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孟子慷慨人生(传世名家经典文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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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出吊于滕齐王兴师(2)

孟子共吊祭两次,第一次是以齐国使臣的身份,行的是友邦亲善兄弟之礼,第二次则行的是君臣之礼,燔柴、献爵之外兼读祭文,祭文赞颂滕文公的仁义功德,彼此间的深厚友谊。拜祭时叩头有声,伏地痛哭,涕泪交流,冢宰忙上前搀扶,劝慰再三。

在返回临淄的路上,一行人晓行夜宿,朝夕相伴,但却言语甚稀,更很少谈及此番出使的公事。公孙丑心中不解,问孟子道:“齐卿之位,不为小矣;齐滕之路,不为近矣。但是往返一趟,夫子竟不与王驩谈论过公事,不知原因何在。”

公孙丑的头脑也太简单了,简单得既可怜而又可笑。孟子见问,回答说:“他既然一人独断专行,予又何必参言呢?”

自发生了小树林风波,孟子因伤患病之后,匡章很感内疚,常来孟子居室坐坐,陪孟子聊聊,彼此的交往更密切了,感情更深厚了。一天,匡章正与孟子闲聊,谈论的中心大约是廉洁的问题,彼此的意见似乎并不一致,发生了小小的争执。忽有孟门弟子跑来报告说:“陈仲子立节抗行,不入湾(wū)君之朝,不食乱世之食,遂饿而死。”

匡章正被孟子驳斥得张口结舌,这一最新消息为他提供了事实依据,于是说道:“陈仲子难道不是真正的廉洁之士吗?居于於(wū)陵(在今山东长山县之南),三日不食,两耳变聋,双目失明。井上有李,为金龟子食大半,其匍匐前往,取李而食之,连吞三口,然后耳有闻,目得见。”

孟子说:“齐国之士,予首推仲子。虽然如此,仲子却难称廉洁之士。欲推广仲子之德操,人需先成蚯蚓,然后方可办到。蚯蚓上食干土,下饮黄泉,无求于人,可谓廉洁之致,仲子能与之相比吗?仲子所居之室,是伯夷般的贤人所造,还是盗跖(zhí)般的恶人所造呢?仲子所食之粮,是伯夷般的廉洁之士所种,还是盗跖般贪婪之徒种植的呢?这些皆未可知也。”

匡章说:“这有何关系?他亲自织履,其妻绩麻练麻,以易谷米。”

孟子说:“仲子乃齐之宗族大家,世袭田禄。其兄陈戴,取盖邑之禄岁达万钟之多。仲子以其兄之禄为不义之物而不食,以其兄之室为不义之产而不居,避兄离母居于於陵。一日归返故里,邻人有馈其兄生鹅者,他紧皱眉头说道:‘要此呃呃叫之物何用?’有顷,其母杀鹅烹煮,与之食。适逢其兄自外归来,说道:‘此系呃呃叫者之肉也。’仲子闻言,出而呕吐之。母之食不食,而食妻之食;兄之三室不居,而居于於陵,焉能算作推广廉洁而至极呢?仲子之为,倘推广至极,惟将人变成蚯蚓之后方能办到。”

匡章不再辩论,他心悦诚服了。

时光像峡谷激流,箭一般地飞逝而过,转眼来到了三伏仲夏。王驩出使鲁国,背地里与乐正克搞了一笔交易——齐国涝灾刚过,正缺粮食,由鲁国向齐国出口一批谷物;鲁国远离海岸,由齐国向鲁国出口鱼盐。相互交易,进价较低,但售价却可大幅度提高,这样双方都打着为国为民的旗号,但却中饱私囊。为此,乐正克随王驩来到了齐国。

对这笔肮脏交易,孟子早有耳闻,故当乐正克来齐,拜望孟子时,孟子的心绪极为不宁。师生久别重逢于异乡,且乐正克是孟子的得意高足,掌上明珠,一旦相见,真该好好亲热一番,共叙阔别之情。然而情形却恰恰相反,孟子的脸色铁青,板得很紧,像堆积着厚厚的乌云。乐正克施礼请安之后,孟子责问道:“子亦来见我吗?”

孟子的表情及这句见面话,弄得乐正克莫名其妙,他不知道自己如何得罪了夫子,竟至于对他态度这般冰冷,于是心中惴惴不安地问道:“先生何出此言?……”

孟子不冷不热地问:“子来齐几日啦?”

乐正克如实答道:“昨日方来。”

“昨日来齐,今日拜访师长,我出此言,不也是应该的吗?”孟子加重了语气。

“舍馆未定。”乐正克解释说。

孟子并不宽容,反问道:“子闻之也,舍馆定,然后求见长者吗?”

原来如此,夫子是在责怪自己无尊师之礼,他心中的一块石头落了地,急忙赔罪道:“克有罪,恳望夫子宽恕这次!……”

“这也叫有罪吗?”孟子的问声虽低,但却犹千钧重压自空而降,“此乃无礼。子之罪在私心太重,为官不廉,心中无民。”

“这个……”乐正克感觉到了这重压的分量,似乎憋闷得让人窒息。

孟子步步紧逼,追问道:“子能言与为师,今番来齐的目的和作为吗?”

乐正克低垂了头,无法回答。讲假话,欺骗恩师,他尚未堕落到那个地步;讲真话则难以启唇,夫子决不会饶恕他,且无法向老师交代。他恨上天无路,入地无门,他真想从这个世界上消失掉……

沉默,长时间的沉默,空气凝滞了般的沉默……

乐正克的胸中在翻江倒海,汹涌澎湃……

孟子从来都是坦诚磊落,不会隐瞒自己的观点,对得意高足自然更是如此,他忍不住了,开言打破了这沉闷的气氛。

孟子首先将他所了解的乐正克与王驩的交易全盘托了出来,问乐正克这是否事实,当乐正克点头默认时,他继而分析了这件事的实质与危害,乐正克所应担负的责任,并介绍了王驩的节操与为人。最后孟子总结似的说:“今番子从王驩来齐,只图钱财,或谓只图饮食而已。我不意子学古人之道,竟然只图饮食。孔子日‘民以食为天’,但人生之目的却绝非为了饮食也!”

乐正克虚心接受了夫子的批评,痛心疾首地作了反省与检查。这笔交易虽然无法告吹,但鱼盐至鲁,乐正克按进价出售,百姓受惠,王驩却大发国难财。

深秋一日,齐大夫公行子之长子病故,消息传开,百官纷纷前往吊祭。百官乃公行子之同僚,其子系晚辈后生,自然无须礼拜与吊祭,不过是造府表示慰问而已。公行子于客厅中设酒馔招待客人,孟子也在其内。文武官员或安慰公行子不要过于伤情,或品茶静坐,或讨论朝政,或讨论天下形势,或闲聊些生活琐事,很少有把盏饮酒者,突然右师王驩出现在厅堂门口,厅内的不少人站起身来,迎上前去,拱手问安,大有奴颜婢膝之嫌。王驩大摇大摆地步入厅堂,公行子忙安排其在显着位置就座,说了许多感激之辞,王驩既点头又摇首,看不出是接受,还是拒绝。王骓坐定之后,公行子双手捧着递过一杯热茶,王驩接杯在手,有滋有味地品着,喝着。于此同时,客厅内的几乎所有官员都先后走了过去,向王驩施礼问安,与之攀谈,大有争先恐后之势。孟子坐于王驩对面,只向其颔首致意,并未离座,更未趋前问候。王驩对此颇为不满,事后对人说:“……诸大夫皆与驩言,独孟子不与驩言,这显然是目中无驩,是简慢驩也!”

消息传到了孟子的耳朵里,孟子说:“按照礼节,朝廷之上,不跨越位次与人交谈,亦不逾阶而相揖。我依礼而行,子傲却以我为简慢,岂不怪哉!……”

公元前316年,孟子74岁,燕国发生了激烈的政变——燕王哙(kuài)把王位禅让给宰相子之。这件事情后来导致了齐国和燕国之间的一场战争,也间接促使孟子离开了齐国。

话说从头。燕易王时,纵横家苏秦与易王母后私通,后来因惧怕招惹杀身之祸,借机到了齐国。

易王在位十二年,死后其子燕哙即位。这时候,齐人将苏秦杀了。苏秦有两个弟弟苏代、苏厉,也是着名的政客,在苏秦死后颇得齐宣王的赏识与重用。

燕王哙即位三年后,曾经与楚、韩、赵、魏等国联军攻秦,结果一败涂地。燕王哙遭受到这次致命性的挫折,声名狼藉,威望扫地,反而增强了宰相子之的权势。

子之身长八尺,腰粗十围,肌肥肉重,面阔口方,手绰飞禽,走及奔马,自从燕易王时,就已执掌国柄。到燕王哙即位,荒于酒色,贪于逸乐,常常不肯临朝听政,子之于是便萌生了篡燕的野心。这次联军抗秦大败,燕王哙政权旁落,对子之的篡权活动起了催化促进的作用。子之诡计多端,重金收买苏氏兄弟二人,每当他们游说诸侯,便借机宣扬子之的贤名。燕王哙命苏代出使齐国,问候质子的消息,完成任务归燕复命,燕王哙问道:“闻听齐有孟尝,乃天下之大贤,齐宣王有此贤臣,岂不就可称霸天下了吗?”

苏代冷冷一笑说:“事情远非如此简单。”

“有何复杂?”燕王哙惊异不解地问。

苏代解释说:“孟尝君虽贤,但齐宣王任之不专,安能称霸天下?”

燕王哙听出了苏代的弦外之音,言外之意,急忙辩解道:“寡人难得孟尝君为臣,如何能够专任呢?”

苏代顺势说道:“相国子之,明习政事,乃燕之孟尝君也!”

从此以后,燕王哙便使子之专决国事。

忽一日,燕王哙召大夫鹿毛寿问道:“古之圣君甚多,何以独称尧舜呢?”

鹿毛寿系子之死党,见问急忙答道:“尧舜所以称圣者,因尧能让天下于舜,舜能让天下于禹也。”

燕王哙问道:“那么,禹为何不肯禅让,而独传天下于子呢?”

鹿毛寿答道:“禹亦曾让天下于益,单使其代理政事,而未废其太子。故禹崩之后,太子启竟夺益之天下。当今之论者,认为禹之德不及尧舜,根据正在这里。”

燕王哙说:“寡人欲将燕国让于子之,不知此事可行否?”

鹿毛寿说:“陛下果能行之,当与尧舜无异,永载青史!……”

燕王哙于是大集群臣,废太子平,而将国家禅让给相国子之。子之先是假意谦逊,坚辞不受。推让再三之后,似乎一则王命难违,二则群臣拥戴,只好勉强接受。于是郊天祭地,服衮冕,执圭,南面称王,得意扬扬,略无惭色。燕王哙北面称臣,出居别宫。苏代、鹿毛寿等一班人,俱拜为上卿。

公元前314年,齐宣王派人向燕太子平表示愿意支持他,于是太子平聚众起义,反抗子之所领导的政权,派将军市被带兵攻打王宫,不料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市被叛变,倒戈相向,反过来攻打太子平的军队。太子平怎经受得住两股强敌的前后夹击,且市被控制其内幕,复国之举失败了,在太傅郭隗的策划与庇护下逃往无终山避难。市被于混战中被乱箭射死。太子平之庶弟公子职,出奔韩国避难。燕国陷于内乱,怨声载道。

子之镇压了太子平的复国起义,得意忘形,怂恿其士卒大肆杀人、放火、奸淫、掳掠,以暴力巩固其统治,实行独裁专制,实行白色恐怖,严禁百姓谈朝政,议国事,有敢违抗者,格杀勿论。排斥异己,朝野上下,凡有被怀疑是太子平党徒者,凡有被认为不支持新政者,一律秘密处死。限制百姓聚首,包括走亲访友,赶集下县,宴饮会客。如此一来,燕国大地,村村腥风,寨寨血雨,百姓处于水深火热之中挣扎,滚油锅里熬煎。

高门深宅,一伙兵勇闯了进去,翻箱倒柜,钱财、珠宝、衣物、首饰,抢劫一空,扬长而去。

茅屋柴扉,兵丁在院内捉鸡打狗,杀猪宰羊,一老翁出来阻拦,被踢翻在地,临去纵火烧了茅草房,可怜的一家老少哭作一团。

长街之上,有三五个年轻妇女结伴而行,迎面过来一伙散兵游勇,见了女人野兽似的嚎叫着扑上前来,老鹰捉小鸡般地抢着便走,拖到背静处轮奸。

三五成群的兵丁在大街上边吃边喝,喝得酩酊大醉,随心所欲地打人,骂人,调戏妇女。有一个十多岁的男孩,领着一只狗在大街上走,狗见路边有兵勇抛下的鸡骨头,忙跑过去啃,一兵丁见了,顺手便是一枪,将狗挑死。天真的孩子上前与之辩理,这兵丁反手又是一枪,刺于孩子的腹部,孩子倒在血泊之中,肠子流了一地,兵勇们见了,哈哈大笑而去。

夜夜有人失踪,夜夜有人被秘密处死,抛尸露骨于田野沟壑。

天天有人被捕,天天有人被判处死刑,燕国到处是刑场。

悲伤,哭泣,泪水,反抗,斗争,民怨沸腾,燕国到处布满了干柴烈火。

正当这时,有人劝齐宣王兴师伐燕,必马到成功,一举称霸。

齐国上下,无不关注这件国际大事,也预感到一场战争即将来临。齐国大臣沈同私下来问孟子:“可以讨伐燕国吗?”

孟子回答说:“可以。燕王哙,不该将国与人;其相子之,亦不该受人之国。譬若今有一人,汝甚悦之,不告于王,而私将爵位俸禄授之,此人亦未奉王命而受汝之官爵俸禄,这难道可以吗?燕王哙将燕国授于其相子之,与此有何不同?”

孟子批评燕国的让位事件,认为并不合乎古代禅让政权的本意。换句话说,孟子认为,王位与官爵并非私有,不能私相授受。若要转移政权,应该以民意为合法的依归。孟子曾反复强调自己的这一观点,如他说“得乎丘民为天子”,“天子不能以天下与人”,“保民而王,莫之能御也”等等。然而燕王哙却私自将国家授于宰相子之,并没有尊重人民的意愿,这是孟子所不能同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