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全身铠甲、严阵以待的吴军是从哪里来的?先前怎么一点迹象都没发现呢?噢,刚才走的是上坡,现已经到了坡顶,前面是平地。
就在恐怖之神向囊瓦袭来的瞬间,吴军阵地的战鼓敲响了,步卒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掩杀过来,直如澎湃的海潮一般。
武城黑喊道:“大人,我军战车没有步卒掩护,要火速撤离!”
“撤退!”囊瓦声嘶力竭地叫了一声。
楚军战车纷纷调转马头,阵脚更加混乱……
两军接战了,吴军步卒多如蜂蚁,穿进楚阵,他们在盾牌的掩护下,斫毁楚军的车轮,割断楚军战马的缰绳,斩杀楚军的驭士,楚军的战车全无用武之地,就像被捆住了四肢的猛虎遇上了狼群……
战鼓震于九天,杀声荡于平野,干戈互击,车毂相撞,战马嘶鸣,伤者呼号,鲜血喷洒在黄土中,车轮碾压着阵亡者的尸体……
楚军的战车一辆接一辆地被捣毁了,甲士们一个接一个地死在吴军的刀下,成群的战马被牵到吴军大营……
囊瓦的战车从阵地里挣扎出来的时候,吴军一员骁将持一杆三戈戟驱车赶到近前,大呼道:“吴国伐楚先锋夫概在此,囊瓦昏官快快下车受降!”
囊瓦登时魂飞魄散,幸好武城黑驱车赶来,将夫概接住,囊瓦方才得以逃脱。武城黑使一柄长柯斧,与夫概厮杀,两人武艺相当,良久不分胜负,但毕竟楚军已退,武城黑不敢恋战,只得且打且退,夫概趁他转身之际,一戟刺去,正中其右肩,武城黑的佐将急忙用盾牌护住,夫概力大,将三戈戟猛地轮了半圈,用戟的尾端把那盾牌“吭”地一声拨到半空去了,接着,又轮了半圈,戟尖刺中了武城黑的脖颈,武城黑登时毙命……
这时楚军的步卒赶到了,双方步卒展开了一场激烈的混战,一辆又一辆楚军战车被解救出来,然而,被毁的战车已经过半。
阖闾和孙武站在战场东边的土坡上观战,孙武说:“该收兵了。”
“敌军方乱,为何收兵?”阖闾问。
“摧毁楚军兵车的目的已经达到了。”孙武说,“步卒短兵相接的结果,是双方均等消耗,这对我军是非常不利的,因为我们孤军深入,一将一兵都十分珍贵,耗不起。”
阖闾不住地点头,说:“对对对,大将军想得周全。”
这时楚军在慌乱之中缓慢地向西撤退,吴军越战越勇,步步逼近。忽然,吴军大营传出了錞于的鸣响,将士们只得依令返回。
夫概气呼呼地问孙武道:“我军士气正盛,正是歼敌的好时机,为何鸣金收丘?”
孙武知道夫概作战果敢勇猛,又依仗着自己是阖闾的弟弟,因而常常盛气凌人,出言不逊,但当此大战之际,不便与他计较,就说:“总得给蔡、唐两军留出杀敌的机会呀,再说,沈尹戍北上,楚国朝廷必定对囊瓦不放心,援军随时都可能赶到,我军应暂作休息,后面还有大仗要打呢!”
夫概的火气顿时消散,说声“我去让将士们备午饭”,转身走了。
却说囊瓦正在狼狈奔逃,忽听南边一阵鼓响,又听“活捉囊瓦奸贼”之呼喊,原来是蔡昭侯率领蔡军杀出,囊瓦连叫“冤家路窄”,一面抱头缩颈,吩咐驭士加鞭速奔。跑了一阵,追杀之声渐渐远去,囊瓦这才松了一口气,不料,北边又杀出一支人马来,囊瓦转头一看,竟是唐成公,他旁边的佐将好生面熟,却记不起在哪里见过,这时唐成公大叫道:“狗头,还我肃霜!”囊瓦不胜惶恐羞惭。正在急难之时,史皇赶了过来,挡住了唐成公。
囊瓦脱了身,没命地奔逃,却听得身后传来一声喊叫:“囊瓦老贼,曾记得鸟纹玉刀否?”囊瓦一下子想起来了,唐成公的这个佐将,不正是豫章大战之前向我献鸟纹玉刀的那个祁项吗?天哪,豫章之败,原来是中了他的奸计!
“看箭!”后面传来了祁项的一声怒吼,几乎就在同时,囊瓦感到左肩一阵剧痛,他知道自己中箭了。
囊瓦的驭士猛地一鞭子抽下去,战车飞也似的向西驰去……
追杀之声又一次渐渐远去,囊瓦如同惊弓之鸟,回头嘹望,没有追兵;又向左右瞅了瞅,没有伏兵;再看看周围,逃出来的不过千余人。此时他困乏已极,便下了兵车,在一块大石墩上坐了下来,佐将为他包扎伤口。惊魂初定之际,颓萎懊丧之情涌上心来:一死了之吧,无此勇气;退回郢都吧,没有脸面。正在失魂落魄、万念俱灰的当口,肩臂上中了三箭的史皇带着一千多人马过来了,说道:“令尹大人,三国联军力量强盛,不可抵挡,武城黑……已经殉国了。”
囊瓦没有回声,两眼呆滞地望着天空;史皇下了战车,走到他身边,坐下,他的侍卫走过来,替他扎伤。
“悔不该当初受了你二人的怂恿,渡河自战,”囊瓦哭丧着脸说。
“过去的事,说也无用了。”史皇道,“现在,我们该怎么办?”
“事……事到如今,只好……投奔他国了!”囊瓦吞吞吐吐地说。
“大人差矣!”史皇没想到囊瓦能冒出这样一句话来,不由得心起怒火,“在国家安宁之时,大人独揽大权,不可一世,现在国难当头,大人就想逃之天天,下臣窃以为没有一个诸侯国愿意收留大人的。眼前的情势,只有拼死一战,才能侥幸获得一线生机,若能反败为胜,大人的全部罪过自然会全部免去。”
囊瓦听了史皇的话,眼睛亮了一下,但很快又暗淡下来,气馁地说道:“反败为胜,谈何容易?”
这时,囊瓦的一个侍卫忽然叫了起来:“大人,西边过来了一支人马!”
囊瓦和史皇站起来,远远望去,史皇高兴地叫道:“朝廷派援军来了!”
却说沈尹戌北上去方城搬兵的消息传到郢都,朝廷一片哗然,都说沈尹戍走了,囊瓦必不能独自支撑局面;果然,又传来了囊瓦擅自渡河作战的消息,这一来更引起了国人的恐慌。楚昭王急忙召集群臣商议大计。
群臣虽对囊瓦早已侧目,却因他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国相,因此都不做声。
上卿子期说:“吴军此来,不但纠集国内之精兵,且君主重臣也倾巢出动,阖阊、孙武、伍子胥、伯嚭、专毅。尤其是孙武,乃齐之兵家孙书之后,其叔父司马穰苴以兵法闻于四方,观孙武灭徐与钟吾、克养邑、袭豫章几战,可知其才能决不在孙书、司马穰苴之下。我方派遣令尹与左司马前去迎敌,其阵势已弱于敌方,今左司马离去,令尹更是独木难支,他未能据险固守,却自渡汉水,恐中孙武之奸计。”
子西早就对囊瓦的专权和无能极为不满,听了子期这一番四平八稳、不痛不痒的话,心中不免有几分气恼,他是楚平王之庶弟,昭王的叔父,地位自是与众不同,便毫不留情地说道:“令尹昏庸而贪婪,三年前向蔡、唐二君索取宝物未逞而将彼扣留,在列国诸侯中早已臭名昭着,在国内亦声望日降,且在近年的争战中屡败于吴。因他贪图吴国奸细送上的鸟纹玉刀,导致了豫章之惨败;现在又自渡汉水,究竟是何缘故?我昨天才听说,令尹从吴军降卒那里得知,三隘处发现了银矿,简直是天下奇闻!三隘何曾有什么银矿?这分明是孙武的奸计。令尹因为利欲熏心,所以偏偏上当!”
这一番话,句句说到群臣的心里去了,他们互相交换着眼神,不住地点头。
正议论间,忽然前方囊瓦派信使进殿禀奏:楚军抢渡汉水、清发水,两战两捷,吴兵大败,溃不成军。
群臣皆惊,有喜悦者,有怀疑者,有哂笑者……
子西问:“斩杀了多少吴军?”
信使迟疑了一会儿,说道:“未听说有斩杀的吴军。”
“此乃令尹虚报战功无疑,他中了孙武的诱敌之计,楚军危矣!”子西顿足道,“臣请大王火速派援兵前往。”
就这样,楚昭王在子西的催促下,命大夫蘧射为将,率兵一万,直奔两水而来……
蘧射来到柏举,见了囊瓦和史皇,方知楚军刚刚败阵,武城黑已死。这时,吴军早已收兵,楚军的败兵陆续汇聚到一起,略作清点,只剩下不到一万人。
“只半天功夫,就损失了两万多人?”蘧射流露出明显的不满。
囊瓦满面羞惭,支吾着说:“战场上的损失……最多有几千人,主要是车兵,失散和逃匿者怕是占了……大半。”
“令尹大人为何不用沈尹戍之谋?”蘧射又问。
囊瓦对蘧射咄咄逼人的语气大为恼火,无奈自己是败阵之将,只得忍气吞声,却迁怒于他人,便没好气地答道:“都是武城黑和史皇出的馊主意。”
史皇在一旁听了,不胜尴尬,五官都变了形。
“大人不听沈尹戍的,却听武城黑和史皇的,是何缘故?”蘧射步步逼近。
囊瓦无言以对,两眼直愣愣地瞅着地面。
薳射仍然不肯罢休:“听说大人违沈尹戍之约而自渡汉水,是贪恋三隘的银矿?”
“血口喷人!”囊瓦的脸涨得像紫茄子似的,他实在忍不住了,“你算是什么东西,也配在我面前说三道四的?朝廷是叫你来打吴军的,还是来教训我的?有本事你活捉了孙武,我就把令尹这个位子让给你!”
薳射早就看不起囊瓦,私下里唤他“草包”,现在见他不肯认账,便反唇相讥:“令尹这个位子你早晚得让出来,因为你愚蠢透顶,利令智昏,三隘何曾有什么银矿?孙武知道你贪得无厌,才设此圈套,这连三岁顽童都不会上当的,你……”
“闭嘴!”囊瓦怒火中烧,“你竟敢目无尊长,我先斩了你这个不知上下贵贱的东西!”
“我奉君命而来,有虎符在此,你动得了我一根毫毛吗?”蘧射寸步不让。
史皇急忙劝道:“二位大人息怒,我们都是来对付吴军的,大敌当前之际,岂能自家人相反目,伤了和气?”
囊瓦与蘧射又争吵了一阵,最后不欢而散,各自指派部下扎营起炊去了。
吴军这边,将士们吃了午饭,正在按照孙武的吩咐忙于修复缴获的楚军战车,清除地面上的障碍物……
蘧射援军来到的消息,很快就被吴营探知了。夫概对专毅说:“蘧射的援军初至,立足未稳,我与你带五千人马突袭其营寨,必获大捷。”
专毅道:“此等大事,当禀知大王和孙将军,然后方可行事。”
“吴军主营离这里五六里路,途中往返劳力靡时,恐贻误战机。”夫概说,“古人云:‘臣义而行,不待命。’此战获胜,我军则可一鼓作气直抵郢都。时不我待,倘若你害怕犯违命之罪,我将独自前往。”
专毅道:“此等事卑职岂肯落于人后?我随将军前去便是!”
当下两人便整顿人马,杀奔楚营而来。
专毅暗地里差人禀报了孙武,孙武立即命士卒停止修车,集合队伍,一面派人禀奏阖闾。不多会儿,阖闾来了,他担心弟弟的做法会引起孙武的不满,便以埋怨的口气问道:“夫概不待将命,擅自行动,如何是好?”
“夫概先行一步是好事,可以早抢些时间。”孙武道,“但五千兵马太少,不能久战,我军主力必须火速赶赴战场。”
有了新修复的近百辆战车,吴军的阵容更豪壮了,在孙武、伍子胥的率领下,笃笃的马蹄声、辘辘的车轮声和嗒嗒的脚步声顶着秋风传向西方的旷野……
却说夫概与专毅率军西行四十余里,正碰上蘧射援军在忙着钉木桩,搭帐篷,挖灶坑,劈木柴,二将奋勇当先,驱车冲进敌阵,吴军将士杀声大起,紧步相随,刹那间,营寨一片混乱。大批楚兵来不及拿起兵器,就做了吴兵的刀下鬼;拿了兵器的,也大都心怯手拙,仓皇招架,只退不前……
蘧射匆忙间登上战车,高喊道:“莫非我大楚反畏惧蒙昧未化之小吴不成?杀敌者,有重赏;怯阵者,斩无赦!”喊罢,驱车直奔夫概而来,两人厮杀在一起。
楚军将士受了主帅鼓动,斗志为之一振,渐渐稳住了阵脚……
囊瓦在三里外的军营里看到蘧射大营遭了吴军的袭击,脸上出现了一丝冷笑。这时史皇跑上前来,说道:“大人,我们得赶快增援他们!”
“急什么?”囊瓦没好气地说,“薳射天下无敌,孙武哪里是他的对手?说不定他能活捉孙武呢,你等着他来报喜吧!”
蘧射大营,夫概毕竟兵寡力薄,慢慢地,楚军占了上风,蘧射一声令下,楚军便将吴军包围起来……
正在这时,孙武率大军赶到。数不清的战车和战车后面虎背熊腰的步卒如同群山倾倒一般,使楚军魂魄惊悸不已。
吴军很快将楚军包围,于是,楚军处于夫概军与孙武军的夹击之中了。
史皇远远看见,心急如焚,对囊瓦道:“我们再不前去增援,蘧射之军必将全军覆没!大人若不肯相救,史皇自引一军前往,不过,事后请大人自去向大王分辩。”
囊瓦无奈,只得集合队伍,奔向蘧射大营。不料,行不到二里,忽有一支人马拦住去路,为首的一员大将身材魁梧,浓眉苍须,站在战车上,厉声喝道:“吴国行人伍子胥在此,囊瓦老贼死期至矣!”
囊瓦听了,顿时浑身僵硬,双目呆滞,差一点从车上摔下来。史皇见情势不妙,驱马抢到囊瓦前面,说时迟,那时快,只见空中有道亮光闪过,一支箭笔直地射来,正中史皇前额,史皇大叫一声,仰面而倒,翻下了战车。楚军登时大乱,囊瓦的佐将急忙用盾牌护住囊瓦,驭士调转战车,向后仓皇逃遁。伍子胥趁势挥军追杀,楚军死伤无数……这边,两层包围圈全都打乱了,双方短兵混战,吴军人多势众,楚军伤亡惨重。蘧射见情势无法扭转,便叮嘱儿子蘧延道:“我领兵缠住敌军,你迅速向西撤退!”蘧延号令部下,向西冲击,杀出了一条血路,直奔清发水而去……
阵地上,矛飞刀落,尸体横陈,血肉狼藉。蘧射左冲右突,总不能脱身,眼看着身边的楚军越打越少,知道大势已去,无可挽回,便拔出佩剑,仰天长叹一声,自刎而死……
再说囊瓦被伍子胥紧迫不舍,惶惶然若丧家之犬,也是此人命大,奔逃中经过一片树林,在佐将的提醒下,扔掉了帅旗,脱下了袍服,居然在混乱中逃脱了吴军的追赶。等到他从树林的另一端走出来的时候,身边只剩下五辆战车十一个人了。
他不敢回郢都,然而,无数财宝都在郢都的令尹府里,那可是多年的心血啊!如今,金鞍玉马、锦袍绣衾都成了泡影,只剩下一条分文不值的老命。想到这里,囊瓦眼眶里淌出了两行混浊的泪水,一咬牙,带着几个残卒投奔郑国去了……
雍澨大战
从昨天夜里就开始下雨,直到今晨仍未停止。雨水在西风的裹挟之下,迎面扑打在楚军将士们的脸上,冲刷着他们身上仅存的一丝热气,他们缩着脖子,夹着双臂,不断地眨眼,清理着眼眶里的雨水,耳朵却竖起来,战战兢兢地倾听着后方的一切声音,他们知道,吴军的追杀声随时都可能从远处传过来的。
因为害怕吴军的袭击,他们都没有吃早饭,过了清发水,就安全了,那时再吃饭也不迟。当死亡与饥饿都摆在他们面前的时候,他们不约而同地选择了后者。
在清发水东岸,囊瓦军和蘧射军的残部汇聚到一起了,约摸有一万多人,两军都失去了主帅,蘧延便成了公认的头领。
因为雨水,河水涨了许多,宽了许多,没有船只,根本无法渡过。
蘧延派人到附近征用民船,又指派士卒砍伐树木扎成筏子,然后安排部下分批渡河。
人多,船和木筏少,渡河速度异常缓慢,于是你夺我抢,动辄大呼小叫,争吵谩骂,甚至拳脚相加,大打出手。有些性子急的,干脆抱一根树干游向对岸……
蘧延命人在两岸之间扯起了若干长绳,士卒们一个挨一个地攀援着它游过河去,每根绳子都要承担几十个人的重量。忽然,下游的一根绳子断了,水面上发出了一连串的惊叫,紧接着,一群头颅顺着河水流走了。人们悲悯地目送着这些头颅,一个沉下去了,又一个沉下去了,接着是第三个……
这时,吴军主营地的简陋席棚下,燃起了许多煅烧炉,叮叮当当的声响不绝于耳,孙武指挥着士卒们将缴获的兵器锻打成箭镞和矛头。箭镞装上箭杆儿和箭羽,箭羽是田猎行军时射杀的狼、兔等猎物的毛做成的;矛头则安上竹柄或木柄。孙武又让士卒把拆下来的废战车木板做成简易抛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