执辔俨在傍⑦,如瞻驰道黄屋张⑧。
北风扬尘燕贼狂⑨,厩中万马归范阳⑩。
天子乘骡蜀山路,满川苜蓿为谁芳?
【注释】
① 韩幹,唐代著名画家,蓝田(今属陕西)人。善画人物,尤工画马。初师曹霸,后被玄宗召入宫廷为供奉,便以内厩名马为师。② 头如句,指马头昂扬生动,鬣如凤凰振翅,双颊光泽。月颊,颜延之《赭白马赋》:“双瞳夹镜,两颧协月。”③ 安舆,安稳的车子。喻坚实。凫臆,野鸭的胸部。喻丰肥。韩幹画的马以御马为模型,所以显得骨肉停匀,形象丰腴。张耒在《萧朝散惠石本韩幹马图马无后足》中亦说:“韩生丹青写天厩,磊落万龙无一瘦。”④ 田舍郎,旧时称农家子弟,这里指平民。 ⑤ 开元天子,指唐玄宗。开元,玄宗年号。 ⑥ 韩幹句,韩幹被召入宫时在天宝初,当时唐朝政权尚稳定。⑦ 两髯句,指画中两个执辔者。两,一作“双”。俨,俨然,庄重。傍,通“旁”。
⑧ 驰道,专供皇帝车马行驶的大道,犹言御路。黄屋,帝王车盖,因以黄绸为里,故名。这里指玄宗乘坐的车马。⑨ 燕贼,指安禄山。他曾任平卢、范阳、河东三镇节度使,其中部分地区古代是燕国境,后于范阳(治所在幽州,今北京市西南)起兵反叛,即以燕为国号。⑩ 厩,马房。 天子乘骡,作者在《萧朝散惠石本韩幹马图马无后足》末云:“六骥悲鸣足流血,骑骡遗事一酸辛。”元稹的《望云骓马歌》亦云:“路傍垂白天宝民,望骓礼拜见骓哭。皆言玄宗当时无此马,不免骑骡来幸蜀。”或当时有此事实。刘克庄《明皇幸蜀图》:“穆满尚八骏,隆基唯一骡。”王士禛《香祖笔记》卷九记他题郎当驿诗有“却使青骡行万里,三郎当日太郎当”语。 满川,遍野。苜蓿,原产西域,汉武帝时自大宛传入中土,可作马、牛等饲料。
【说明】
作者在《读苏子瞻韩幹马图》中有云:“我虽不见韩幹马,一读公诗如见者。韩生画马常苦肥,肉中藏骨以为奇。”似作者看到的不是韩画真迹,而是摹本或石刻拓本,他对韩幹之画肥马亦不很欣赏。这首诗只是借此以抒发他对开元、天宝间的盛衰之感: 唐玄宗本来可以安心地做个太平天子,晚年却宠信狼子野心的安禄山,最后连厩中万马亦被掠一空,自己奔蜀时只得骑骡入山,虽然苜蓿遍野却无马可喂。
赵令畤《侯鲭录》卷一:“元祐中,馆职诸公赋韩幹马诗,独张文潜最胜云。”
七夕歌
人间一叶梧桐飘①,蓐收行秋回斗杓②。
神宫召集役灵鹊③,直渡天河云作桥。
桥东美人天帝子④,机杼年年劳玉指⑤。
织成云雾紫绡衣⑥,辛苦无欢容不理。
帝怜独居无与娱,河西嫁得牵牛夫⑦。
自从嫁后废织纴⑧,绿鬓云鬟朝暮梳⑨。
贪欢不归天帝怒,谪归却踏来时路⑩。
但令一岁一相逢,七月七日河边渡。
别多会少知奈何,却忆从前恩爱多。
匆匆恩爱说不尽,烛龙已驾随羲和。
河边灵官晓催发,令严不管轻离别。
空将泪作雨滂沱,泪痕有尽愁无歇。
寄言织女若休叹,天地无情会相见。
犹胜嫦娥不嫁人,夜夜孤眠广寒殿。
【注释】
① 人间句,即一叶落而知天下秋之意。② 蓐收,西天神名,司秋令。回斗杓,指斗杓西指,秋天已到。斗杓,即北斗柄。北斗七星,四星像斗,三星像杓。③ 役,役使。灵鹊,即喜鹊,旧时以其报喜甚灵,故名。④ 桥东句,指织女,天帝的孙女。子,女子。⑤ 机杼(zhù),织布机,借指织布。⑥ 云雾,形容纱的形状。绡衣,纱衣。⑦ 牵牛夫,指牛郎。⑧ 织纴,织缯帛。⑨ 云鬟,似云般的环形发髻。⑩ 谪归句,意谓天帝罚织女与牛郎分离,织女只好从原路回去。 但,只。 烛龙,神话中的神兽,在西北无日之处,衔烛以照幽阴。羲和,驾御日车之神。两句意谓,离恨还未说尽,太阳已经出来,七夕亦已消逝了。 灵官,指监视牛郎、织女的天帝官员。 令严句,意谓灵官管不得他们别易会难,催促他们分手。
空将句,意谓两人虽极度悲痛亦是枉然。滂沱,雨盛貌。 若,代词,你。 会,总会。 不嫁人,旧说嫦娥本为后羿之妻,后窃不死之药以奔月。这里指嫦娥奔月后过着孤居生活。 广寒殿,广寒宫,指月宫。
【说明】
牛郎、织女虽然只能一年相见一次,可是嫦娥却在冷冷清清的月宫里夜夜孤眠。天上固如此聚难离易,人间何尝不别多会少?诗人之意或许在此。
破幌
破幌一点白, 卧知千里明①。
低窗通雪气, 乔木尚风声②。
传警军城静③,鸣钟梵刹清④。
高眠寻断梦⑤,邻树已乌惊。
【注释】
① 破,透过。由此一字而使全境皆活。两句意谓,透过帘间一点白光,就从床上知道窗外已是雪满大地,千里晶莹。② 乔木,枝干高大的树木。尚,佐助。杜甫《向夕》:“乔木易高风。”③ 传警,指军中于早上鸣吹警角。④ 梵刹(chà),佛寺。⑤ 高眠,犹高卧,安闲地躺着。
【说明】
诗中的雪气、风声、警角、寺钟以至乌鸦的动作,统统透过破幌而从床上见到、听到,诗人可真是“破幌”的知音。由于写的是雪中的早晨,虽然有这许多声响,却给人一片宁静的感觉,可是邻树上的乌鸦已被雪花惊醒了。
屋东
苍鸠呼雨屋东啼①,麦穗初长燕子飞。
竹里人家鸡犬静,水边官舍吏民希②。
溪声夜涨寒通枕,山色朝晴翠染衣。
赖有西邻好诗句③,赓酬终日自忘饥④。
【注释】
① 苍鸠呼雨,旧时有鸠鸣呼雨的说法。② 吏民希,指清闲。③ 西邻,与屋东相应。④ 赓酬,与人作诗相赠答。赓,唱和。
【说明】
诗人本处身于闲、静的环境中,但因西面有个能写好诗的邻居,却忙得他连饭也忘记吃了。
秋夜
微云淡月夜朦胧,幽草虫鸣树影中①。
不待南城吹鼓角,桐声长报五更风②。
【注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