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路维扬果然进宫来接我。
圣旨已下,大意是说我身体娇弱不堪宫廷使用着遣返回家之类,我领旨谢恩,又与绿绮蓝笺别过,绿绮道:“恭喜妹妹得偿所愿。”蓝笺与我相处月余,甚是不舍,哭道:“姐姐若是再回来,奴婢仍愿跟随姐姐。”
我轻抚她头发道:“姐姐既已出去,又怎会再回来?”
又与几个相熟的小内监别过,却不见李进忠,便让绿绮代为致意,随路维扬上车而去。
车辇一出朱雀门,我欣喜若狂,进宫门易出宫门难,那日舅父送我们入宫,又怎会料到发生如此多的事情?一路车辇行驶甚快,不久已到我家门口。
我从马车上下来,抬首只见父亲立于门内,正在等候我归来,含泪唤道:“爹爹!”我在宫中当差并未从事繁重差役,但时时面对皇帝妃嫔、皇子公主,宫中繁文缛节名目众多,一日间仅行礼便有无数次,确实心累。
父亲微笑抚我发丝,言道:“回来就好,你母亲亦十分思念于你,到家就不必再受拘束了。”
我心中本有无数话要相询,却又念着母亲姐妹,忙随父亲进门往母亲房中去,母亲拭泪道:“我这几个女儿在跟前时不觉得,如今乍一离开,心里竟是难过。”
我忙笑道:“女儿已经回来了,母亲无需担忧,以后定然不再离开母亲。”
二姨娘道:“正是,姑娘既已回来,姐姐也该高兴些才是。”
我见芳逸在旁,对她笑道:“数日不见,大姐好事将近,越来越美丽了。”
芳逸笑道:“你这小油嘴,才回来便拿姐姐取笑。”因言及芳逸喜事,众人方又回转过来,议论些婚事安排筹备。
饭后母亲又拉着我问宫中详细情形,无非是担心我受了委屈,我只得将三月来入宫所见闻之事对她们详说了一遍,但涉及太子者约略带过,东宫刺客之事更是只字未提。
直到晚间,方与蕊欣同回凌波水阁,见到我房中件件熟悉的陈设,床榻被褥、笔墨盆景仍旧如昔,欣喜不已,往窗前榻上一靠道:“还是家中好!”
蕊欣见状,故意追问道:“难道宫中不好么?”
我一时不知如何回答,想了半日说道:“若是仰慕权位,期待万民景仰,宫中自然是好;若是似我这般,喜欢无拘无束,宫中却是不好。”
蕊欣沉吟道:“可见好与不好,全在人之心境如何。你如今虽然回来,我却有疑问,事实果真如你所言,是太子殿下嫌弃你不够资格作东宫侍女,将你遣返回家么?”
她素日细心谨慎,母亲她们对我所言不加理会,只要我们无恙便好,仔细推敲其实定有破绽,蕊欣想是已发觉其中另有内情,我早知瞒她不过,且心中本自有些心事郁闷难言,只得将方儿她们打发出去,将我是如何重逢太子和卢杞、如何知晓芙晴与韩王之事、如何夜闯东宫、如何在太子面前恳求他放我出宫等事,源源本本对她讲了一遍。
她静静听我说完,三更都已过了,远处隐隐约约传来琵琶如泣如诉之声,不知是谁家女子半夜抒发幽怨之情。
她问道:“你昔日端详的那面金牌,是太子所赐了?你待如何抉择?”
我不解其意,问道:“太子已然放手不再为难于我,如今我出得宫来已是自由之身,哪里还有什么抉择?”
她目光视我,眼中神色意味深长,缓缓道:“只恐以后之事不似你想象那般容易。”
我惊道:“他若不肯放手,又何必放我出宫?”
她笑道:“你心念如此坚决,他自知不可逆转,若不如此,你又怎能甘心跟随于他?将欲取之,必先予之,以退为进,你竟然不懂么?”
我愈加不解,却不知自己何时变得如此糊涂,蕊欣之言竟全然听不懂,她见我不解,又道:“我看你便如你当初看我一般,坠入局中,又怎能体会旁人之言?”
我想起一事,问她道:“姐姐近来可有曹先生消息?他与我们见过的卢杞似是同门师兄弟呢。”
她怅然叹道:“我听绸缎庄内伙计们传说,他此时似乎尚未至吐蕃,仍在行程之中。”
此时已然不早,我们各自安睡下。
我躺在自己昔日床榻上,只觉无限舒适温馨,亦不用担心误了次日当值、叩首、请安等等宫廷规矩,不过片刻之间便沉沉入梦。
次日午间,我正要出水阁往母亲那里去,却见方儿匆忙跑进来道:“表公子又来了,老爷请三小姐速去。”
我随她而至前厅,见父亲和路维扬正在厅上叙话,昨日他送我回家我后来只顾自己说话,却忘了招呼他,亦不知他是何时走的。此时见他,忙上前施礼笑道:“昨日多有怠慢,望哥哥容谅!”
他道:“表妹无须多礼。我今日前来,只是奉太子殿下之命,请舅舅后日进宫觐见。”
我只觉奇怪,问道:“爹爹并非朝中大臣,与宫中亦无关联,且从不论及政事。殿下要见爹爹作甚么?”
他无奈道:“我哪里知道这又是为何?你在东宫当过差,舅舅料你或许知道几分缘故。”
我思忖半日,想起一事,心中暗叫不妙,忙道:“女儿想起来了,不知可是为此。”遂将我当日在路府遇到微服的太子时,身着那百花暗纹衣料令他起疑之事据实禀告父亲。
父亲若有所思道:“太子殿下既然说朝廷不会随意归咎于人,我去亦无妨。”
我忙道:“爹爹,那他所言可是实情?”
他并不答我,却道:“你无需担心,为父且去觐见,看太子殿下是何态度。”
我忐忑不安三日之久,等候父亲去东宫见太子归来后,立即前去询问太子召见父亲情形。
父亲微笑道:“太子殿下甚是和气,与为父论及外邦通商贸易及理财之事,相谈投机,并无别话。”
我问道:“爹爹,殿下没有提及女儿那衣料么?”
父亲笑道:“没有。只是夸奖为父经商之道而已。”
我见他并未为难父亲,方才放下心来。
芳逸出嫁之日已至,家中一片喜气洋洋。
芳逸早已梳妆完毕,一身大红喜服,鲜艳夺目,我不禁暗想是何等样的姐夫可以娶得她这般贤淑稳重,美貌大方的佳人,少时只闻鼓乐之声,迎亲队伍吹吹打打,刑部田侍郎家的花轿已至我家门前,田府长公子田悦骑着一匹骏马,马首亦系着红花,在门前下马叩首。
我定睛看他,只觉此人面目亦算是英俊,但远远不及卢杞之气质风华,亦不及太子之沉稳大气,仅是隐隐有些英雄气概而已,心中暗祷,不管他是何等样人,只要他日后好好相待芳逸即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