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社会科学人文世界——区域传统文化(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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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叩开苗疆走廊文化的大门(3)

当地盛传称乾隆尝到此一游,又云南岳乃金凤而非衡山,均绝然不可据信。惟记忆传说虽非历史之真实,仍可见记忆认同之真实,从中正可略窥汉文化浸淫之深,地方民众争夺正统资源心态之诚。前人所谓向慕华风云云,庶几可以形容之乎?当地人多称金凤山为南岳,每云先有金凤山后有南岳寺,亦可谓假借他省名山以自重,有意暗用佛教核心符号,强化自身之权威,提高本土之声名,以便建构地方宗教秩序乎?惜来去匆匆,无从深考,徒留遗憾,弥补当俟异日也。而攀跻绝顶,摩沙古刻,仰止清域,心归太虚,遨游云端,情动自然,华严境现,乃至乐而忘倦,老而忘忧,流连甚久,薄暮乃返。臆!斯亦意外之一大收获,不能不记诸篇内也。

六、见证地方宗法社会存在形态

四月四月上午八时,由当地侗学会常务理事袁再学陪同,按原有行程计划,驱车前往坌处考察。余之所以选择坌处为考察点之一,乃是因为清水江入天柱境后,流经村庄凡有宰贡、清浪、宰告、雄溪、长滩、兴坡、长田、三门塘、拉赖、大冲、鸡田等,坌处即为其中之一大重要渡口,乃联结湘黔两省之要害腹地。当地自明代初叶以来,即为四方商人采购木材之聚散区,不仅外来人口渐逐渐迁入,即文化交融现象亦极为突出。其中如三门塘古渡,实即坌处下辖属区,余曾四次往观调查,察其地理位置,观其历年所立碑文,窥其木材贸易情形。当地木材运输之繁忙热闹,三门塘迄今仍有乾隆时碑记载其事云:“清江环下,浊浪排空,昼则舟楫上下,夜则渔火辉煌。”(三门塘《乾隆辛亥(1791)重修回龙庵碑记》)可证有清一代,不仅木材贸易繁荣兴盛一时,而且财富亦因此源源液滚回流,形成不少商绅聚集码头。至于坌处之得名,据当地百姓解释,乃侗语汉字音写,内涵和睦相处之意。盖商人四面八方云集,辄不能不有利益分配之争执,乃至时生事端冲突,规约之法遂必然产生。而地名既称坌处,则希望化解矛盾,祈求相互理解尊重,共臻和睦互利之境也。

坌处位于县城南面,与湖南省靖州县毗邻。清水江横穿当地全境,全长约三十华里。两岸溪流纵横,注入江中者达三十二条。全镇非仅森林广布山麓,即良田美土亦连片成块。故余所见之当地契约,总量虽仅六千,然与锦屏林契多而地契少相较,则可谓地契多于林契。学界长期受锦屏一地之契约文书误导,以为清水江流域各县,其所分布收藏之文书体系,皆无不以林契为大宗,不知其间仍大有区别,则不能不厘清辨明也。而余亦因此屡欲亲往其处,察看地貌地形,判断地契林契形成之环境因素,以厌征实求是之心也。

考察点除坌处镇所在地外,尚选择其所下辖之鲍塘、孔阜两村寨进行调研。行程所偕者为内子,寥峰、罗正副二人亦陪同。驱车沿清水河畔前行,一路饱览烟雨迷茫之山水秀色,或观山峦连片入云,绿映川流,倒影摇离,斑驳深蔚;或览江流奔走静逝,蜿蜒曲折,悄无声息,仿佛碧带。山间半腰处,辄时见一、二村落镶嵌其中,黛青一如,自然天成,益增佳趣。江中浅豁处,复屡见礁石错落耸起,形状怪异,色皆黯褚,颇生赏情。而夫子川上之叹,亦油然而生笑。乡人告余曰:江水落差,较之五十年前,已低去十馀米,幸赖今日修建水库,水位始逐段提升;然长江鱼已无法回游,两岸搬迁亦牵涉不少农户。而昔日木材贸易,水路长程运输,千里蜿蜓曲折,木排前涌后推,横断两岸,遮蔽江面,纤夫歌声此起彼伏,一派繁忙放排景象,今日已不复再现,亦不能谓为一大憾事矣。

余虽十馀次前往天柱,每览其山川形胜,阅其地势脉络,察其风情民俗,均益生浩渺恣肆之思。以为金凤山与梵净山、衡山鼎足对峙,清江入沅水汇洞庭湖折转长江,川浮而动,岳镇而安,玉水布飞,峰际云起。而人与地灵,山共水秀,非特山气淑爽,流水清澈,林木葱郁,而且民风淳朴,村人性真,老幼情挚。惟千里来龙,水皆外流,较少结穴。所可庆幸者,今日人工水库不断修建,则略已弥补矣。故曰:乾道变化,地气南移,东首西成,古今皆然。郁久勃发,未来磊落英绝之士,卓牵超拔之才,必结队成群崛起,而明人五百年后可赛江南之言,亦可验诸后来者彬彬兴盛之景矣。

上午十时,车抵鲍塘。遥望苗寨,背陵面壑,木茂泉清,青瓦楼宇,尽在烟雨之中。撑伞步行,石路整洁湿滑,房屋栉鳞衔接,无闻人声,惟见鸡鸣。余告同行者廖峰、罗正副二人云:“颇以安徽周庄,房屋布局相类,寂静则远胜之。区别在于有无游人,而天地时皆为吾辈所设也。”步入巷闾三百米,即达村长吴远亮家。主人早已笑迎于门口,相互介绍后即步入厢房,先三面围坐火塘,驱赶身上春寒。女主人笑脸端出油茶,品尝后遂询问村寨情况。原来吴村长擅长书法,当地签订协商契约,即多请其代笔,偶尔间作凭中。故凡谈及文书掌故,则如数家珍,大得问一得三之乐,甚得荒村郊野闲话佳趣。

余见主人兴致甚高,遂询及家世来源。答云渤海远道迁来,并指示堂屋门外石刻楹联一幅,以确证其说非凿空捏造,实乃可以信据之说。余大惊讶之,乃嘱同行者罗正副博士抄下。门联横批乃“元亨乾利贞”五个大字,两傍联语为:

径起三花光分渤海,

云呈五色彩焕延陵。

一望而知,吴氏乃当地望族,后裔支派繁衍,分布地域甚广。惟其自称苗族,何以认同风马牛不相及之渤海,溯源遥远陌生之延陵?兹事不仅长期保存于记忆之中,而且大书深刻于门壁上。历史记忆之真实与史迹之真实既然抵牾,则前者必然有一建构过程,最终则强化为族群集体意识,长久积淀存活于每一个体心中。然其建构之历史性具体过程究竟怎样?建构之目的性诉求究竟何在?是否凭借华夏身份之建构或转换,以争取其家族生存必不可少之正统地位?最终又如何内化为族群集体意识,迄今仍保存于后裔之历史记忆之中?抑或其原本即为汉人之士著化——汉人移民长程南迁,入黔后则华夷杂处,乃至渐染夷风,终受苗化——而文化记忆长期保留,虽在苗而仍言汉,言汉而依然归苗,始终保持双重族群认同身份,辄更有利于家族之生存发展乎?盖当地吴、杨、龙三氏,皆为一方之大姓,亦皆认为其入黔始迁祖为汉族。其中之吴姓,辄可溯其始迁祖至吴盛,乃北宋时之大理寺,因权臣贾以道掌执朝政,遂避祸入黔隐居,乃至变装苗服苗发,习苗俗而讲苗俗。惟考诸载籍,如《苗防备览》便明白云:“苗姓吴、龙、石、麻、廖五姓为真苗,其杨、施、彭、张、洪诸姓乃外民入赘,习其俗,久则成族类。”吴氏既为“真苗”之首姓,辄究竟属汉属苗,似当继续深考,不可轻作定论。然溯源吴盛之事虽未必可信,明清两代汉人移民甚多,尤其木行商埠不断兴起,落户当地之商贾商行甚夥,其扎根苗疆既久,遂有土著化之发展趋势,由“汉”变“苗”,揆之地方实情,亦非无有可能。吴村长远溯家世至渤海,不经意之言说背后,或亦牵涉族群史迹之沧桑变化,其缘由经过,辆甚望有心者深考。或依托地域所形成之文化相似性,本来就超越族类区分之差异性,而今人反据后者以判断前者,则难免受制于“前见”而误读错认。故地域性与族群性,二者均须比观兼顾也。余因此拟阅其家谱,主人则慨然应允,当下即转身步入内室,捧出一长方形檀香木盒,揭去盒盖,立见装有线装书籍二册,当为世代珍藏之老谱。惜纸已残损,字多漫漶,蠹朽太甚,不堪触手。故未敢翻阅,仅嘱寥峰就外形拍一照片,即请主人原物装入盒内,祈望其日后重新裱糊装订,长久保存,垂贻子孙,不再使天壤间又少一宝物耳。

临行话别,吴村长持礼坚请送行,遂由其陪同绕道,考察全村建筑风情。时雨方霁,路上偶见行人,皆身着蓑笠,腰插镰刀,问其何往,概云挂青。盖时值清明,祭扫祖坟,乃家族大事,故皆陆续外出,以致络绎不绝也。而沿路所见,房屋多为木结构,上下合为两层,居家待客出入,无不方便自然。然最引人注目者,辄为不时闪出之高大马头墙,皆耸出木屋一头,显得极为突兀耀眼。问之,乃知即为窨子屋,多为前后两进,壁檐均为女儿墙,屋顶则铺盖青瓦,与木屋毗连,远看仍为一色,墙则砖砌,泽均灰白,风格极类徽州建筑,明显受儒家汉文化影响。村长告余曰:此类建构多为祠堂,乃宗族活动中心。马头墙又称风火墙,皆封闭而不开窗,发挥隔离带作用,具有防火功能。寨内所居者虽为苗民,然已无扫寨习俗,亦不吹奏芦笙,节庆仪式则多演唱侗歌,村长内人即为侗家女子。具见汉文化之影响固然颇深,地方族群之互动亦不可忽视。果然沿路从容盘桓,循寨中石径至跳场处,吴氏宗祠高大建筑,忽焉即闪现于眼前。余先远眺观赏,复近前细审品味,知其尽管略显破旧苍老,而风姿依然雄伟卓挺,可谓气象静闲,规模肃庄,实乃全村威权之重要象征。吴氏乃鲍塘望门大族,宗祠亦占全寨中心位置,当地汉文化影响之深,随处皆有符号资源可供证明。尤其儒家价值与地方民族文化之融合,透过宗祠建筑特征即能明白领悟。而乡民之淳朴,宗族之亲睦,老人之德隆,儿童之率真,余经此次考察,亦得亲眼见证之,故益信地方秩序之建构,必扎根于深广之传统。

吴氏宗祠梁顶刻有文字云:“皇清乾隆二年冬月癸亥日吴朝信公裔孙立。”足证明代以来地方秩序之建构,宗族化始终为一大发展方向,而清代则逐渐步入高潮,已成为秩序建构之重要文化因素。数百年历史风云已经化归往昔,然血缘认同依然牢不可破,尊尊固然尽力挤压亲亲,亲亲仍自有其生存发展之空间。此非仅遍布各地之宗祠可作见证,大量家谱之编修亦足可发覆。盖家谱者,颂祖德,辨昭穆,定尊卑,明世系,传后人,贻子孙,既能光耀一族门第,强化族亲血缘认同,亦可激发孝弟敦睦之心,有裨地方秩序之良性运作也。

当地之宗法秩序,亦可见诸天地君亲师牌位。盖余所见之天柱村寨,凡有水井人家,均可入其屋门,即于醒目处见之。且非仅高悬于堂屋正面之墙壁中央,更每逢节令必有香火隆重供奉。足可略窥王朝国家与地方民众之间,必有一复杂之互涉性关系建构过程。天覆地载,既重尊尊,亦不废亲亲,血缘秩序虽为基体依托,文化秩序亦必植根其中。则天地君亲师之牌位,其义岂能浅视之乎?或问何以然?答曰:虽一五字牌位,实已贯串大小传统。国家理当欣然接受,民众亦视为原本应然。而由亲亲正可外推至尊尊,恰能收拾一方风俗人心;反之则依据尊尊强化亲亲,亦可维护族群家支内部利益。二者经历长期历史性震荡磨淬,最终则以高度整合之态势,化为地方秩序之价值构成因素,显现为天地君亲师牌位现象景观。故曰:地方乃国家力量存在之地方,国家亦集地方内容为一体之国家。至于规劝子弟耕田读书,努力芸窗,积善修德,传承祖宗家业,光耀家族门楣,宗法制度之历史作用,亦决然不可轻易低估。而当地人视文字为灵物,以为妙画足可通天地,惜之如金,敬之若神,虽片纸亦必保留;倘不能不毁弃者,则必慎重其事,均先置放于惜字炉,然后统一举行仪式,焚香祷告再三,始能化烟燃烬而去。今中寨、雅地两自然村落,尚保存有各自所修建之惜字炉,修建时间皆在清代,乡人长期视之若神物。如询之地方知识精英,则多能背颂颜夏郷之诗作答云:“三更灯火五更鸡,正是男儿读书时,黑发不知勤学早,白首方悔读书迟。”清水江文书之得以大量保留,当地长期仰慕大传统文化,非仅耕读传家渐成风气,即字墨亦以为能够延续族群命脉,似亦为其中一大重要缘由。

七、体验多元社会文化结构

告别鲍塘,驱车途经中寨,复沿清水江畔行驶,沿途隔江眺望远山脚下之三门塘,欣赏烟雨迷蒙中之侗族古建筑,最后抵达坌处镇。清水江沿岸港阜甚多,据云坌处镇本为原始大森林,明代以来即缓慢开发,主要依靠木材贸易招引外来人口,乃至渐成街市,为皇木采办要地,规模虽不能遽云兴盛,然商贾往返始终不绝。原住居民据说为滚家,以后则陆续迁入曹、王诸氏,皆为当地大姓,今则达三十馀姓氏,反映外迁人口甚多,水陆交通频仍。其流动变迁发展之原因,辄与木材货易有关。而契约文书之考释,当地亦为重要取证对象。

余欲调查之村寨为孔阜,村长李绍华为迎接我们,早已步出家门一里馀,站立街市桥头路口等候。下车后即由其向导,转身步行下桥,观摩江畔新迁汇集之碑林。原来此桥本名归宜桥,乃乡民集资合力所建。今虽已改建为钢筋混凝大桥,然原有石墩遗迹尚在,仍可依稀感受昔日古风韵味。站立江边逃眺,水石奔异,花树幽芳,清风拂岸,蹬径曲蜿,真乃绝佳之地也。石壁摩崖“横眠半月”四字,虽漫漶而仍可大致辨识。碑文亦多为入清以来,乡人捐资请工镌刻者。唯因水库筑坝淹岸,遂由政府统筹移迁于此。其中一块为文昌会碑,刻于乾隆五十三年。览其内容,虽年祀已久,尚勉强可读。斑斑史迹,皆可见证雍正开辟苗疆,军事征剿之后,则继之以文教。汉代以降,凡祀天神,辄祠星宿,蔚成风俗,南国尤盛。文昌之名,析而言之,所谓文者,乃精气所聚,而昌之含义,则为扬天之纪。目的无非福善祸淫,劝良祛莠,虽为有形之物,亦暗含无形之理。表面只是神道设教,用心则为秩序建构。处俗设教,斯亦良法耳。而南方相沿已久之尚鬼习俗,亦可从中略窥一斑矣。

据余所知,明代以降,地方社会结社者甚多,如文昌会、世忠会、关帝会、元宵会、地藏会、正义会等等,兼有会规,或共立誓约,名目不一而足,且有会租,以作经费来源。初一接触清水江文书,即时见此类材料,或可称为“会书”,乃宗法外之另一类组织,非仅祭祀衍为故常,亦时有公益活动。其祭祀内容则与宗族祖先崇奉略有不同,尚有更广泛之神灵系统,代表乡民社会信仰世界之多元取向,体现地方文化秩序复杂自治体制特征,实为具有松散结构之另一民间发展力量,不可不结合“会书”与田野调查认真研究。

天柱之建县,始于万历二十五年(1597),原先乃千户所,亦汉人驻军之地,故族群交流视他县尤为频繁,“国家化”(内地化)进程亦较其他生界为早。所谓“建县学,筑城楼,清田赋,编里甲,安哨堡,立市镇,尊贤养士,易风移俗”云云,凡万历年间首任知县朱梓所为之事,皆可视为国家力量之直接介入。广袤苗疆再造之历史进程,至迟明代已正式启功。其中最明显者,即为文教之兴起。盖“学校为人之薮,教化之地,士先德而后文,端所始也”。凭借软性之文教力量,以开发异质文化区域,表面速度甚缓甚迟,实则功效甚钜甚著。“天无从与,唯善是与;民无必从,唯德是从”,斯乃古今之通义,余坚信而不疑。惜今人反不如古贤明白此理,未免不令吾侪怅怅然兴叹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