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远处树下有人轻咳一声,他似乎并不为所动,定定凝视我片刻,说道:“我的要求今日暂且记下,以后自会告知于你。”随后自袖中取出一面小巧精致的金牌,递与我道:“日后你若有为难之事,执此牌至东宫,便可见到我。”
我接过金牌还未来得及拜谢,他已转身而去,身影顷刻消失不见。
我仔细看手中金牌,正面上有篆书“东宫”二字,背面是一个“适”字,只觉刚才发生的一切恍如梦境,闻得有女子笑声传来,赶紧纳入袖中。
来者正是母亲、姑母、舅母等女眷,想必是戏罢同来游园,芳逸等亦随同在列。舅母远远见了我便道:“这不是茉语?早已料到她必定在此,果然不错。”
一个高大熟悉的身影间杂在女眷之中,他英气勃勃,风流倜傥,正是表兄路维扬。只因偶遇太子,我心中有诸多疑问要找他问个明白,见他过来甚是高兴,喊道:“维扬哥哥!”一路奔了过去。
姑母笑道:“到底还是他们两个亲热,打小儿玩惯了的。”
母亲道:“姐妹几个偏她这样调皮!以后若许了人家,还是这样疯疯癫癫,可如何是好!”
舅母打趣道:“既然他两个如此亲厚,不如就将茉儿许给维扬吧。”
我尚未开口,路维扬早已叫道:“我恐怕没有这个福分消受,还是许给别人家吧……”话音未落,他见我眼睛瞪得溜圆,只得把后面的话咽了下去。
我故意与路维扬落在后面,将金牌自袖中取出,递与他看,问道:“哥哥可认识此物么?”
他伸手接过一看,十分讶异:“这金牌是太子殿下随身之物,执此牌者可任意进出东宫,据我所知此牌仅有三面,一面赠与殿下外祖母沈夫人,一面赠与殿下长姊晟平公主,仅有一面随身携带以备急用,你却是从何处得来?”
我有意逗他玩,道:“我刚才在水阁池边拾到的。”
维扬闻言果然大急,道:“定是太子殿下今日遗失在此,此刻恐怕正在寻找!你快给我,我赶紧送还给他!”
我不紧不慢将金牌收起,笑道:“太子殿下应该在东宫,怎么今日会在你家?一定不是他的东西。”
路维扬急道:“今日太子有些事情微服出宫料理,他知道今日是我母亲寿诞,随我前来府中看看,此刻已经回宫去了,应该是刚才不小心遗落的。好表妹,乖表妹,快把金牌给我吧!”
我心中已明白太子李适今日现身于此的来龙去脉,见他确实着急,不再与他玩笑,说道:“哥哥别急,我适才是逗你玩的。这面金牌是太子赐予我的。”我一向视路维扬如亲兄长,此刻并未避忌,将今日险些落水巧遇太子之事向他说了。
维扬闻言,脸上浮现笑容,脸颊旁边浅浅酒窝呈现,又是那副调皮狡黠之态,看着我说道:“恭喜表妹,太子殿下既然如此看重你,恐怕很快就会有旨意宣你进东宫去了!”
我迷茫不解,问他道:“进东宫做什么?”
他哈哈大笑道:“自然是封你做娘娘啊!”
我这才明白过来他是取笑我,赶着打他,叫道:“我怎会有你这样的坏哥哥!”
他赶紧讨好的低声道:“母亲他们还在前面呢!改天我送你一件好玩意儿,给你赔罪。我虽不该取笑于你,但是这面金牌确实珍贵,太子将它赠与你,一定大有深意,你须得保留好,说不定将来有用得着的时候。”
我点点头,不便多问,见姑母等人已经去远,忙同路维扬紧走几步赶上。
大家在园中赏玩一回,不觉日已将暮,遂依依作别,各自回府。
我在母亲那里随意用了些点心,想起今日太子那句“除非尚衣记主人私人收藏,谁又敢将外邦皇族之物买卖流通”,心中尚有丝丝余悸,深觉此事须向父亲问个明白,遂往书房而去。
父亲晚饭后通常在书房看书、帐薄之类,此时正手执茶盏欲饮,见我进来,笑道:“今日去姑母家中拜寿该累了吧?不回房歇着来这里做什么?”
我不再转弯抹角,直接说道:“女儿有事请教爹爹。”
父亲让我在书桌旁边坐下,书童沏茶上来退出后,我方才说道:“爹爹可否告知女儿,我家如今与哪些外邦有生意往来?曹先生此去吐蕃,可是只为了通商贸易?女儿本不该问,只是深感好奇,请爹爹勿怪女儿多话。”
我说此话之时,已有暗中留意父亲神色,只觉他眉头轻皱了一下随即回复常态,若非我有意观察,决难看出半分变化,却微笑对答道:“如今四夷与中国通者甚众,突厥、回纥、吐蕃、东夷、南蛮、西戎、北狄,莫不有尚衣记之绸缎货品。曹先生此去,过安西转西域道,南渡河中,乌浒水进入波斯;再由波斯湾沿海岸而行,回至吐蕃。只是为了探察是否有新的水路可通,自然是为了贸易。”
我接着问:“爹爹看女儿今日这身衣裙可好看么?这百花繁枝暗纹衣料是出自何处?今日姑母都夸了。”
父亲不假思索答道:“这是海外暗纹工艺,价格虽贵,市面上却也多见,改日让你母亲送她几匹。”
我心中疑惑,却无言以对,说道:“爹爹每日为生计操劳,女儿亦不能襄助,愿爹爹珍重自身,便是女儿之福!时候不早,也请爹爹早些歇息。女儿这便回去了。”
父亲颔首道:“你今日想是累了,回闺房早些歇息,切莫胡思乱想,曹先生去后虽如失股肱,家中之事为父还操持得过来,无须担忧。”
我回到凌波水阁,蕊欣早已歇下,我却无论如何也睡不着。
九卷之中,有“艺卷”,翻到棋谱一节,卷中写道:“博弈之道,贵乎谨严……法曰:宁输数子,勿失一先。有先而后,有后而先。击左则视右,攻后则瞻前。……与其恋子以求生,不若弃子而取势,与其无事而强行,不若因之而自补。”
“与其无事而强行,不若因之而自补”,掩卷而叹,我越来越是不懂,是棋局若人生,还是人生若棋局?当局者迷,旁观者清,难道我如今竟也成了局中之人,分不清是非黑白了么?
夜凉如水,蕊欣将一件外衣覆盖在我身上:“夜已深了,日间不累么,还不去歇息?”她瞧见我手中金牌,问道:“可是在为这块金牌伤神?”
我本想说不是,却又想到所有的思虑的确因太子而起,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