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见他笑容顿敛,说道:“昭仪今日的话恐是太多了些,不如早些回去的好。”
裴昭仪见他如此,方才略有惊惶之色,不敢再言,默然退下,出阁而去。
我抬眼观座中诸人神情,除郭盈似略有不忍,目视她出阁去之外,皆是安然之色,料想裴昭仪已招惹数人之嫉。今日见她因我被皇帝斥出,应是皆有幸灾乐祸之意。
淑妃举杯笑道:“裴昭仪年幼无知,皇上无须与她计较,贵妃妹妹亦是明理之人,今日乃是妹妹与皇上大喜之日,切莫因此不悦。姐姐敬妹妹此杯,愿妹妹为皇上早生贵子。”
我见他闻淑妃之言,神色稍缓,举杯欲饮,心想到底是他相伴多年之人,深知其意,亦笑而举杯道:“多谢姐姐吉言。”
此番风波过后,众人已知他心意,不敢再有他言,只顾赏舞闻歌,分杯把盏,那几个美人才人过来之时,皆是必恭必敬,郭盈亦然。
戊时过后,淑妃见他神情已欲离去,忙禀道:“今日雪大天寒,皇上早些回宫歇息,臣妾等这便告退了。”他微微颔首,众人皆行礼而出。
我退下后,即同淑妃一起离阁而去,并不想问他今晚驾临何处。
宴中我被淑妃贤妃教训在前,又被裴昭仪暗伤在后,心中早已怨愤不已,却强自忍耐,心道:“你今日设此宴,是为了纵容你那些旧爱新宠如此欺压于我么?那座中美人,都与你有过情欲牵缠,你在她们面前,对我亦不过如此。你虽将裴昭仪斥下保全我之颜面,却显然对她心中尚存几分爱护之意。”
我思及此处,在软舆之中伤心饮泣。
回至飞霜殿后,我并未更衣,依然独坐于妆台前垂泪。
蓝笺此时见我伤心,急道:“姐姐切莫伤心,奴婢留神观察,自姐姐进殿之后皇上目光便未曾离开过姐姐,倒是并未多看其他娘娘一眼,姐姐今日虽是生气,却也让裴昭仪知道几分厉害,其他娘娘以后亦不敢在姐姐之前放肆。”
我当时只顾看那些殿中诸人,并未留意他在看谁,见蓝笺如此言道,心中稍觉宽慰,暗忖道:“你若真是如此关怀于我,为何贤妃出言训斥我时,你却冷眼旁观并不护我?那些形形色色的美人争相献媚于你,你却要我如何能够无动于衷?
青樱在旁,此时跪下开口说道:“奴婢大胆,有一言回禀姐姐。”
我见她已是改口呼我姐姐,甚是喜欢,道:“你且起来,但说无妨。”
青樱站起垂首言道:“姐姐若真是伤心,便该让皇上知道。如此暗里伤怀,只能让亲者痛、仇者快。”
蓝笺轻拭我面上泪痕,说道:“青樱所言有理,绿绮姐姐当日虽有防人之心,却不料是非终究找上门来。姐姐既有皇上如此恩宠,便应慎重珍惜。”
我经她提醒,顿时了悟青樱话中之意,我倘是要哭,也该到他面前去哭,一分委屈化为十分,他若真是在意我,自然不会视若无睹,亦会对欺压我之人施以压力。
可是,我原本只是想好好待他,让他全心爱我即可,却从未想过这爱竟要花费心机去夺过来。
我止泪抬眸,心中犹豫不决。
恰在此时,一名小内监行来传旨道:“皇上即刻便至飞霜殿,请贵妃娘娘预备接驾。”
我身着那淡淡点梅画衣,立于飞霜殿庭院之中,那院中本是已植有梅花,天空雪花仍自飞舞,随风飘落,我站在那里,雪花落在我鬓间,尚未融化,衣上朱砂点点,似是要落下,却流连不去。
我虽感觉到寒冷,仍是站在那里,凝神伫立,只因我心知他此刻应是在我身后,注视着眼前一切。
他的声音已在我耳畔,人亦走近,却是冷冷说道:“你这是为何?是想要折磨朕?还是在折磨你自己?如此寒天,不要命了么?”
我并不回首,淡然说道:“昆仑峰上,寒冷更甚于此。茉儿本是早已习惯了。”
他默然半晌,说道:“你心中可是在怨朕,不该定要接你回来?但朕心中并不觉此事是错,倒是后悔昔日未能下决心将你带回,虚度这两载时光。”
我眼中含泪,心道:“果真是虚度么?你左拥裴昭仪、右抱郭盈之时,心中未必想过是虚度时光吧?”
他见我毫无反应,任那大片雪花落于我身上发间,怒道:“你今日定要如此,朕亦别无他法,你要怨朕,要惩罚朕,朕遂你之意即可。”言毕将身上披风解下弃之于地,将我紧紧揽入怀中,用自己身体替我去遮挡住那些风雪。
李进忠早已远远叫道:“皇上不可!”他见此情景随即飞奔而至,跪伏于雪地之中,哭道:“皇上,请为江山社稷着想,不可如此不顾龙体安危,贵妃娘娘……奴婢求您请皇上回去吧。”
蓝笺万万不料皇帝有此一举,若是他因此受寒获病,飞霜殿诸人皆脱不了干系,情急唤道:“姐姐……”见他在前,又不敢再呼姐姐,改口说道:“天寒雪大,奴婢恭请贵妃娘娘返回殿中。”
他全然不顾宫人之反应,一双黝黑的眸子直盯着我的眼睛,冷冷说道:“现下你该满意了?朕今日就陪你站在此地,你何时消除对朕之怨,朕何时回去。”
我此时心中对他已是全然无怨,眼中泪光涌现,伏在他胸前,无声而泣。
他见我如此,知我已不再怪他,用温暖的唇轻温我耳畔,低声说道:“你可知朕见你立于梅间雪下,心中有多痛?你适才全然不似尘世中人,朕心中越来越深深惧怕,恐你真是天人下降,迟早有一天终是要弃朕而去!朕可以为你去死,亦可以与你共拥大唐江山,你却为何不能体谅朕之苦痛?区区六宫诸人,并不在朕眼中。你若是为此遗弃朕、怨恨朕,朕亦不想解释。”
我只觉他拥住我的手在微微颤抖,想到自己昔日百般拒绝他,如今归来本是要好好待他,却又为后妃之事,让他数九寒天仅着单薄朝服立于冰雪之间,亦不忍心伤他,缓缓伸手去回拥着他。
他不再踌躇,将我抱起,说道:“此处终是寒冷,朕回去再和你说。”
回转飞霜殿寝帐内,他轻轻拥着我,我本是全身冻得冰冷麻木,偎在他温暖的怀抱之内,此时方觉得身体暖和了些。
他伸手端起床畔几案之上祛寒之姜茶,自己饮下,又喂哺入我口中,方才说道:“我要你答应我,以后不可再如此。”
他居然并不称朕,此言似是叮嘱,并非用皇命迫我接受。
我点头说道:“茉儿知道了。”
他叹道:“你需要知道之事实在太多。朕与她们之间确有纠缠,但她们与你一样,都是朕之妃嫔,朕岂能有了你便恩断情绝遗弃她们?你若是介意,除为朕已育子嗣之人,朕皆可让她们出宫去。”
我道:“茉儿并非那等无量之人,既然皇上曾经喜欢过她们,又何必因我之故与其决绝?茉儿只要她们知礼仪进退,不伤害于我,定然相安无事。”
他手掌在我背后滑如丝缎的肌肤上轻移,说道:“朕并非沉迷酒色之昏君,有你于愿已足,后宫与朝堂,本是息息相关,若是宫中仅你一人,已有前车之鉴,对你恐非幸事。”
我知他所言暗指前朝杨妃专宠于玄宗皇帝之前,亲族威权显赫,最后却不得善终,玄宗皇帝万般无奈之下赐死了她,轻声道:“皇上尽可放心,茉儿不会再怨皇上。”
他此时方展露一丝笑容,温言道:“今日恐是累着你了,晚间又与朕赌气,该早些睡下了,朕明日要视朝,你不必起来侍侯。”
我在他怀抱之中,闻到他身上熟悉的香气,心中渐觉安定,合眸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