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公听他出语不凡,摸不清他究竟是果有其能还是大言不惭之辈,眼下又选不出更合适的人来,只好派他前往。
皇甫仪持了节杖,带上两名随从,来到吴营,见了伍子胥,拱手屈身,行使臣之礼,说:“郑国使臣皇甫仪拜见将军。”
“有话请讲。”伍子胥冷冷地说。
皇甫仪将节杖递给随从,仆地叩头道:“叔父在上,孩儿乃皇甫讷之子皇甫仪。”
伍子胥大惊,赶紧上前将他扶起,问道:“你是皇甫讷之子?快告诉我,令尊大人现在何处?”
“家父前年得了伤寒,已经过世了。”皇甫仪回答。
伍子胥潸然泪下,喃喃地说道:“他是我的救命恩人哪!”
皇甫仪含泪说:“家父生病之际,可惜东皋公不在身边,结果被庸医所误。”
“东皋公现在何处?”伍子胥问。
“老人家四方行医,云游天下,自从六年前与家父分别,便不知下落。”
伍子胥感慨唏嘘不止,过后问道:“贤侄这次来?”
“楚国多战患,五年前侄儿来郑国落户。今郑君出示诏令:有能退吴兵者,赐封百里之采邑,于是便应命而来,望叔父成全孩儿。”皇甫仪答道。
伍子胥长叹了一声,说道:“令尊大人之恩,我没齿难忘!郑国不灭,看来也是天意,我即刻退军,贤侄回去复命吧!”
伍子胥当即解郑国之围,返回郢都。皇甫仪出了吴营,便让随从将节杖带回宫廷复命,自己飘然往深山而去。
伍子胥闻知皇甫仪不肯接受赏赐,又是一阵慨叹,说道:“真乃高士之后也!”
自从孙武闯入楚王宫见了阖闾一面以后,就再也没有求见阖闾,他认为,话已经说到了,心也尽到了,至于阖闾听与不听,就不是他自己所能左右的了。他当然想到了用“死谏”来挽回眼前的危局,却觉得那样做并不符合自己的性格,在他看来,比干因屡次劝谏商纣王而被纣王剖心而死,实在不值得。阖闾之所以对他委以重任,无非是要成就霸业,而破楚作为霸业的第一步已经完成了,但由于阖闾目光的短浅,产生了可悲的错觉,以为破楚就是霸业的全部。现在,阖闾正在用全部身心享受胜利,他已经不想思考了,或者更确切地说,他已经丧失了思考力!
阖闾也没有召见孙武,他把孙武忘了,把伍子胥忘了,把楚军将士忘了。身边的美酒和娇女就是他生活的全部,也是他完成了霸业的标志。征服者骑在被征服者的头上,那种滋味是令人陶醉的,被征服者的服从和膜拜,就是征服者最大的乐趣!孙武闯进宫来的时候,他有些愠怒,因为孙武的这种行为意味着对他的不敬;他也有些厌烦,因为孙武分明是以训导者的姿态出现的,就像一个自以为博学的师长在教诲他的弟子。他当然不得不承认,破楚之战立功最大的是孙武,但这等功劳,一国之君的他,自然要在回国之后以慷慨的封赏作为回报的,而现在,他并不需要听那些没完没了的说教!
就这样,君与臣虽然近在咫尺,却如同相距千里,彼此未能晤面。
伍子胥鞭楚平王之尸后就忙着追杀楚昭王,孙武一直没有见到他。
孙武搬进了楚臣斗巢的府第。因为入郢的第三天,孙武带着缪不识等人去附近村落征粮,回来后,他们所住的宗庙就被吴兵拆毁了,不得已,只好另找住处。孙武将斗巢宅院的东半边留给原主,他与缪不识手下的一部分人住西边。
抢劫、奸淫、破坏仍在郢都继续着,许多士卒已将骚扰百姓的范围扩大到郢都百里以外的村落抢夺粮食、宰杀牲畜、砍伐果树、焚烧村舍、掳掠民女充作营妓……
孙武三令五申,严明军纪,处死了几个作恶多端的士卒,吴军的行为稍有收敛,但夫概与公子山所部却始终不受约束,横行肆虐如前,孙武莫之奈何。
不断有吴兵被暗杀的消息传来,被杀的多是夫概和公子山的部属,两人不约而同地采取了强烈的报复手段,有时竟至于将整个村落的百姓全部杀光……
再说伍子胥伐郑不成,率军返回郢都。将到麦城时,忽然野地里传来响亮却又沙哑的歌声,仔细听去,那歌词是:
伍子胥,伍子胥,
九尺躯,三毫蛆。
昔贪我礼,今破我居,
彼若有耻,立归我玉!
伍子胥听完,大为惊骇,循声追去,却见一个衣裳褴褛、蓬头垢面的疯汉摇摇晃晃地走着,一面扯着嗓子干嚎,伍子胥怒喝道:“什么人敢辱骂上国将帅?”
“什么?上国将帅?”疯汉答道:“噢,那伍子胥……跟你一样,彪……彪形大汉,可是他的为人……哈哈哈哈,如同三毫蛆虫,无信则无,无……无耻!拿,拿了人家的东……东西,还要啃人家身……身上的啊肉,楚国人最……最恨的,就……就……就是他!那是一对,啊人……人首蛇身玉饰呀!国……国宝啊!是重礼,是大礼!你……你……你要是见了他……就……就用唾沫啐……啐他!叫他把玉……物……物……物归……原……原主!”
“满口喷粪!”伍子胥吼叫道,“疯子,报上名来!”
“我,我是冷……冷步垣的驭士……”疯汉说道:嬉皮笑脸地又唱了起来,一面步履蹒跚地走远了,“伍子胥,伍子胥,九尺躯,三毫蛆……”
“疯子!”伍子胥又骂了一句,接着便皱起了眉头。这歌谣和疯子的话是什么意思?琢磨再三,仍然弄不明白。但他心里清楚,有了这样的歌谣,就意味着他在楚国的地盘上已经成了千夫所指的鬼魅了。
怀揣着一团狐疑,回到郢都以后,他没有拜见阖闾,而先来找孙武,把遇见疯子的事对孙武说了。
孙武猛然醒悟了,说道:“仁兄可曾记得,养邑之战以后,楚国派使臣把费无极的首级送到吴国,以此求和,当时你我和大王都不在姑苏,楚使是伯嚭接待的。过后我曾经说,伯嚭对你做了亏心事,你回答说:‘伯嚭这个人有点儿贪婪,他可能为了某些小利而对你做下亏心事,甚至可能对大王或者吴国做下亏心事,但对我,他是决然不会的。’我说:‘仁兄过于自信了,咱们拭目以待吧!’今天,这个谜总算揭开了!”
“揭开了什么?”伍子胥问。
“仁兄可曾留意那个楚使的姓名?”孙武问。
“不曾。”伍子胥回答。
“我直到现在这才想起来,他叫冷步垣。”孙武说。
“冷步垣?对对对,”伍子胥顿悟道,“那个疯子提到过这个名字!”
孙武继续说:“你想想,他带着费无极的首级,分明是冲着仁兄来的,是讨好仁兄,为的是让仁兄劝止大王伐楚的打算,奇怪的是,伯嚭接见了楚使后,竟然提出了与楚和解的主张,这是为什么?”
“为什么?”伍子胥疑惑地问。
“答案在疯子的话中。”孙武说,“人首蛇身玉饰!”
“这就更糊涂了!”伍子胥摇摇头。
“那是楚使带来的礼物,他不敢送给仁兄,便送给了伯嚭,求他从中周旋。”孙武说,“伯嚭贪恋此宝,就留下了,但他又害怕事情办不成,暴露了受礼的事,就推说把礼物转送给仁兄了。在楚人看来,仁兄收了楚国的国宝,反而挑唆吴王伐楚,自己又掘平王之墓,鞭平王之尸,于是才有了那首歌谣和疯子的话。”
“贤弟解说得很有道理。”伍子胥道,“不过,愚兄仍然很难全然置信,以我与伯嚭的交情,他断不至于如此栽赃于我。”
“仁兄一定很想找冷步垣问明真相。”孙武说。
“对,要立即找到他!”伍子胥急切地说。
“不可能了。”孙武道,“吴军开进郢都当天晚上,伯嚭就把他杀了。”
“原来是这样!”伍子胥终于顿悟了,气得牙关打颤,举起拳头狠狠地砸在案几上,玉杯里的茶水溅得老远。良久,他破口骂道,“伯嚭,无耻小儿!”
“这件事,仁兄千万要忍耐,不能发作。”孙武叮嘱道。
“此等事如何忍得下?”伍子胥愤愤然。
“眼下吴军的境况可谓风雨飘摇,内部也埋藏着大的隐患,万不可节外生枝。”孙武说。
“隐患?什么隐患?”伍子胥问。
“以弟之愚见,夫概有夺位之心!”孙武道。
伍子胥大惊:“贤弟何出此言?”
孙武把夫概与公子山争夺令尹府的事说了一遍,然后说:“夫概当着我的面说:大王太疏忽了,吴国先君早就定下了兄亡弟继的规矩,他却立了太子,我夫概已经委屈多年了。你听听这话,夫概本来就居功自傲,现在又扯到了兄终弟及的事。这说明,夫概与大王的矛盾已经到了一触即发的程度。倘若你再跟伯嚭冲突起来,那么,吴军就会不战自乱,其悲惨结局将不堪设想!”
“应该把夫概说的话,向大王禀奏,让他有所提防。”伍子胥说。
“万万不可!”孙武慌忙制止道。
“为什么?”伍子胥不解地问。
孙武说:“以大王的脾气,知道了此事,必定不肯罢休,萧墙之祸在所难免。万幸的是,现在大王不知道夫概的心态,而伯韶也不知道自己的劣迹已经在你我面前暴露,我们才得以维持表面的稳定。”
伍子胥寻思了一会儿,点了点头,然后问:“下一步该怎么办?”
“整顿军纪,制止杀戮抢掠,安抚百姓。”孙武道,“但我们做不到,因为夫概和公子山不听约束,仁兄必须去见大王,陈其利害!”
“贤弟跟我一起去吧!”伍子胥说。
“大王对我,客情大于友情;对仁兄,是知己。”孙武道,“你们之间无话不谈,话可以说得深一些。”
“嗯,你说得有些道理。”伍子胥说。
伍子胥进宫了,当他见到阖闾的时候,吓了一跳:阖闾脸色蜡黄,前额上的抬头纹就像用刀子刻上去的,外侧的眼角像是贴上了两根鱼尾巴,鼻翼与嘴角之间也多了两道深沟,下巴上的胡须干巴巴、乱蓬蓬的。入座时,由两名侍卫搀扶着,慢慢地落下。
侍卫退下去了,殿里只有他们两个人。寒暄了几句之后,伍子胥开始讲述追踪楚昭王的经过,但他发现,阖闾的双眼迷迷瞪瞪的,似听非听,便删繁就简,粗略地说了一遍。这时阖闾的目光盯在案几的左角上,一动不动。
忽然,阖闾问:“哦,爱卿说完了?”
“大王,臣说完了。”伍子胥答道。
“嗯,挺好,挺好!”阖闾笑了笑。
伍子胥暗忖道:楚王没找到,好什么呢?看来他一句也没听进去。他想起身告辞,却又想起了孙武的嘱托,便说:“大王……”
“伍爱卿,人一天应该睡多少时辰?”阖闾打断了他。
伍子胥先是一愣,他没想到阖闾会这样发问,迟疑了片刻之后,答道:“一昼夜有十二时辰,睡四个时辰足够了。”
“寡人近来每天至少要睡五个时辰的,却总是头晕目眩,”阖闾皱着眉头说,“柏举、雍澨大战之际,食不饱,寝不安,每天只睡两三个时辰,心神劳累,肢体困乏,可是那时像是浑身有用不完的力气,可现在,虽说是终日肉林酒池,无所事事,太宰也给寡人送来不少鹿茸、鹿血、淫羊藿、枸杞吃了,却总是筋骨绵软,精神恍惚,是何缘故?是不是不服水土?”
伍子胥心中暗暗叫苦,如此简单的道理,阖闾不会不懂,为什么偏要问我?不说吧,是对国君的不忠,“知无不言”嘛!说“纵欲过度”吧,太直太露,犯忌讳。说别的吧,言不由衷,甚至有欺君之嫌。怎么办呢?忽然,灵感扑进了他的心头,便说:“臣闻天界方百日,地上已千年。神祗长生无尽头,人寿不过数十载,故接天气者益寿。大王早有登章华台之志,为何驾临郢都之后反而忘了?章华台,高三十仞,可接九天之气,足以通经络,活血脉,壮筋骨,养精神,大王何不一试?”
“好主意,嗯,好主意!”阖闾喜出望外。
伍子胥想,登章华台,无非是让你活动筋骨、远离女色罢了,哪里有什么九天之气?
登台活动由伍子胥主持,他故意增加项目,以延长时日。先是举行田猎,再祭天,再阅兵,然后召集文武臣僚,前呼后拥,拾级而上,登台之后,于宫室中生上炭火,终日宴饮奏乐,坐而论道,前前后后一连闹腾了十天。
第十天晚上,伍子胥问阖闾:“九天之气如何?”
“真如爱卿所说,通经络,活血脉,壮筋骨,养精神。”阖闾道,“寡人似乎恢复了出征前的豪气雄志,浑身气力,取之不竭。”
“天为阳,地为阴,天地阴阳,相反相成,相生相克。”伍子胥说,“以常人之见,天为地之主,阳为阴之纲,却忽视了相反的情况。”
“相反的情况?怎么讲?”阖闾问。
“地浊则天晦,阴盛则阳衰。”伍子胥道,“譬如男女,男为阳,女为阴,然而,夏桀亡于妹喜,商纣王毁于妲己,周幽王灭于褒姒,足见阳败于阴乃寻常之事,不足为怪。男子沉溺于女色,则如同饮鸩止渴;王者沉溺于女色,则必有妹喜、妲己、褒姒之祸!”
阖闾听了,默然良久。
“故姜太公曰:义胜欲则昌,欲胜义则亡!”伍子胥又加了一句。
阖闾的眉梢一动,想要说什么,但终于没开口。
孙武没参加这次活动,这是他与伍子胥商量好的,理由是处理军务。在这十天里,孙武先后将夫概和公子山手下严重违纪的将士拘捕了二十六名,十九名受鞭刑,七名首恶处斩。吴军将士无不震惊,抢劫、屠戮、奸淫之风立即煞住了。
与楚王宫殿相比,随国楚昭王馆舍简直如同马厩牛牢,尽管随君殷勤款待饮食,但昭王君臣的口腹之感,终不过是粗汤淡饭,饥饱参半。然而,流落在各地的文臣武将士卒炊夫却不断地寻着踪迹汇聚到这里……
一天黄昏,一辆布满泥浆的两马车子出现在随国边境,御者的脸已经被尘垢和血污涂抹得无法辨认,正好斗辛带着几个士卒砍柴回来遇见了,两人对视了一会儿,御者惊喜地叫道:“这不是斗大夫吗?”
“你是?”斗辛认不出那人是谁。
“我是蒙谷啊!”那人喊道。
斗辛急步扑上前去,两人执手拥肩,泪下潸然。斗辛招了招手,士卒们一齐围上来,帮蒙谷把马车拉到昭王的馆舍。
昭王见了蒙谷,不胜慷慨悲切,问及蒙谷如何寻到此地,蒙谷说出了这段时间的经历:吴军攻打郢都时,蒙谷正在北门守城,后来见昭王、子期都出了城,知道郢都守不住了,但他想到,楚国的法典《鸡次之典》仍在秘府中,不能落入吴军之手,便在城里的一座宗庙里藏了起来。不巧,吴兵砸毁了宗庙,他被压在门板底下。后半夜,吴兵按照“以班处宫”的法子各自寻地方睡下了,蒙谷从瓦砾堆里爬出,潜入秘府。秘府里珍藏着楚国历代朝廷的档案,无法全部带走,他便与三个家臣将《鸡次之典》搬到车上,偷偷出了南门,一路上居然没有遇到吴兵。主仆颠颠簸簸逃到了云梦,打听楚王消息,但楚王已经离开了,又怕被吴兵发现,便潜藏在芦苇荡里,以芦根为食。后来得知了楚王的下落,于是向北而来,一路辗转跋涉,历尽艰辛,到达郧城时,碰上了吴军的散兵,三个家臣在格斗中丧生了,又有两匹受伤了,只他一人逃了出来……
昭王与众臣听了,无不挥泪。这时士卒们把《鸡次之典》的简片从车上搬下来,竟然完好无损。众人又是一阵感动赞叹。
斗辛说:“蒙大夫冒死保法典之精神,实为我大楚之国魂,此种精神人人心中皆存,国魂在,则我大楚不灭。吴军入郢后,烧杀抢掠,肆无忌惮,为了争夺宅舍,王弟与公子山大打出手,此等豺狗之辈,岂能久乎?”
子西道:“眼下楚国士农工商无不对吴军咬牙切齿,恨入骨髓,当务之急是将流落在各地的楚军将士集合起来,重振军旅,步步为营,收复失地。”
“此计甚善。”申包胥说,“不过,因多年来囊瓦治军无方,楚军不但纪律涣散,而且搏击奔走均不如吴军,因此,单凭楚军之力,短期之内难以成就大事。必须请大国之师相助,方能驱逐吴军,复我江山。”
“爱卿所言极是。”昭王兴奋地说,“但不知去何国请师?”
“秦国,臣愿为使前往。”申包胥答道。
昭王与众臣无不赞同,因为秦哀公是昭王母亲孟赢的哥哥,昭王的舅舅,凭着这等亲缘关系,秦国出兵是十拿九稳的。
于是,申包胥作为楚国的使臣踏上了赴秦的路途……
时值隆冬,北风终日呼啸不止,崎岖的山路上,高处乱石如齿,低处雪深至膝,申包胥顶风冒寒而行,大雪扑面,须眉尽白,每吸一口气,肺腑都如同冷水浇灌。因在冰路上马蹄总是打滑,申包胥不得不下车步行,不几日,便足踝俱裂,雪地上留下道道血印,他撕下袍服大襟,胡乱裹扎几下,继续上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