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项继续说道:“听专毅说,下一步吴国将全力对付越国,无力西顾。阖闾多次对伍子胥和孙武表示过不满,说他们怂恿他举兵攻取潜、六、弦、养数城,得罪了楚国,才落到今日吴国遭受楚越夹击的狼狈局面。”
“这倒是个好兆头!”囊瓦说完,咬了咬嘴唇。
“专毅还说,吴国眼下要专力对付越国,因此很想与楚国结好,但又觉得没有脸面直接向楚国提出来。”祁项一面说,一面捋着胡子,“他说,桐国虽然归顺了吴国,吴国却不看重桐国,倘若楚国发兵攻吴,吴国就会讨伐桐国来取悦于楚国的。”
“这个消息可靠吗?”囊瓦惊喜地问。
“专毅是从阖闾的弟弟夫概那里听到的,怎能有假?”祁项斩钉截铁地说。
“先生提供的这些情况很宝贵呀!”囊瓦笑道。
“在下想,这可正是大人建功立业的好机会!”祁项说。
这年秋天,囊瓦奏明楚王,率兵六千,浩浩荡荡向东进发,不几日,来到豫章,囊瓦命士卒在此驻扎,静观吴军动静。
不久,探马就前来报说:桐国城外,陆地上,吴军扎营数里,严阵以待,江面上,吴军战船的船头均指向城里。
然而等了十几日,仍不见吴军攻城。囊瓦有些急躁,又不好派人去询问。正在这时,祁项来到楚营,对囊瓦道:“吴军远道来此,辎重粮秣供应困难,加上今秋天气格外寒冷,士卒患病者甚众,主将夫概已经派人回姑苏取冬衣和药品去了。但又听说行人伍子胥忙于修筑城池,为阖闾建行宫,顾不上这边的事。夫概说,眼前只能等待,等冬衣和药品一到,就开始攻打桐国,大人要耐心些,且莫性急。”
祁项的话,给囊瓦吃了一颗定心丸。于是,他又耐着性子等下去。然而,楚军同样面临着严寒的威胁,楚军士卒伤风患病者日渐增多,囊瓦不得不派人回郢都取冬衣和药品。恼人的是,冬衣和药品一时难以收集,豫章的楚军既无战事,又不能回军,闹得将士们神涣志散,怨声载道……
囊瓦忧心如焚,眼看着吴军进攻桐国的日子遥遥无期,却又不能无功而返,于是整日价如坐针毡,忐忑彷徨。他派人去打听祁项的下落,但祁项早已不知去向了……
腊月二十三日,一场小雪从天而降。楚军的将领们纷纷要求囊瓦引军返回郢都,准备过年,囊瓦也动摇了。商议了一番之后,决定三日后拔营。
不料,雪越下越大,将万里江山披上了一层厚厚的白绒。豫章大地上,白色的圆形帐篷一个接一个,绵延不断。夜里不必说,就是白天,楚军将士们除了吃饭净手以外,一直龟缩在帐篷里面……
腊月二十六日清晨,囊瓦怀着一半沮丧、一半欣喜的心情走出主营帐。沮丧的是,这次出兵旷日持久却一无所获;欣喜的是,终于可以回家与娇妻美妾团聚了。或许是由于习惯,也许是要例行公事,他最后一次登上望楼。然而,就在他抬眼了望的那一瞬间,竟“啊”地惊叫了一声,身子猛地往后倒下去,要不是侍卫急忙上前扶住,他必定会一跟斗栽下来,他被眼前的景象吓坏了:被白雪覆盖的帐篷居然比往日多了三倍!
荒唐啊!楚军被吴军包围了,两军相邻而居,竟然没有一个楚军士卒前来禀报,难道他们都睡死了吗?怎么能出现如此违反常理的事情呢?
囊瓦发现,北、东、南三面都有吴军,唯独西面没有,看来,向西突围是最佳选择,这边没有伏兵,而且是返回郢都最近的路,于是,他当机立断,吩咐侍卫:“火速向各营帐士卒传递密令,不准吹角击鼓,不准声张喧哗,赶紧收拾兵械,向西突围!”
松散懈怠、萎靡不振的楚军将士一听说要突围,一个个心悸志乱,魂飞魄散,顿然间,兵营里帐塌旗倒,大呼小叫,真如火烧蜂巢,汤浇蚁穴……
早巳秣马厉兵的吴军对楚军的惶恐之状洞若观火,却没有丝毫动静,他们都在等待着进攻的命令。
楚军将士弃了营帐,纷纷向西奔逃。开始,是弓身蹑足,一副害怕吴军发现的样子,后来,见吴军营帐悄然无声,便大起胆来,放开步子,呼呼啦啦地飞跑起来。
当半数楚军出了包围圈的时候,吴营里忽然鼓声大作,一杆大纛从平地上升起,上书“吴国大将军孙”六个大字,吴军将士操盾持戈,如猛虎一般冲进楚阵。楚军只管夺路逃命,哪里顾得上对阵抵抗?懵里懵懂之际,一个个做了吴军的刀下鬼。活着的更加拼命地奔逃,后面的比前面的跑得快,结果,背腹碰撞,自相践踏,又被吴军追杀,死伤无数……
却说囊瓦率残军向西逃窜,行至十余里,来到一片树林,正要暂作歇息,只听得林中鼓声訇然,吴将专毅率一支人马从林子中奋力杀出。楚军惊魂未定,又遭此意外袭击,顷刻间尸骸横陈,狼狈万状。仓促之际,囊瓦在众将领的护卫下,再次夺路而逃。又跑了十余里,才甩掉了追兵。
囊瓦忽然觉得饥饿难忍,这才想起到现在还没吃早饭,便命令将士们垒灶起炊。
“大人,咱们的帅旗呢?”一个侍卫问道。
顿时,囊瓦面如土色,目光凝滞,垂在下巴上的胡子不住地抖动……
就在吴军开始攻击楚营的时候,阖闾的弟弟夫概率领着另一支吴军将附近的巢城团团围住。守城的是楚国公子米繁,他一面派人向囊瓦告急,一面召集军队登城,准备抵抗。
吴军的包围圈一步步缩小,一架又一架云梯被推到城墙根下,米繁心急如焚……
忽然,西边的吴军阵脚大乱,不一会儿,就出现了一个大缺口,原来是一支楚军杀了过来。米繁在城头看得分明,迎面飘动着的,正是囊瓦的帅旗。
“打开西城门,与救兵会合,迎接令尹大人!”米繁命令道。
城门开了,米繁率军杀出城来,吴军纷纷向两侧退却。米繁直杀到帅旗下,却寻不见囊瓦,正狐疑间,帅旗下闪出一员青面骁将,厉声喝道:“吴国将军专毅在此,还不下车受降!”
米繁大惊失色,未等掉转车头,早有一群化装成楚军的吴军飞扑上前,七手八脚地将他捆绑起来。
这一战,只三个月,楚国的豫章和巢城就落入吴军之手。
阖闾在姑苏闻听豫章大捷,兴奋不已,派伍子胥前往战地询问孙武能否一鼓作气,直捣郢都,孙武道:“为时尚早,仍须待机。”
柏举之战
阖闾九年秋,蔡国国君昭侯派次子公子乾到吴国做人质,请求吴国出兵救援蔡国。
事出何因?其源头还得从三年前说起。
那年,蔡昭侯去郢都拜见楚昭王。昭侯酷爱古董珍玩收藏,临行,他把所有的宝贝都摆了出来,最后挑选了一双羊脂佩玉和两件银貂裘袍。到了楚国以后,他将佩玉和裘袍之一献给了楚昭王。楚昭王十分高兴,便设宴款待蔡昭侯。为了表示自己喜爱这两份礼物,楚昭王就穿着蔡昭侯所献的袍服,带上羊脂佩玉出现在宴会上。
楚国令尹囊瓦参加了宴会,此人嗜财如命,贪得无厌,他见昭王和蔡昭侯穿着同样的裘袍,带着同样的佩玉,大为眼红。宴会结束后,囊瓦便向蔡昭侯索要这两件宝贝,蔡昭侯哪里舍得给他,便婉言道:“此乃敝国先君所传,其一已献给贵国国君,不敢再赠他人,望令尹大人见谅。”
囊瓦遭到拒绝,顿时恼羞成怒,当即派士卒包围了蔡昭侯的馆驿。等到蔡昭侯要启程回国的时候,才发现自己已经被软禁了,他要找楚昭王说理,却被监守士卒挡了回去。那以后,蔡昭侯和他的随从再也未能迈出馆驿一步。国内派人前来打探消息,也被隔在门外,未能见到蔡昭侯。
不久,唐成公来郢都朝见楚昭王,其车驾中间的两匹马是世间稀有的良马,名曰“肃霜”,浑身雪白,高首长颈。入郢之时,楚之兵民无不称赞,一时成了街谈巷议的话题。囊瓦得知此事后,亲自前去验看,果然是前所未见的良马,便禁不住馋涎欲滴。因前次在蔡昭侯那里碰了钉子,故不敢亲自出面,思来想去,最后派了管家向唐成公索要。像蔡昭侯一样,唐成公也拒绝了。囊瓦一连吃了两次闭门羹,满肚子火气无处发泄,便一不做二不休,又将唐成公软禁起来。
蔡、唐二国君被囚禁的事很快就传到楚昭王那里,昭王问囊瓦,囊瓦答道:“此事纯系讹传,臣只是派兵保护友国客人而已。”
过了月余,楚昭王外出巡游,路过蔡昭侯馆驿,见有楚兵把守,就命随侍前去问个究竟,这才知道蔡昭侯被囊瓦软禁了。他问大夫史皇,史皇不敢说出实情,就推说不知道,于是他又一次问囊瓦:“蔡侯怎么还留在楚国?”
囊瓦说:“臣手下的细作近来探得了确实消息,蔡、唐二君均有叛楚之心,暗地里与吴国勾结,如果放走了他们,则必定导吴伐楚,不如把他们留在楚国,以便牵制二国。”
那时楚昭王只有十四岁,弄不清事情的底细,况且国中大权惟囊瓦一人是握,因此就点点头,没再说什么。
蔡昭侯和唐成公在楚国一呆就是三年。
楚国扣留蔡、唐二君的事渐渐被各诸侯国得知,指责楚国的言辞便传播开来。在楚国国内,朝臣和百姓也议论纷纷。囊瓦听到了风声,觉得长期拖下去不是办法,便放松了对二国君的监禁,允许本国的亲属探视他们,同时放出风去,说只要二国君聪明一些,识相一些,就可以放他们回国。
唐成公的世子派大夫公孙哲前往楚国省亲,知道了事情的原委后,便劝谏唐成公说:“马与国孰轻孰重?何不舍马以求归?”唐成公愤然道:“此马乃寡人所珍惜的稀世之宝,如果舍得出手,早就献给楚王了。囊瓦贪婪且无耻,施淫威以要挟寡人,寡人宁死,也不会顺从他。”公孙哲数次劝谏,唐成公总是不听。
公孙哲见唐成公如此固执,便与随从商议出一条计策。他们瞒着唐成公,请看守马匹的驭士饮酒,将其灌醉,然后把两匹宝马偷出来,献给了囊瓦。囊瓦喜出望外,笑嘻嘻地对公孙哲说:“看来你这个做臣子的比你们国君明智得多,唐君当时要是灵活一些,何必讨三年的苦吃?”
囊瓦说到做到,次日,便启奏楚昭王说:“唐国地偏兵寡,谅他也无大作为,况且唐君在楚反省三年,已有悔改之心,可以赦之归国。”
这时昭王已经十七岁了,他早就从众臣那里听到了指斥囊瓦的话语,都说囊瓦为一己之私利而败坏朝廷之名声,实在恶劣之极;但当时扣留二君是自己准许的,因此不便追问。现在听了囊瓦的请求,便立即准奏。就这样,唐成公被释放了。
蔡昭侯见唐成公放归,只得依样画葫芦,把佩玉和裘袍献给了囊瓦,囊瓦心满意足,即奏明昭王:“蔡君经臣的耐心教诲,决意反吴亲楚,以求自新,既然唐君已经放归,蔡君也不必独自留在楚国了。”昭王从之。
返国途中,蔡昭侯想到自己因不肯屈从于贪夫佞人,竟被无端羁押了三年之久,而最后,珍宝还是落入贪佞之手,便不觉满腹悲酸,潸然泪下,进而怒气填膺,不能自已。来到汉水,他摘下腰间所佩琼琚,愤然说道:“寡人遭此奇耻大辱,今生若不能伐楚复仇而再南渡者,则同此玉葬身于大川!”说完,便将琼琚扔进波浪滔滔的江水中。
回国后,蔡昭侯向各诸侯国派出使者,声言道:“天下诸侯有讨伐楚国者,寡人愿充当前卒!”但没有一个诸侯国敢于为他出面复仇。不得已,蔡昭侯便带上长子公子元来到晋国,提出以公子元为人质,要求借兵伐楚。
晋定公听了蔡昭侯的一番苦诉,颇为同情,若不出兵,实在有损于大国尊严。于是奏明周天子,请周王朝上卿刘文公出面,在昭陵大会诸侯,聚集了晋、鲁、宋、蔡、卫、齐、陈、郑、许、曹、莒、邾、顿、胡、藤、薛、杞、小邾十八个诸侯国,与会者对楚国的无礼行为愤慨不已,切磋再三,最后商定:联合举兵,共同讨伐楚国。盟主晋定公任本国大夫范士鞅为联军主将,本国大夫苟寅为联军副将。
然而天不作美,会盟之时,正逢雨季,春雨连绵不绝,道路泥泞,军中士卒多病,联军迟迟不能出动。
这时又发生了两件令蔡昭侯气恼不已的事。
一件是因为会盟时卫国的位置被排在蔡国之后,卫灵公大为不满,扬言要撤回本国军队。蔡昭侯得知后,就去找刘文公,要求改变顺序,把蔡国排在卫国之后,刘文公说,会盟仪式已经结束,况且排列顺序是十八国共同商定的,无法改动,此事只好作罢。
另一件是联军副将苟寅见蔡昭侯身上的玉石杂佩玲珑美观,便垂涎三尺,他认为此次兴师是为蔡复仇,自己便有功于蔡,就向他索要杂佩;蔡昭侯刚摆脱了囊瓦的折磨,一股怨气无处发泄,现在却又蹦出个荀寅来,心里禁不住火冒三丈,没好气地质问道:“莫非荀大夫与囊瓦是一路货色耶?”
苟寅听了,脸上登时青一块紫一块的,半晌都没缓过气来。心想:这个老东西竟如此吝啬,爱财不要命,难怪囊瓦扣了他三年。当天,他便暗地里对联军主将范士鞅说:“眼下我国正自顾不暇,而诸侯联军虽众,却各怀异心,难成气候,此时攻打楚国,岂不是自寻麻烦?且雨水不止,士卒多病,出师恐有不利,一旦兵败,我等有何面目与各路诸侯相见?再说,中山国尚未依附我国,此番出兵就既得罪了楚国,又失去了中山国,实在得不偿失。楚乃大邦,国强兵壮,中原列国不受其害,已为万幸,何敢言征讨乎?退一步说,即使联军侥幸小胜或者打了平手,那么我们就已经为了蔡侯的一点私仇而凭空树立了一个敌国,这样做值得吗?不如退兵。”
范士鞅原本就心里没底,经苟寅这么一说,更觉得很有道理,便对蔡昭侯推说粮秣药品难以备齐,把军队撤走了。晋兵一走,其他诸侯国就更无战心。于是,联合伐楚的事半途而废。
蔡昭侯一番奔忙,结果全部落空,看到十八国联盟居然如此脆弱不堪,便对晋国彻底失望。回到蔡国之后,气愤和懊丧之情有增无减。因为这次会盟,楚国的属国沈国没有参加,他便将满腔怒气撒在了沈国头上,四月,兴兵伐沈,破其城,灭其国,俘虏其国君嘉,并把他带回蔡国斩杀了。
消息传到楚国,囊瓦恼羞成怒,悔不该放蔡昭侯回国,乃至酿此后患。当年秋天,他启奏昭王,举兵伐蔡,以报灭沈之仇。楚军气势汹汹,将蔡国团团包围。在万般无奈之际,蔡昭侯派次子公子乾来吴国求救。
阖闾立即召伍子胥、孙武、伯嚭、华登进宫,商议此事。阖闾道:“养城之役大胜时,寡人曾主张一举克郢,大将军认为时机不到;豫章之战大捷后,寡人又主张直捣郢都,大将军仍说为时尚早。如今蔡昭侯前来求援,破楚的时机是否成孰?”
孙武说:“养城与豫章之胜,确实值得庆贺,这两仗,夺取了楚国的军事要地,击溃了楚军的主力,但击溃不同于歼灭,楚军仍有力量,而我方则已经孤军深入,必须返国,以作休整。从豫章之役至今,两年过去了,情况发生了很大变化:囊’瓦贪婪奸佞之丑行已传遍各诸侯国,为世人所不齿。今年三月,刘文公在召陵发动了十八国会盟,其中齐、陈、许、顿、胡原本都是楚的盟国,这表明,楚国已经完全陷入了孤立的地位。蔡、唐两国国君无端被扣留在楚国达三年之久,此等荒唐事体是史无前例的,蔡昭侯和唐成公所受的耻辱也是人君所无法忍受的。臣以为,伐楚的时机已到,只要联合蔡、唐两国,形成三国联盟之势,伐楚之役必获全胜!”
孙武的一席话,使阖闾大为振奋,他站起来,在大殿里踱来踱去,忽然跑出殿门,抽出腰间佩剑,上指天空,忘形地狂叫道:“这一天,寡人终于盼到了!”
声音在宫墙内回荡,然后扶摇直上,达于天庭……
当阖闾回到大殿的时候,孙武已经将地图挂在了墙壁上。阖闾立即冷静下来,凑上前去。伍子胥、伯嚭、华登跟在后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