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层含义,是说话算话,决不自食其言,决不自毁成约。诸葛亮在祁山时,魏军司马懿率大军阻挡蜀军出山。当时诸葛亮为与曹魏大军持久抗衡,采用了“十二更下”制,即将前线部队分为十二部,每月用相应的后备兵力替下一部,让其休整。司马懿大军一下来了二十多万,而诸葛亮军只有八万。众人都劝诸葛亮说:“情况突变,敌军势力大增,我们是不是暂时让该休整的部队继续留在前线,以壮大我军声势。”诸葛亮说:“吾统武行师,以大信为本,得原失信,古人所惜;那些该撤下的兵士已经收拾好了行装,待命回家,他们的妻子家人也延颈企盼,计其归日。所以虽临征战之难,定好的制度不能废止。”这件事说明了诸葛亮的以信执法。
另一层含义,是由于诸葛亮执法公平,深得众人信服。廖立是受诸葛亮制裁的人,流徙汶山郡后,躬率妻子耕殖自守。诸葛亮逝世的消息传到汶山后,廖立竟失声痛哭。另一受过诸葛亮惩治的人李严,听到诸葛亮逝世的消息后,竟激愤忧病而死。廖立、李严之所以如此,是因为他们坚信,既然诸葛亮给了自己改过的机会,就一定会言而有信,终会再次重新启用自己。诸葛亮的逝世,使他们感到不会有人像诸葛亮那样公平执法了,他们再次出头的日子没有了,他们绝望了。
晋人习凿齿评论诸葛亮执法说:
昔管仲夺伯氏骈邑三百,没齿而无怨言,圣人以为难。诸葛亮之使廖立垂泣,李平致死,岂徒无怨言而已哉!夫水至平而邪者取法,镜至明而丑者无怒,水镜之所以能穷物而无怨者,以其无私也。水镜无私,犹以免谤,况大人君子怀乐生之心,流矜恕之德,法行于不可不用,刑加乎自犯之罪,爵之而非私,诛之而不怒,天下有不服者乎!诸葛亮是可谓能用刑矣,自秦、汉以来未之有也。
诸葛亮执法所达到的水平,远远超出了法治自身所达到的最高层次。
百姓怨声载道,沸反盈天,这是法治的最低层次。
百姓道路以目,敢怒不敢言,这是法治的次低层次。
百姓口无怨言,依法守法,这是法治的最高层次。
百姓口无怨言,心有服意,受罚者刑之而不怨,诛之而不怒,这是先秦法家实践不可能达到的层次。
诸葛亮却达到了。因为诸葛亮所依靠者不仅仅是法家的法,还有仁爱、宽恕、诚信、克己等儒家精神,这些精神体现了诸葛亮的德。
诸葛亮的儒法融通,使儒家得到了充实,使法家得到了升华,使蜀汉成为三国中治理得最好的国家。
三
对一个普通人而言,“耳聪目明”是说他生理器官健康。
对一个执政者而言,“耳聪目明”则有新的含义:
耳聪,就是纳言,就是听得进各种人、各方面的意见。
目明,就是任才,就是能慧眼发现人才,任用人才。
只要是个健全、健康的人,差不多都能达到耳聪目明;但是,并不是每个执政者都能做到政治意义上的耳聪目明。
如果说耳聪目明是政治家的一种可贵品质,那么这种品质在诸葛亮身上就越发显得珍贵。因为夷陵之战后的蜀汉,在三国中国土最小,受战争创伤最重,国力虚弱,人才奇缺。要想迅速医治战争创伤,恢复国力,就得调动起大家的积极性,集中大家的智慧。三国抗衡在某种意义上说是人才的抗衡,国土最小,就使人才的数量受到客观环境的限制,如果执政者不具备发现人才的慧眼,那么蜀国就会丧失与其他两国的竞争力。
作为蜀汉的执政者,诸葛亮不但耳聪目明,而且在十多年的治蜀实践中,以自己的聪明才智,集思广益,发现并重用人才。这不仅是他个人的品质的完善,也是蜀汉政权的幸运。诸葛亮对纳言有着深刻的认识。他说:
纳言之政,谓为谏诤,所以采众下之谋也。故君有诤臣,父有诤子,当其不义则诤之,将顺其美,匡救其恶。恶不可顺,美不可逆;顺恶逆美,其国必危。夫人君拒谏,则忠臣不敢进其谋,而邪臣专行其政,此为国之害也。
一个国家的执政者,能不能行纳言之政,有没有鲠骨诤臣,是关系到能否使国家兴利除害的大事,是关系到社稷安危存亡的大事。
怎样才能行纳言之政呢?诸葛亮认为要做到两点。
第一要做到“视微形,听细声”。所谓微形细声,就是指那些往往容易被忽视的事情和意见。而视微听细,不专心是万万不能做到的。他引用一句话,叫做“圣人无常心,以百姓为心”。如果把所有精力全都专注于百姓这个心上,“目为心视,口为心言,耳为心听,身为心安”,就能够“视微之几,听细之大”。
第二要“多闻”,即“听察采纳众下之言,谋及庶士”。多闻,即听取各种意见,既包括进善之忠言,也包括吁嗟之怨言。诸葛亮认为,个人的见识总是有限的,只有“集众思,广忠益”,依靠众人的智慧,才能把国家治理好。如果要避嫌疑,或者怕得罪人,不敢提出不同意见来商讨,就会给国家政事造成缺欠和损失;反之,如果经过大家反复商讨,就能像“弃弊而获珠玉”一样,获得有益的意见和办法。诸葛亮还特别重视下面的“怨声”、“危言”,即批评的、不满的、反面的意见。他说:“有道之国,危言危行;无道之国,危行言逊。上无所闻,下无所说。”又说:“怨声不闻,则枉者不得伸。”他把能否听取反面意见,提高到一个国家政权有道或无道、兴旺或衰落的高度来认识,这是很有政治见地的。他深知一旦没有了谏诤,群臣们不敢讲真话,国家政治就会被欺骗和假话所淹没,被阿谀逢迎歌功颂德之声所包围和侵蚀。如果没有反面意见的警戒和促进,就有可能无法进步,甚至停滞倒退而走向反面。这就是他所说的“危生于安,亡生于存,乱生于治”的道理。
更可贵者,诸葛亮不是空发议论,而是言行一致,付诸实践。早在建安二十三年(218),刘备率兵同曹操在汉中展开争夺战时,诸葛亮就采纳了部属杨洪的意见,急速派兵增援汉中,保证了战役的胜利。建兴三年(225),诸葛亮率大军南征,临行前曾征求马谡的意见,马谡向他提了“攻心为上”的策略,也被诸葛亮所采纳。建兴五年,诸葛亮率兵北伐,需要留一个有才能的人留下任丞相府长史,以代理丞相管理蜀汉日常军国事务。他想把此任交给张裔,但觉得此事关系重大,还应听听别人的意见。一征求别人意见,果然有不同看法,蜀郡太守杨洪就认为:“张裔天生具有明察事物的能力,他能够担负起丞相府长史的公务,但他处事不太公平,恐怕不能单独担此重任。”后来,诸葛亮虽然任张裔为丞相府长史,但又派了“方整有威重”的蒋琬协助他,显然是吸取了杨洪的意见。
对于不同意见,诸葛亮是持欢迎态度的。还在隆中隐居时,他的好朋友崔州平、徐庶等人就常和他一起探讨问题,在探讨中经常各抒己见,争论不休,正是这种争论,使诸葛亮觉得获益匪浅。自从占领益州,初建霸业之后,诸葛亮又实行参署制度,即让一些有识之士参与机要事务的议论与处理。在参署人员中,比较突出的是董和和胡济。董和字幼宰,刘备入蜀后被任为掌军中郎将,与诸葛亮并署左将军、大司马府事,经常提一些好的建议。在他参署的时候,有时与诸葛亮意见不一致,双方的争辩讨论竟达十次之多。胡济字伟度,任诸葛亮的主簿,也常提出不同意见。为了鼓励大家都能像董幼宰、胡伟度那样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诸葛亮曾一再发布《与群下教》。第一个教令说:
夫参署者,集众思广忠益也。若远小嫌,难相违覆,旷阙损矣。违覆而得中,犹弃弊而获珠玉。然人心苦不能尽,惟徐元直处兹不惑。又董幼宰参署七年,事有不至,至于十返,来相启告。苟能慕元直之十一,幼宰之殷勤,有忠于国,则亮可少过矣。
以后,又发了第二个教令:
昔初交州平,屡闻得失;后交元直,勤见启诲。前参事于幼宰,每言则尽;后从事于伟度,数有谏止。虽姿性鄙暗,不能悉纳,然与此四子终始好合,亦足以明其不疑于直言也。
街亭之役失败,诸葛亮退回汉中。在对这次战役中有过者处罚,有功者奖励之后,为了进一步总结经验,诸葛亮又下了《劝将士勤攻已阙教》:
大军在祁山、箕谷,皆多于贼,而不能破贼为贼所破者,则此病不在兵少也,在一入耳。今欲减兵省将,明罚思过,校变通之道于将来;若不能然者,虽兵多何益!自今以后,诸有忠虑于国,但勤攻吾之阙,则事可定,贼可死,功可跻足而待矣。
从以上三个教令中,我们可以看到诸葛亮对不同意见的真诚欢迎态度。
集思广益,用的是众人的智慧;重用贤才,则不仅是众人的智慧,还有众人的能力和实干精神。
重用贤才,是诸葛亮治理蜀国的又一个重要的实践。
诸葛亮对贤才问题有着深刻的、系统的认识。
“夫治国犹于治身,治身之道,务在养神;治国之道,务在举贤。是以养神求生,举贤求安。”这是讲“举贤”对于治国的重要。
“国之有辅,如屋之有柱。柱不可细,辅不可弱,柱细则害,辅弱则倾。”这是讲贤才对于国家的重要。
“柱以直木为坚,辅以直士为贤;直木出于幽谷,直士出于众下。”这是讲不拘一格选拔人才。
“人君悬赏以待功,设位以待士,不旷庶官,辟四门以兴治务,玄纁以聘幽隐。”这是讲以诚挚的态度对待人才。
“为人择官者乱,为官择人者治。”这是讲要任人唯贤,不要任人唯亲。
诸葛亮为什么把举贤任才放在如此重要的位置?
大凡有眼光的政治家,没有不重视人才的作用的。三国之争,在某种意义上讲是人才之争,没有人才便不能创业,没有人才便不能立国。而恰恰在立国兴业方面,蜀国面临着严重的人才问题。
在第六章中,我们曾说过,长期的荆州之争,特别是夷陵之战,使蜀汉方面失去了一大批人才,而生老病死无情的自然规律的作用,又使蜀国的人才危机雪上加霜。让我们看看下面一些事实。
陈寿在论述蜀国人才状况时说:齐桓公手下文有管仲,武有王子城父;刘邦手下文有萧何,武有韩信,所以他们能成大业。而蜀国呢?诸葛亮的治国才干,“抑亦管、萧之亚匹也,而时之名将无城父、韩信,故使功业陵迟”。
晋人习凿齿反对诸葛亮杀马谡之举,理由是:“蜀僻陋一方,才少上国,而杀其俊杰,退收驽下之用,明法胜才,不师三败之道,将以成业,不亦难乎!”马谡是否该杀另当别论,但他指出的蜀国当时人才缺少应是事实。
孙盛也指出:“蜀少士人。”
袁准也不止一次地说,蜀汉“小国贤才少”,“良将少”。
看来,蜀汉的人才资源不足是个无法回避的事实。
看看蜀汉人才资源有限的严峻现实,我们就能理解诸葛亮为什么如此重视人才问题。再看看蜀汉人才辈出、人尽其才的现实,我们就能体会到诸葛亮对有限的人才资源的开发和利用,付出了多么大的努力。
我们可以这样说,蜀汉的人才资源在三国中是最少的,但蜀汉对人才资源的开发利用则是最充分的。
这不能不归功于诸葛亮的孜孜努力。诸葛亮对人才资源的开发和利用是有效的,是成功的,是值得加以系统研究和总结的。
以德才兼备的标准衡量人才,这是诸葛亮用人的第一个特点。
衡量人才的标准从理论上说有三个,唯德是用,唯才是举,德才兼备。事实上,我们在三国中没有见过只问德行,不问才干的人。公然主张唯才是举的人是有的,那就是曹操。诸葛亮的德才兼备与曹操的唯才是举,在一般人看来是截然不同的,而我们认为,二者之间有同有异。
同在哪里?我们先看看诸葛亮所主张的“德”的内涵。
诸葛亮曾称赞蒋琬为“社稷之器,非百里之才”,说他“为政以安民为本,不以修饰为先”,还说他“托志忠雅,当与吾共赞王业者也”。他称赞董和“有忠于国”,称赞陈震“忠纯之性,老而益笃”,董允因“秉心公亮,欲任以宫省之事”,杨洪“忠清款亮,忧公如家”,李恢“公亮志业”,吕凯“守节不回”,王平“忠勇而严整”,都受到诸葛亮的重用。诸葛亮多次向蒋琬等人称赞姜维“忠勤时事,思虑精密”,“心存汉室,而才兼于人”。
与此相反,诸葛亮弹劾李严“受恩过量,不思忠报”,“安身求名,无忧国之事”;弹劾廖立“奉先帝无忠孝之心”,“坐自贵大,臧否群士”。
上述一褒一贬,可以看出诸葛亮“德”的具体内涵,即对蜀汉政权的忠诚和个人品德尽可能的完善。当然,诸葛亮所褒扬之人,个人品德并非尽善尽美,有的人甚至有明显缺陷,但对蜀汉政权忠诚这点上,诸葛亮是容不得打半点折扣的。忠贞是诸葛亮衡量人才是否有德的最核心的内容。
难道曹操不需要忠臣吗?有几件事表明,主张唯才是举的曹操也是把握着忠于自己这条标准的。
曹操任兖州刺史时,曾任命东平人毕谌为别驾从事史。张邈叛曹,把毕谌的母亲、弟弟和妻子儿女都抓走。曹操对毕谌说:“你的老母在那边,你可以去寻找她。”毕谌当时就伏地叩头,表示决不离开曹操。曹操竟被他的忠诚感动得热泪直流。不料毕谌一出来,立即投到亲人那边。后来曹操破敌,将毕谌活捉。众人都以为毕谌必死无疑,曹操却说:“夫人孝于亲者,岂不亦忠于君乎!吾所求也。”便任命毕谌为鲁相。
建安三年(198),曹操打败吕布,将其生擒于白门楼。吕布对曹操求饶说:“明公所担心的不就是我吗?我现在被您降服了,天下再没有使您担忧的事了。明公您统领步兵,我统领骑兵,则天下可定也。”曹操听了吕布这番话,不免有些动心,这时刘备提醒曹操说:“明公难道忘了吕布先后事奉丁原、董卓,又先后把他们杀死的事吗?”曹操听了,便下决心将吕布处死。
曹操任用毕谌,因为其忠孝;杀死吕布,是担心他不忠于自己。这一用一杀,不也反映出他同样需要忠于自己的人才吗?
用人先求其忠,诸葛亮的德才兼备也好,曹操的唯才是举也罢,都是相同的。所不同的的是,曹操本身并非汉室忠臣,这样他对下属忠的要求便不那么理直气壮,他不便像诸葛亮那样公然提倡部下尽忠,只能用杀戮、高压、权术来驱使部下为其效力。诸葛亮则不同,他本身就以兴复汉室、诛杀逆贼为己任,他不但以忠作为衡量人才之德的主要标准,而且自己也对蜀汉尽忠竭诚,从而使德才兼备的标准更有感染力和约束力。
以诚心诚意的态度访求人才,这是诸葛亮用人的第二个特点。
心诚则灵。诸葛亮对诚心的感召力是深有体会的。想当年,他自己就是被刘备求才的诚意所感动,出山辅佐刘备的。如今,为了实现复兴大业,诸葛亮也怀着一颗诚挚之心,寻求着与自己志同道合、同心同德之人。
为了得到贤才,诸葛亮曾筑求贤台。据《太平寰宇记》记载:在华阳县(治今四川成都)北一里有一个台,叫读书台。相传为诸葛亮治蜀时所筑,用来“集诸儒兼以待四方贤士”。
为了得到贤才,诸葛亮鼓励下属向他举荐各种人才。阆中人姚仙,在刘备进益州后任功曹书佐。刘禅即位后,姚仙先被诸葛亮任为广汉太守,后随诸葛亮北驻汉中,为丞相掾属。姚伷曾向诸葛亮推荐很多文武之士,诸葛亮专门写了一篇教令号召大家向姚伷学习。教令说:
忠益者莫大于进入,进入者各务其所尚;今姚掾并存刚柔,以广文武之用,可谓博雅矣。愿诸掾各希此事,以属其望。
诸葛亮不但号召大家学习姚仙,还提拔姚仙作参军。他对姚仙特别器重,显然有助于鼓励大家荐举人才的积极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