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想起来,他跟盛安仍认识,也有六年多光景。那时他还不是政协委员,只是江大一名普普通通的教师。有天快下班时,舒伯杨打来电话,说夏老请他吃饭。夏闻天那时是江北省政协主席,能跟夏老一起吃饭,当然是件幸事,黎江北愉快地答应了。等到了香格里拉,才发现夏老不是请他,而是让他当陪客。那天夏老宴请的,就是盛安仍。
盛安仍当时还未当选全国政协副秘书长,不过在教育界,他的威望很高,九三学社跟中国教育界的关系,一直很密切,为了推动高教事业的发展,更快更好地培养出建设型人才,九三学社充分发挥自身优势,甘当桥梁,甘当路基,真正做到了同舟共济,肝胆相照。做为九三学社的一员,黎江北深感自豪,但也深知责任重大。夏老特意介绍他跟盛安仍认识,黎江北深感荣幸。那天的饭吃得很愉快,盛安仍话不多,但讲得实在,特别是讲到政协委员在经济社会中的作用,在民主建设中越来越突出的地位,这位作风严谨的中央领导激动了,后来他语重心长地跟黎江北说:“不能只做一个学术上的尖子,还要在政治生活中发挥作用。优秀的知识分子应该是既能在书房做学问,更能在社会这个大课堂做出学问。教育要振兴,民族要强盛,知识分子责无旁贷。”
下
不久之后,黎江北当选省政协委员,跟盛安仍接触的机会慢慢多起来,有次九三学社中央会议上,盛安仍点名让他发言,话题就是江北高教现状。那时扩招刚刚开始,一向禁闭的高校大门似乎一夜间畅开,到处是办学的声音,到处是招生的声音,黎江北觉得不正常,在会上大胆发出了自己的疑问。他提出了三个问题,第一,扩招会不会打乱高校正常发展的步子?第二,中国的教育资源特别是高教资源到底是稀缺还是剩余?第三,盲目扩招会不会引发更深层次的社会问题?这三个问题,后来成了九三学社重点调研课题,也成为全国政协重点研究解决的问题。可惜,扩招还是在中国大地上热了起来,随着扩招热兴起的,是高校壮大规模,超常规快速度谋求发展。特别是教育投资的过大,基建规模的无节制扩张,让高校背负了沉重的债务。为缓解债务压力,维系跟银行的关系,高校不得不动歪脑子,让学生还债在高校已不算什么秘密,以土地抵债拿土地跟开发商搞联营等违法违纪行为也在变相操作着。更可怕的,就是在如此巨大的债务压力下,有人还在拼命吆喝,要对闸北高教新村进行二期扩建,要打造全国一流的高教城。这些,已给江北高教事业埋下了巨大隐患。
黎江北心情沉重,面对盛安仍,突然不知该不该把这些问题全反映出来?
盛安仍为他捧上一杯茶:“听说你前段时间去了基层,又有什么新发现?”
黎江北接过茶,跟盛安仍说了声谢,礼貌地回答道:“还是老问题,扩招。”
盛安仍怀疑地望住他:“不会吧,你黎委员会为一个老问题三番五次下基层?”
黎江北暗自一惊,盛安仍到底想说什么?他局促地动了动身子。捧起茶杯,想借以掩饰自己的慌乱,不料双手不争气,差点将杯子掉下来。盛安仍见状,不动声色地笑了笑,岔开话题道:“江北啊,今天特意将你留下,没别的事。一来想跟你叙叙旧,二来呢,也想听听你的工作。据他们反映,这一年多,你可没闲着。”
黎江北越发不安,盛安仍叙旧是假,想跟他套实话是真。他紧急思忖,如果盛安仍再次追问。该怎么办?
“如果你不方便说,我也就不问了。”盛安仍客气地笑了笑,起身,从柜子里拿出一样东西。黎江北一看,竟是一件小陶器!
他的脸猛地红了。结巴道:“主席,这陶器……”
“这东西是有人送给我的,想请你看看,到底是不是在江北出土的?”
“这……”黎江北起身。尽管他对陶器懂得很少,但这件陶器,他还是一眼就认了出来。数年前,春江一带曾出土过这种陶,因为年代久远,加之做工特别,在国内考古界引起一场旋风。后来经专家考证,这种陶只有江北春江市有。距今大约有上万年历史,比仰韶文化时期地陶还要早两三千年。不仅是时间较早,关键是这种陶的工艺十分考究,比仰韶文化时期的彩陶还要精细,这些陶器有的带着性崇拜,有的带着动物崇拜,对中国彩陶文化的研究,有着十分重要的价值。只是这批彩陶数量极少。影响了对江北彩陶文化的进一步考证。
盛安仍手里怎么会有陶呢。难道真是别人送地?黎江北很快否定了这一想法,看来盛安仍今天留他。目的就在陶上。
“是不是觉得眼熟?”盛安仍小心翼翼将陶放回去,装作漫不经心地问。
“是有点眼熟。”黎江北机械地答了一声,脑子里闪出一幕。是在上次去春江市找张兴旺的途中,外号“万事通”的春江中医黄南起找到他,神神秘秘跟他说了一件事。黄南起声称,他知道那批彩陶的下落,还知道春江彩陶事件的幕后主使。黎江北觉得这事跟他太遥远,他一个教书的,管不了那么多,再说道听途说的事,还是少听为妙。谁知黄南起跟后说出地一件事,就让他目瞪口呆了!
“他儿子在香港,专门捣鼓文物,万氏兄妹就是靠着文物跟他搭上关系的。这些年,他们从春江捣鼓出去的文物,数目骇人啊。”
“你这是瞎说吧,有这种事?”黎江北的心猛地提到嗓眼上,这个消息,可不是一般的马路消息啊。
“我瞎说?我黄南起这辈子,还没瞎说过一句话。黎委员,你不是不信,你是不敢信。”黄南起有点激他。这个一辈子都在标新立异地男人,对错综迷离的世事,似乎永远睁着一双清醒的眼睛。
“我是不敢信,这太可怕了。”黎江北惊魂未定地说,黄南起这番话,简直就是一个重磅炸弹,他感觉一口气停在胸中,半天喘不过来。
“还有比这更可怕的。”黄南起习惯性地点上他地大烟嘴,抽了一口道。
“还有?!”黎江北的头发根都竖了起来。
“最初挖到彩陶的两名民工,不见了。”
“什么?!”
“黎委员,这事……这事……,唉,这么说吧,我黄南起这辈子,啥事都听过,啥事也见过,原以为自个早就见惯不惊了。这回,也轮到我天天睡不着觉了。”
黎江北从黄南起脸上,真的看到一层骇然,一层深掩着的恐惧。怪不得老头子非要见他,怪不得老头子一进门就神神秘秘。看来,这事并不是捕风捉影。
“依你的估计?”黎江北试探性地问过去,他不敢把事情往太坏处想,更不敢把事情往好处想。
“让他们灭了口。”黄南起重重磕了下大烟嘴,十分肯定地说。
黎江北的脸,唰就没了血色,脸上渗出一团一团的白,瘆白。惨白,冰白,最后,白得没了一点活色。
从春江回来,这件事一直压在心底,好几次,他都险些站出来,去找公安局。转念一想,这事怎么找?半个月前,正好有两名研究生去甘肃,他们选择地论文是甘肃会宁高考状元县基础教育模式研究。正好那两名失踪民工也是甘肃的,在礼县,这点黄南起打听得清楚。黎江北想来想去,还是将此事托付给两位研究生,要他们暗中打听一下。到底有没有这回事?谁知两位研究生还没回来,盛安仍竟拿出了这件彩陶。
“主席,我对彩陶一窍不通,让您见笑了。”黎江北稳住神,想借机把话题引开。
盛安仍看出了他的心思。朗声一笑道:“我也是外行,好了,不说这个,说说调研地事。”
黎江北感激地看了盛安仍一眼。尽管他知道,盛安仍一定是听说了什么,想从他嘴里知道更多更详细的内容。但有些话,他真是不敢乱讲,这事非同小可啊。比之孔庆云的事,还要大,大得多。他暗暗吸了一口冷气,期待着盛安仍能尽快结束这场谈话。
盛安仍像是故意刁难他。重新坐回到沙发上,拉开长谈的架势,话题一转问:“听说你对吴潇潇女士有看法?”
“我对她有看法,这怎么可能?”黎江北的情绪刚刚镇定一点,让盛安仍这么一问,又乱了。
“那就是她对你有看法。”盛安仍绕了一个弯,算是把话题引到了长江大学上面。
“不大可能吧,我跟她。接触很少。”
“我说嘛。她怎么会对你有看法,现在我明白了。是你有偏见。”
“偏见?”
黎江北让盛安仍带进了一个套中,盛安仍说地每一句话,都让他吃惊。
“不是偏见是什么,同样是高校,你怎么偏偏对长江大学不闻不问?是不是因为它是民办,吸引不了你黎大委员地目光?”
黎江北赶忙起身,非常诚恳地道:“主席,绝不是这个意思。”
“那是什么?是你忙,顾不上,还是另有原因?”
“这……”黎江北让盛安仍问得结舌,细想起来,好像也没什么原因,但自己确实对长江大学关注的少。如果不是在码头上遇到那个叫陆玉地女孩子,如果不是自己要参与到调研组中来,怕是到现在,长江大学还进不了他关注的视野。
“没话了是不?我就知道,你黎委员这些年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重点院校示范院校上面,对民办高校这种新生力量,你有股本能的排斥。”
黎江北刚要辩解,盛安仍摆摆手,示意他别插话,容自己把话讲完。黎江北赶忙回到刚才正襟危坐的状态,脸上堆出一层歉意,洗耳恭听。
盛安仍接着说:“对民办高校有看法这是容许的,但不能有偏见,这次特意让你负责这一块,就是想给你一个重新认识的机会。江北啊,民办教育是我们教育事业的有生力量,是生力军,作为教育家,你思想上首先得有个转变。当然,目前民办教育良莠不齐,存在很多问题,这不正需要我们深入下去,帮他们想办法,出主意,解决他们地难题,尽快让他们步入轨道。我还是那个观点,作为民主党派也好,政协委员也好,我们一定要坚持一个原则,那就是肝胆相照,同舟共济。”
黎江北郑重点头:“主席,我明白了。”
“明白就好,今天这谈话,不算批评,算交流。我知道你工作很辛苦,付出多,回报少,但谁让你是政协委员呢?”盛安仍说到这,再次笑了。这笑是由衷的,发自内心的,黎江北顿感一阵轻松。进门到现在,一直紧着的双肩这才松弛下来。
两个人围绕民办教育,又谈了许多,时间不知不觉过去了两个多小时,盛安仍看看表,惊讶了一声:“你看,跟你一谈,我把什么都忘了。晚上我有应酬,不能再让你坐下去了,回去准备一下,明天就投入工作。”
黎江北愉快地说了声是,起身告辞,快要出门时,盛安仍又叫住他:“对了,有件事差点忘了跟你说,彬来同志对你评价很高,当然,期望更高。”
“彬来书记?”
“想不到是吧?”盛安仍嘿嘿一笑,半是打趣半是认真地说:“想不到的事还多着呢,鼓起信心来,这次调研,全看你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