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专栏牛号3963(千种豆瓣高分原创作品·看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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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尾声

卡车的颠簸把思绪变成两面墙之间来回碰撞的回声,无望地延续着。

时不时地,珍妮会“遇到”卡车开进牧场来,这或多或少是一个忧伤的情境,因为卡车要拉走的是刚出生的小公牛和生病的奶牛。对于生病的奶牛而言,这也不啻为一个减省经历痛苦的“安乐”捷径。然而,众所周知,新生的小公牛与生病的奶牛殊途同归。

工作人员从卡车上下来。从前,每一头牛都需要几个工作人员齐心协力、连哄带骗来赶上卡车,现在,唯一留用的仅仅剩下司机。司机下车,走进仓库,开出了专门用来“铲”病牛的插车。整个程序省了不少人力。

插车轰鸣着缓缓驶向病牛隔离区,艾瑞克走向隔离栅栏,利落地推开木栅门,3963仍一动不动地卧在地上,前蹄折回腹下。由于感染,她头上被烙掉双角处两个木桩似的伤口已经溃烂,几只不知趣的苍蝇在边上盘旋,让人不快。小牛孤零零的,身边并没有出生不久的公牛,空气中蒸腾着一种不祥。

远处乌鸦“啊——啊——”地叫着,犹如平常。

艾瑞克在边上扶着木栅门,不以为意。

珍妮需要记录每一头被运走的牛,并且整个运送过程中也有责任保证一切不出差错。不过这种事情与牧场而言是在正常不过的事情了,可以说,稀松平常,每周都在发生。艾瑞克工作了没多久就跟卡车司机熟识了,如今站在木栅门旁边,只消一个眼神,卡车司机的烟就已经装在口袋里了。

喉咙里堵堵的。珍妮在牧场的这些年,小牛年年都丢,生重病至此的例子虽然不多,但她也经常监督运送生病的成年奶牛去屠宰场的过程。这次,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不同。

珍妮有些自责,如果不是那天任性地带3963从隔离室出来,它应该也不会感染伤口。可是,她无法忘记3963踏出隔离室一刹那间流露出的欢快的眼神,那刻,她也仅仅是想让那种欢快多持续一下。

艾瑞克并没有为此责备珍妮,他依旧对珍妮照顾有加,更何况,一头小牛对于牧场而言算不了太大的损失,还在承受范围之内。他唯一的叮嘱就是做好运送记录。

在躲避了几次3963的眼神后,终于还是相遇了。3963的大眼睛在长长的睫毛后忽而凄怨、忽而怨怼,分不清她是在盯着珍妮还是凝视着面前渐渐逼近的插车。

一阵被拖拽的感觉。

骤然,仿佛回到了海雅家的院子里。一辆方方正正、古怪稀奇的车向我开过来,轰鸣声很大。我用力支撑地面,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却僵在原地,吓得动掸不得。

那四方的车朝我“压”来,逼得我阵阵窒息感涌入喉咙。见我起身,车竟然加快了速度,发出更难以忍受的声响。我茫然不知所措。在牧场和曾经经过的广场边见过一些汽车,都是小巧便捷、速度飞快,这样的庞然大物如同狂风骤雨前压境的乌云一般,我一怔,自知无力抵挡。

坐在驾驶位上的人穿着红背带裤,戴着红鸭舌帽,面无表情,帽檐遮住了他的眼睛。我只看到那车前下方突出来两根扁平的金属插板,我往后退了几步,便矗在原地了。

车子已经通过了木栅门,旁边站着的不就是艾瑞克吗?他仿佛愣住了,冷冷地扶着木栅门,摆好了让插车通过的姿势。这并不像是之前侃侃而谈的艾瑞克,那张木然的脸更是陌生已极,我开始怀疑他是否真的写过那些激昂的文字,他是否真正用心关怀过眼前的所见。

比之艾瑞克一脸的不屑,不知为什么,从珍妮眼里,我看到了一种前所未见的恐惧。她躲闪的眼神是在逃避什么,泪水抑或是拷问?眼神相遇的一刹那,她的双眼依旧是那样澄透。她手里拿着一个小本,纸张几乎被手上渗出的汗水浸湿,失去了平整。

“嚓”的一声,我眼前骤然黑了下去,感觉自己被“推”倒了,四脚朝天,之后又翻滚着斜仰了过来。冰凉的铁片贴着地皮嵌入我身下,一股暖流涌出。双眼紧闭下的漆黑让我的头脑一下子陷入了恐慌状态,惶惶然惊惧不已。

我是在等待死亡吧。

渐渐地,眼前出现了很亮的一束光,白色,轻柔、并无太强的穿透力,倒好像是维吉尔一般,在远处要把我引到亮光晕染开来的出口处。凝望着、凝望着,我自己似乎也飘飘然地飞了起来。

还是第一次在半空中看这个城市,身下的生活随着我的身体而倾斜、打转儿,我知道,不管自己曾逃往什么样的地方,最终也没有靠近过这个城市的边缘。现在,向下看,除了一星半点儿的眩晕以外,眼里是一座白城。

这是怎样令人沮丧啊!不管是聚居区还是鲜有人涉足的区域,满眼竟看不到一丝绿色,清一色的纯白,不似贞洁、不似神圣,唯有一股死亡气息在空气中游荡。它虽不是一马平川般的索然无味,但是白色的房子将裸露着的地面愈加突显,反而为数不多的几棵树到成了格格不入的装饰。我仿佛又听到了牧场里的乌鸦叫,这会儿,已经闻不到出生时那股熟悉的味道了,不过,我应该是伴着乌鸦的哀嚎降生的,跟身边的其他生灵一样。白色蔓延到细得已经快要看不清楚的河边。那是多么可怜的一条小溪,被枯萎和残暴的干旱包围,在这座白城里,那条划城而过的青黛色有气无力地狡辩着。也正是这淡然一点生气,才给这座白城注入了血液。

自己在朝着那束亮光飞去,只是不清楚究竟是什么力量能让我飞到半空中。

转眼间,我似乎飘进了先前坐过的那辆火车车厢,其他的奶牛再次不知所踪,但是车窗外的景色依旧,跟从天上望下来一点儿也不一样。明明我曾经经过坐落在茂密的森林边上的彩色房屋!我是在做梦吗?

试着探头看看窗外,我竟然再次看到了珍妮的身影,她还在追载着我的火车,气喘吁吁,手里死死捏着那块白手帕。这一切似乎在哪儿发生过。刚才我明明看到珍妮手里拿着一个硬邦邦的小本子。

想着想着,我的头又轻飘飘地飞起来,渐渐地,那束光再次出现。我似乎在朝着那束光飞行,飞得不快,可是珍妮怎么使劲也追不上我。

那束光暗了些,眯起眼睛,我反而看得更清楚了,脚步也随之稳妥了许多。我再次漫步在牧场里地那条金黄色的大道上,周围的牛都抻着脖子看我,我洋洋自得却无法看清她们的脸孔,忽然,一张张脸孔竟然都变成了3958的模样,围着我看,默不作声,吓得我阵阵冷汗……

冷汗让我感觉到自己的真实存在,接着,质疑自己是否横躺在两条煞骨的铁条上,孤零零地望着天,明亮而假惺惺的天空。它日复一日这样罩着大地,不论春夏秋冬,大地如何变幻,天空依旧保持着浅浅的蓝色。没错,这蓝色缓慢地流进了我的心里,仿佛乌云密布的天气从未在我的脑中留下任何痕迹一样,一切的一切就剩下这一片浅蓝寡淡的伪善了。

先前,黑发女孩儿嘴边点燃的那支烟再次穿透了我面前那片逐渐暗沉下来的路上,只是剩下一个通红的点。还是那个窄小的牛栏,还是那座挤奶厅,还是这个牧场,只是一张张脸孔似断壁残垣般褪去,周围的嘈杂也趋于平静,唯有我和那灼烧的红点对峙,静得听得见红点逼近我的呲呲声。红点周围升起一缕细细的烟,让我感到从未有过的亲切。那烟表面看似漫无目的却大致呈直上青云的趋势,我不明白。作为烟,不正是自由自在,想飘到哪儿就飘到哪儿的吗?可是,在这并无一丝风的寂静所在,烟就立在我的面前,不偏不斜。

后来,那个红点儿渐渐放大,不知怎么又被之前那束光取代了。陪着我死是很难的,连烟都散了。

那束光并没有给我带来多少暖意,倒是从那股暖流流出身体之后,我就越来越冷。不过,冷着冷着,倒也没有什么感觉了。现在,我什么气味也闻不到,“眼前”的牧场也如死般沉寂,光束开始扩散。

等到我整个视野都浸润在那束光亮里的时候,我的整个身体也完完全全信任了接纳我的那块土地,之前的一切似乎都浓缩成了一个极简的符号。

到达屠宰场之后,小牛从卡车的翻斗里被倒在了地上。就绪的插车立即将小牛铲向屠宰场的“死亡楼层”。凡是运到“死亡楼层”电梯上的牛将会被降到地下一层——屠宰场的操作间。

这时,“死亡楼层”里刚升上来的电梯旁站着一位工作人员,看到插车渐进,便拿起笔记本,冲着珍妮大喊一声:“牛号!”

“396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