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氏泪迹斑斑,正坐在炕沿儿上发呆,见冯国璋进来便扭过脸去,又委屈地抽泣起来。冯国璋走过去,柔情地抱住妻子,妻子用胳膊肘捣他,他抱得更紧了。妻子一回身,把脸偎在冯国璋怀里哭出声来。这一哭,冯国璋心里也很不是滋味。
冯国璋说:“行啦行啦,我又不是去死,我是去混前程。等混出个人样儿来,我就接你去当阔奶奶、官太太。到那时,什么活儿也不让你干,天天吃香的喝辣的。进门有人打帘子,出门有人抬轿子,一呼百应的多有意思。”
吴氏把冯国璋一推,说:“别贫嘴贫舌的,慢说你当不了官,就是当了皇上,俺也不稀罕。俺就是不明白这个理儿,俺是不贤惠吗?俺是丑八怪吗?俺是对婆婆不敬、对丈夫不周吗?你还想什么?你就忍心把俺娘俩儿扔下不管,到外边去折腾吗?呜呜……”
冯国璋把妻子抱紧:“看看,又来了不是。我在家陪你一辈子才好呢,可荣华富贵从哪里来?我都二十五岁了,耪过大地,干过小工,马戏团当过小丑,哪一样是有出息的营生?我再不出去闯一闯,这辈子算完了,不受苦中苦,难为人上人,天上不会掉馅饼的。”
吴氏哭着说:“当兵的拈花惹草,哪有好东西!”
冯国璋笑笑说:“哦,你是怕这个呀,告诉你,我改变主意啦,不去当兵,是去保定找二舅学买卖。”
吴氏抬起头,看着丈夫的脸:“真的?只要不当兵,俺不拦你,你多会儿走?”
冯国璋说:“明天一早儿。”
吴氏把冯国璋推开:“俺给你拾掇东西。”
冯国璋重新抱起妻子,亲了又亲。
夫妻二人,一个端灯,一个打点行装。一会儿趴在儿子身边,对儿子看了又看,亲了又亲,一直折腾到大半夜。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小两口起了床。一夜未眠的母亲,早悄悄起来做熟了早饭。冯国璋吃完饭,母亲和妻子把他送到门口。
冯国璋鼻子一酸,险些掉下泪来,说:“娘,您老人家请回吧。”
母亲哽咽着说:“儿啊,常回来看看娘啊。”
冯国璋说:“唉,我记下了。”
母亲把手里的四个熟鸡蛋塞到冯国璋怀里,说:“儿啊,道上吃。”
冯国璋的心里热乎乎的,眼泪禁不住流出来。他在心里对母亲和妻子说:“放心吧,我冯国璋一定会对得起你们!”
冯国璋来到保定,找到茂源商行,看门的老头儿用审贼的眼光把他盯了又盯,问了又问,锁上抽屉,关上屋门,才去通报。
冯国璋跟在一个小伙计后面,拐弯抹角,穿堂越室地来到一间豪华的客厅,小伙计让冯国璋等在客厅里,他进内室通报。冯国璋把行李卷儿放在蒙着法兰绒的沙发上,不一会儿,小伙计出来说声“老爷让你等着”就走了。冯国璋看着古色古香的楠木雕花家具,古朴典雅的名人字画,一尘不染的紫红色绣花大地毯,再看看自己寒酸的衣着,沾满泥土的鞋子,越发感到自惭形秽,胆怯得大气儿都不敢喘,站也不是,坐也不是。他很想早些见到舅父,可又害怕见到舅父……
冯国璋正在坐立不安,一个五十多岁、身材细高的人迈着八字步慢悠悠走进来。他的脸长得像冬瓜,面皮黄得像死人,鼻梁上架着一副金丝边眼镜,留着八字胡须,身穿直贡呢长衫,脚穿软底缎面布鞋,左手拿着水烟袋,右手拿着文明棍。冯国璋在莲池书院上学的时候见过舅父一面,早把模样忘了,凭着感觉他断定这是舅父。于是,赶忙上前作揖,跪在地上叩拜:“给舅父大人请安!”舅父从鼻孔里“嗯”了声,坐在沙发上。一扭头看见冯国璋放在另一只沙发上的行李卷儿,马上板起面孔,用文明棍指着行李道:“嗯?拿开,拿开!”冯国璋赶忙提起行李想放在条案上,舅父又从鼻孔里“嗯”了一声;冯国璋想把行李放在太师椅上,舅父又“嗯”一声,他只好把行李放在地上。
舅父那张阴沉的脸已经够吓人了,那从镜片上射出来的寒光,更使人望而生畏。在舅父眼里,冯国璋貌不压众,语不惊人,身不满五尺,重不过百八十斤,衣着寒酸,举止失措。于是他拉着长声问:“多大啦?”“二十五岁。”冯国璋垂手而立答道。“什么学堂毕业?”“私塾四年,保定莲池书院一年。”“嗯,求取过什么功名啊?”“没有。”“找我干什么?”“学买卖。”“你以为买卖就那么好学吗?你以为天上会掉馅饼吗?像你这样文不成武不就的人能有什么出息?不错,我的买卖是不小,人也确乎不少,可是,却容不得一个废物!”
冯国璋被激怒了,脸热辣辣地烧,鼻子一酸,眼睛一热,眼泪差点掉下来。他想说,说既刻薄又狠毒的话;他想闹,闹得既痛快又不讲分寸。可是,他既没有说,也没有闹,而是狠狠地看了舅父一眼,眼神里有火光,有轻蔑,有愤怒,又有悲叹。他把头点了三点,连说三声“好”,回身把行李卷往肩上一甩,迈开大步头也不回地走了。舅父凌乱的脚步,伴着凌乱的拐棍顿地的声音追出来,在台阶上止住,一个气急败坏的声音说:“正古道儿蹲庙旮旯儿的货!”
冯国璋不知道怎么出的茂源商行,那花厅,那甬道,那回廊,那曲径……凉风一吹,眼睛隐隐作痛,他才知道自己哭了。他就这样走出了今生今世再也不愿见到的茂源商行。
他走在保定府狭窄的街道上,忽然,身后传来嘚嘚的马蹄声,夹杂着喊声:“闪开,闪开,总兵老爷过来了!”街上的人纷纷向两旁躲避。他被人群撞击、裹挟,直至被撞倒。“他妈的,你找死!”直到背上重重地挨了一鞭子,他才回头去看。只见一个耀武扬威的军官,坐在一辆崭新的德制四轮马车上,一左一右搂着两个妖艳的女人,前呼后拥地跑过来。冯国璋面对总兵发出一阵歇斯底里的冷笑:“总兵?总兵有什么了不起!等着吧,我要当总督,当总统,我要出人头地!我要混得像个人样子!”
想归想,现实归现实,他的肚子咕咕叫了,才想起两顿没吃饭了。正好旁边有个卖烧饼老豆腐的小铺,他在就近的一张条凳上坐下来:“掌柜的,五个烧饼,两碗老豆腐!”“来了,”小伙计嚷着,“五个烧饼,两碗老豆腐!客官,一共五个铜子儿,掏钱吧您哪。”
他去掏钱,怀里没有,衣袋里也没有。他皱起眉头,想了想去掏铺盖卷儿——也没有,他母亲苦拔苦拽的压箱底钱,他妻子陪送的体己钱,都让他丢了!他感到头嗡地一下涨得像个笆斗。他说了声“对不起”,背起行李到了当铺,把行李卷儿往高高的柜台一扔:“当!”
冯国璋来到火车站,买了一张火车票,空着肚子去了天津卫北的大沽口。他有个族爷叫冯士爽,在天津小站直字营当文案。他找到冯士爽,没怎么费劲儿,冯国璋的名字就出现在某队(连)火头军的花名册上……
清朝一开国就继承了明朝“开科取士”的制度,大肆宣扬“学而优则仕”,“书中自有黄金屋”,“好男不当兵,好铁不碾钉”等做人之道,鼓励青年参加科举考试,形成“重文轻武”的社会风习。可当清王朝接二连三遭受列强欺侮,尤其经过太平天国起义、捻军起义之后,朝廷悲叹国家“无可用之兵”,不得不临时抱佛脚,扭转“重文轻武”的风习,用升官发财的哲学引导青年“投笔从戎”、“报效国家”。冯国璋既没钱买官,又没门子科举取士,只好走从军这条路,来实现自己的梦想。
可是,他万万没有想到,自己辛辛苦苦所得到的,只是一个“火头军”的头衔。他很失望,从报到那天起,就睡不安枕,整天一言不发,脸沉得能挤出水来。他天天品味妻子的话,甚至连在二舅处所遭受的冷遇,也觉得有几分道理。他几次想开小差,可是,一想起逃兵被抓回后非打即杀的情景,便感到毛骨悚然。他开始做噩梦,只几天的时间就瘦了许多。
一天早晨,庶务官回军带领几名火夫去天津买粮。这是一桩美差,一来可以外出散心,二来可以捞点外快,谁都愿意去,当然轮不到“尾旗兵”冯国璋。不料,临出发时,一个人突然病倒了,庶务官临时决定让冯国璋去充数。
庶务官等几个人坐在一辆大车上有说有笑,冯国璋和一个叫阎升的小兵坐在另一辆车上,没有一个人正眼看他们一眼,更没有人跟他们搭腔,仿佛压根儿就没有他们似的。
到了粮店,老板娘迎出来,一见回军的面就娇声浪气地说:“回大人,酒菜早准备好了,快入席吧。”回军嬉皮笑脸地说:“是吗?哈哈……你也准备好了吧?”说着,搂着老板娘的腰,几个人前呼后拥地进了屋。一个火夫对冯国璋说:“冯国璋,催他们装车,别误了老子的事!”说着也进了屋。冯国璋又气、又恨、又恼。
过了两三个小时,四个人红头涨脸,喷着酒气,一溜歪斜地回来了。他们坐在廊下的桌子旁,回军含混不清地说:“冯国璋、阎升,给老子倒茶去!”其他人也狐假虎威地说:“快去……快去!”
冯国璋和阎升忍气吞声提着茶壶走了。冯国璋边走边想,这几个小子太可恶了,我得好好治治他们……他跟阎升耳语几句,阎升会意,捂嘴笑着跑进附近一家药店,买了一包巴豆霜,偷偷倒进茶壶里,到茶馆沏了一壶茶水提了回来。
四个醉鬼正渴得要命,见冯国璋提来香茶,哪管三七二十一,咕嘟咕嘟就喝,不一会儿,一大壶茶水一滴不剩全灌下去。
这时,掌柜的已把米面装上车,大车出了天津城。先是喝水最多的庶务官捂着肚子:“嗯,怎么回事?停下停下……”大车没有停稳,庶务官就跳下去。没多久,其他三人也相继跳下了车。就这样,他们一路走走停停,直折腾得那四人精疲力竭。冯国璋强忍住笑,殷勤地搀扶着回军上车下车,悉心照料,四个人反倒很感谢他。
回到军营,苏管带得知他们“吃酒误事”后十分震怒,要惩罚他们。有人知道消息后告诉回军,回军吓坏了,拉着冯国璋的手,央求说:“冯老弟,千万口下留情,美言几句吧。”冯国璋心想,多一个朋友多一条路,多一个敌人多一堵墙,我何不趁此机会交个朋友呢。于是,他说:“大人,请放心,我不但不让苏管带惩罚你,还要让他褒奖你。”
回军说:“你真有这么大能耐?那太好了,太好了,我一定忘不了你的好处!”
苏管带找来冯国璋,问:“冯国璋,这次去天津卫买粮,你从始至终都在回军身边吗?你看见他们喝醉酒啦?是不是老板娘请的客?”
冯国璋说:“不,是他们几个人凑的钱。他们也没有喝醉。回大人说:‘咱们受管带大人之命来执行勤务,务要规规矩矩,老老实实,不能给大人丢脸,让他老人家操心,酒可以喝点儿,但万不可醉酒误事。’所以,他们喝得都不多。”
“嗯……”管带脸上已有三分喜色,“你会喝酒吗?”
“会。小的一次可以喝一斤白酒。可是大人,小的不能喝,小的牢记大人的教诲:‘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军人条例上写得明明白白:‘士兵执行勤务不得饮酒误事……’所以,我滴酒不沾。不过,我对不起大人,我心里真想喝,只是没敢喝。”
“嗯……”管带脸上有了五分喜色,“你们为什么耽误这么久?”
“报告大人,半路上一辆大车坏了。车把式一再恳求在外边过夜,回大人怕出事,又怕大人您惦记着,坚持马不停蹄地往回赶。”
“嗯……”管带脸上又多了一分喜色,“那拉肚子是怎么回事?”
“回大人,他们为了给公家省钱,没敢找大饭馆吃饭,找了个不起眼的小饭铺,结果吃坏了肚子。道上他们虽说病得很重,可没有一个人留下来,带着重病赶回军营。”
“嗯……”管带脸上已经有了八分喜色,“据你看,他们手脚干净吗?”
这时,冯国璋如数家珍,把米多少钱一斤,买了多少斤,一共多少钱;面多少钱一斤,买了多少斤,一共多少钱;几种粮面相加共多少钱,说了个一清二楚。他把回军贪污自肥的事实,巧妙地掩盖起来。
这时管带脸上早已漾出微笑,高兴地问:“你上过几年学?”
冯国璋扯谎说:“前后八年,最后三年就读于保定莲池书院。”
管带兴致勃勃地说:“好啊,你写几个字我看看。”
冯国璋提起笔写了“天朝圣邦,皇恩浩荡”八个大字。管带的脸上笑成一朵花,拍着冯国璋的肩膀说:“从明天起,你给我当戈什哈(勤务兵),你愿意吗?”
“多谢大人提携之恩!”冯国璋立刻给管带大人请了个安。他高兴极了,对自己的随机应变感到很满意。
跟管带谈完话,冯国璋立刻去见提心吊胆的回军,把跟管带谈话的情况,添油加醋叙述了一番,回军感动得热泪盈眶,跪下纳头便拜。
“且慢!”冯国璋把他提起来,板着脸说,“回军,你知罪吗?你有贪污行为!”
回军吓坏了,赶忙向外看看:“我……我没有啊……”
“没有?”冯国璋眼睛死死盯住他,“你难道还想瞒我吗?米多少钱一斤?你虚报的多少?面多少钱一斤?你又虚报多少?几项加起来,共得利几百两,你当我不知道吗?还有你本月3日,出库大米一千五百斤,你报了多少斤?本月17日,你出库面两千二百斤,你报了多少斤?本月23日,你出库香油……”
原来冯国璋是个很有心计的人,他为了改变自己的地位,对回军等人合谋贪污,时时留心,处处在意,一笔笔账目记了个清楚明白,以便在必要时摊牌,制服对方……
回军一听,吓得面如土色,哆哆嗦嗦地小声说:“国璋老弟,你……你……救救我吧,高抬贵手吧……”
冯国璋已不是昨天的冯国璋,他一下变得十分世故、老练和自信。他哈哈大笑,说:“老兄,放心吧,我冯国璋宁修百步路,不拆一座桥,我都给你在管带大人面前瞒下了。”
“是吗?”回军扑通一声倒地便拜,“贤弟,务请受愚兄一拜!今后有用愚兄处,纵使肝脑涂地,也在所不辞!”
冯国璋赶忙将他拉起来,说:“仁兄何必见外?你我同是天涯沦落人,理应相掖相助。”
回军把三个狐朋狗友叫到一起,盛情款待冯国璋,后来,五个人成了好朋友。
冯国璋自从给苏管带当了戈什哈后,把管带哄得团团转。管带一拿小烟袋,他早把火递上去;管带要骂某个人,他总能铺排出某人一大堆不是;管带要奖掖某个人,他总能道出某人一大堆好处。甚至问他爱吃什么,爱喝什么,爱玩什么,爱干什么,他都跟管带毫无二致。没有几个月,连管带的公务和难题,有时都要请他帮忙处理。
冯国璋从军后第二年秋的一天,他正帮助文案处理公文,其中一件上级的公文引起他特别注意:直隶总督李鸿章在天津创办了北洋武备学堂,从今年起,要从曾国藩的湘军和李鸿章的淮军中,推荐一批“有为”青年到武备学堂学习。冯国璋从军的这个军队,正是淮军。冯国璋心想:现在军队里,识字的人不多,有学问的人更少,今后朝廷要整军经武,必然十分重视军事教育和理论人才,我如能考上武备学堂,今后定能平步青云,出人头地。怕只怕苏管带不肯撒手……他想来想去,还是去找族爷,请他设法打通统领刘琪的关节,让刘琪再跟苏管带讲。第二天,他就请假去见冯士爽。冯士爽经不住他翻来覆去的缠磨,终于给刘琪写了一封亲笔信。冯国璋的心计没白费,他终于如愿以偿,成了武备学堂第一期学员。
从穷愁潦倒,到学习、生活都有了基本保障,冯国璋十分满意,他把个人的抱负,在舅父处所遭受的冷遇,一股脑儿化作思想动力,夜以继日、废寝忘食地学习,不管是军事理论,还是操演课,门门功课都名列前茅。
冯国璋还如饥似渴地挤时间自修文化课。为了取得一张正式文凭和检验一下自学成果,1888年,他向军学处长官请了三天假,偷偷地回到河间府去参加科举考试。虽然他昼夜思念妻子和老母,虽然此时离家只有二十多里地,他却没有顾上回家看一看,考试完毕,就匆匆忙忙赶回天津武备学堂。一个月以后,一张考中秀才的正式文凭寄到他手中。他所在的陆军科师生上百人,为他金榜题名举办了欢庆晚宴,连督办大人都出席并为之祝贺。
1890年,冯国璋在武备学堂毕业了。在气氛热烈的毕业典礼大会上,学堂总办荫昌发毕业证书,德国洋教习、中国教习代表分别讲话,冯国璋作为优秀学生代表也做了慷慨激昂的发言,博得一阵阵掌声和喝彩声。早在冯国璋学习期间,各科的教习,各处的总办、帮办,都很器重冯国璋,荫昌本人也对冯国璋颇有好感。因此,毕业前,荫昌亲自跟他谈话,动员他留校充任教习。冯国璋受宠若惊,欣然答应留校工作。
冯国璋出生于没落地主家庭,既有地主阶级的清高孤傲,又有仰人鼻息和委曲求全的自卑感。这一切,使他形成了双重人格。为了出人头地,他忍辱负重,息事宁人,狡狯圆通,巧于周旋。对小事他常装糊涂,能吃屈让人;对大事他很清楚,一丝不苟。他在上学和任职期间,将上上下下、前前后后的关系都处得十分融洽。
他在武备学堂一口气做了三年教习,开始,他为能留校任教而沾沾自喜;后来他发现教习的地位十分低微。因为清军将领多系行伍出身,压根瞧不起武备毕业生,更瞧不起“光会耍嘴皮子”的教习。在操场上,他这个教习有时还不如一个小棚长、哨长说话灵。跟他一起毕业的同学,大多当了哨长、队长或管带,而他,整天摸爬滚打,辛辛苦苦才捞到一个不起眼儿的协军校(排级)衔。这样干下去,何年何月才能实现升官发财的愿望?
一天,冯国璋给学生们上战术操练课,他做完一套动作后,让学生们操演,别的学生都做了,唯独一个学生,坐在树荫下乘凉。冯国璋大声喊:“汤铭泉,入列!”叫汤铭泉的那个学生,挑衅地瞅了他一眼,扭过脸一动不动。冯国璋被激怒了,大步走到汤铭泉面前,怒斥道:“汤铭泉,我命令你入列!”汤铭泉冷冷一笑:“我侍候不着你!”冯国璋上前抓住他的脖领,左右开弓打了他两个嘴巴。不料,汤铭泉忽地跳起来,挥起一拳把冯国璋打了个趔趄。冯国璋气得五官都挪了位,大声喊几个学生的名字:“把他捆起来,关三天禁闭!”可是,几个学生你瞅我,我看你,谁也不动,眼睛却瞟着他们的哨长。冯国璋明白了,原来这个哨长经常和冯国璋过不去,是他暗中指使的。冯国璋一气之下,写了一份辞呈。
想不到,冯国璋却闯下大祸。原来,他打的那个学生是当朝一个满族权贵的外甥。那个哨长傍虎吃食,想挤走冯国璋。不几天,处分冯国璋的命令下来了,连荫昌都表示保护不了他。
冯国璋十分恼火。一次偶然的机会,他见到了聂士成。在他当戈什哈期间,他经常见到聂总兵;上学期间,聂总兵又给他们讲过课;在他当教习之后,又不断跟聂总兵接触,对聂总兵十分仰慕。他把自己的遭遇和调职心愿告诉聂士成。聂士成一听,拍案大骂:“他妈的,欺人太甚!算啦,别干教习了,到我这里来好了!”冯国璋一听正中下怀,赶忙声泪俱下地说:“多谢大人成全!”
冯国璋是个“捉不到乌鸦腿不肯放枪”的人。办一件事前总要三番五次地掂掂分量,权衡利弊。1894年正月的一天,他从天津来到大沽口冯士爽的宅邸,要跟族爷商量商量。
“华甫,有事啊?”冯士爽问。
“三爷。”冯国璋说,“我不想当教习了,我想调调差事。”
“嗯,干得好好的,这是为什么?”
冯国璋把干教习低人一等,没有前途,以及跟学生发生冲突等简要地说了一遍,表示想投靠聂士成大人,特意来听听族爷的意见。
族爷欣快地说:“好啊,那是个好人!我在他部下多年,我最了解他。聂士成幼年家贫,很少读书,他性情粗犷耿直,说话高腔大嗓,声似铜钟。同治元年(1862年),因为受了地主老财的窝囊气,一怒之下,把地主的粮仓烧着,当晚投了淮军。因为他在弹压‘长毛’和‘捻子’中屡建奇功,颇受朝廷赏识,投军第三年就破格擢升守备,次年升都司加游击衔,同治三年以副将补用,次年便以总兵记名简放……”
冯国璋惊讶地说:“升迁好快呀!”
冯士爽以惋惜的口气说:“是够快的。唉,可是以后的二十七年一直是个总兵,并没有升迁哪……”
“这是为什么?”
“唉,这个人有个毛病,抗上,说话做事太直。他看不惯乌七八黑的人和事,总是戗着茬来,还有他的香饽饽吃?能保住总兵的地位就不错喽……”
冯国璋给族爷点上水烟袋,冯士爽“咕噜噜”地抽着。冯国璋说:“可惜呀,他要是能随和着点儿,那官可就做大了!”
冯士爽紧抽几口水烟,咳嗽两声说:“是啊,人可不能太找死卯儿啊。比方说,眼下当官儿的有几个不吃空名字,不克扣兵饷的?士兵月发饷银四两二,真正发到个人手连一半儿都没有。哪个有头有脸的不是整箱整箱往家里运银子?可聂士成跟别人不同。他居官清廉,最恨喝‘兵血’的人,一经发现,轻者割鼻断耳,重者刀砍枪崩。他对士兵要求严,执法如山,一旦发现过错,绝不姑息迁就。可他又爱兵如子,遇到士兵有难,他真舍死相帮。所以,他的威信很高,振臂一呼,应者云集!”冯士爽放下水烟袋说,“当兵还是跟着这样的将领!中法战争那年,法国鬼子气焰何其嚣张?当时驻守台湾的福建巡抚刘铭传兵匮粮乏,受困孤岛,屡屡电请朝廷出兵救援,淮军将领哪个不是畏敌如虎?李傅相(李鸿章)问:‘哪位将军去救援?’当时议事厅里鸦雀无声,只听一声大喊:‘末将愿往!’大家一看,是聂士成。当时傅相给了他两千精兵——那里就有我呀——我们从山海关渡海出发,在台湾的埤商地区登陆。哪有路啊?到处是悬崖峭壁,苔藓葛藤。他带领我们攀葛藤,登峭壁,经历了千辛万苦,直抵台北。聂大人一声令下,打得敌人屁滚尿流,解了困兵之危。英雄啊!哈哈……”
冯国璋回学堂不久就去投奔聂士成。聂士成一见冯国璋,没有寒暄,没有客套,问:“冯国璋,听说你是冯统领的族孙,他也让我多关照你,告诉你,我这里凭能耐吃饭,谁的眼色也不看。跟我当兵,酒不能饮,烟不能贪,色不许好,财不许沾,打仗不许贪生怕死,违者轻则打,重则杀,不管谁举荐来的,我是认法不认人。苦得很哪,你受得住吗?”
冯国璋说:“不受苦中苦,难为人上人。别人受得了,我就受得了。”
聂士成似乎很满意,重重地在他肩上拍了一下说:“嗯,好。你是喝过墨水的人,你准备准备,过两天随我出发,去执行一项特殊任务……”
第三天,冯国璋准时来到聂士成的公事房,同时来的还有两名武备学堂的毕业生和两名部下。聂士成沉重地说:“早在1868年,日本明治政权一建立,就以‘武国’和扩张为最高国策,叫嚣‘开拓万里波涛,宣布国威于四方’,矛头直指朝鲜和中国。他们进行了一系列战争准备和武备侵略:光绪元年(1874年)侵略我台湾省,光绪五年(1879年)侵占我琉球群岛,胁迫朝鲜、中国签订多项不平等条约,取得向朝鲜派兵的特权。光绪十二年(1886年),日本参谋本部拟定“征讨大清国策”,计划入侵北京,占领长江流域的战略要地……总之,北有沙俄,东有日寇,亡我之心不死,日后必有后患。
“我们的‘特殊任务’就是从芦台驻地出发,沿着中朝、中俄海岸线、边防线溯源北上,做一次实地勘察,要绘出地图,写出书,供朝廷参考,以作备战之用。弟兄们,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让我们一起去完成这次艰苦的旅程吧。书名我想好了,吴承恩有《西游记》,我们就来个《东游纪程》吧,哈哈,出发!”
聂士成带领冯国璋等五名技术人员,几名警卫、勤杂和炊事人员,骑着马,拉着车,大车上拉着帐篷、吃食、测绘仪器,浩浩荡荡地出发了。他们从芦台出发,沿着漫长的海岸线向东向北,走一处记一处,走一处绘一处。渴了喝口凉开水,饿了啃口冷干粮。晚上,在海边,在树下,在山坳里扎下帐篷,支起炉灶,十几个人不分长官士兵,亲如家人般一起饮酒用餐,谈笑风生。他们常常打些野味,采些木耳、蘑菇,一起分享野趣。其时正值春寒料峭,他们蜷缩在被子里,冻得瑟瑟发抖;夏天来临,蚊叮虫咬,暑气蒸人,他们栉风沐雨,宿野餐风;临近初冬,树叶凋零,百花纷谢,从西伯利亚、从海上吹来利剑般的寒风,砭蚀着他们的肌肤,冻得他们磕牙打战,难以捉笔。就这样,他们历时八个月沿着中俄、中朝海岸线,行程两万三千多华里,根据实地勘测和见闻,写出了《东游纪程》一书。该书包括《日历》、《日记》两卷,《东省全图》、《图说》、《东三省韩俄交界道路表》各一卷,共十万余字,绘制地图三十二幅。书中对加强边防、海防,开发边疆提出很多有价值的见解,断言日本是中国的“心腹之忧”,应当“因时制宜”,早做战争准备。
冯国璋变得形容枯槁,眼窝深陷,身材更加瘦小,脸上的皮肤枯黑得像干牛皮。在这八个月中,他表现出了过人的才能和吃苦耐劳的精神,以及多谋善虑的品质。别人有时对工作敷衍塞责,他始终一丝不苟;别人难免对艰苦生活发些牢骚,讲些怪话,他有牢骚闷在心里,烂在肚里,从不显露于形。他比别人想得多,干得多,得到的也多,受到了聂总兵的青睐。
聂士成一行,于当年阴历十月回到驻地芦台。冯国璋等又用半个月的时间,认真修改,复制图文,并向上级机关呈报,可惜,他们的劳绩和见解并未引起朝廷的重视。
1894年6月初的一天,冯国璋突然接到到议事厅开会的紧急通知。他一进屋,看见里面坐着哨长尹得胜、哨官徐照德、帮带聂鹏程、营弁魏家训、武备毕业生测绘官周宪章和于光新等标(团)、营、队(连)级军官二十多人。人们你问我,我问你,小声猜测着会议内容,分析时局动向。会操?没有这么急;开拔?国内无战事;换防?没有任何迹象……
不一会儿,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卫兵喊:“总兵大人到!”军官们齐刷刷地站起来,几十双眼睛看着聂士成。只见他目不旁顾,三步两步来到帅位前坐定,脸上表情十分严肃,吓得人们心怦怦直跳。
聂士成说:“诸位,今天把大家召集起来开一个重要会议。朝鲜国发生东学党叛乱,皇上要求我大清国出兵平叛,驻朝鲜商务委员袁世凯连连发电告急。顷接北洋大臣李(鸿章)傅相手谕:奏派本总兵与直隶提督叶志超军门,率精兵两千五百人前往驰援。由我芦台防地所部挑选一千五百人为前锋,余一千人由叶军门统帅为后盾,多带军械、弹药和辎重。下面本总兵宣读应征各部官长名单……”当聂士成宣布冯国璋为前敌营务处帮办,负责军械、弹药、粮草时,冯国璋一下子怔住了。
冯国璋心里十分矛盾。当兵十年来,他还没有经过什么战争。枪子儿是不长眼的,弄不好这一百多斤就要扔在异国他乡,连尸骨都弄不回来;另一方面,他又很庆幸,常言说“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这次出国正是建功立业、飞黄腾达的大好时机,再说,前敌营管带是营级军官,不是在非常时期,这个职务是不容易得到的。冯国璋的大脑飞快地转悠着,竟没有听清聂士成后边说的话。
聂士成又对出发前的事做了布置:各营、队长官回去后要马上查点人数,留强去劣;要检查装备、给养,轻装简从;要看好自己的士兵,防止开小差;还要暂时保密,出发前召开誓师大会,再向全体官兵公开,一切准备务于两日内完成,这期间不许任何人请假、外出、会友和写信,谁违反上述规定,一律严惩不贷!
冯国璋的任务最重。他一到营务处就被一大堆人包围着:这个领枪械,那个领弹药,有的领军衣,有的领米面……他原来只是军械局的一个帮办,军械局只管军械,不管吃穿。现在,军队的吃喝拉撒睡全归他管,真忙得不可开交。好在他工作能力、组织能力都很强,下边还有一大帮忠实的朋友,个个对他言听计从。他虽是帮办,但老总办早被他架空,营务处的大权早落入他一人之手,上级给他配备了一个山东籍小兵——阎升,做他的勤务兵。
第三天,一切工作准备就绪。早晨,阅兵场上,一千五百名精兵精神抖擞地走进会场,坐在会场中央,几百名留营官弁坐在会场两侧。检阅台上龙旗招展,帅旗飘扬,大会标上写着“誓师大会”,聂士成等长官坐在主席台上,大会主持宣布会议开始,大喝一声:“把犯人带上来!”
誓师大会怎么出来犯人?大家抻着脖子向台上看,不一会儿,三个光着上身、五花大绑的青年被押上来,“扑通”跪在台上。主持人大声宣布他们的罪状:其中一个棚长犯“泄密罪”,两个士兵犯“开小差罪”,当场被判处死刑,立即执行。三个人连喊饶命,执法队哪管许多,你推我搡拉到台下砍了首级。
台下几千名官兵,个个大气不敢喘,连一声咳嗽都听不到,偌大广场寂静无声,接着,聂士成发表了慷慨激昂的讲话……
1894年6月3日,冯国璋参加完誓师大会,带领几个帮办提前出发了。他们先到天津直隶都督府军械局领取军械、弹药,然后押运到天津车站。不久,聂士成的大兵到了,冯国璋指挥兵弁把军火搬上火车。这时,天津站非常热闹,军门潘万才、帮办陈景熙等率领大批官兵前来迎送,将官们匆匆数语,揖别登车,下午火车到达塘沽车站。冯国璋又指挥士兵,把军械、弹药搬上小轮船,其他士兵分乘几艘小汽艇,从大沽口缓缓驶向浩瀚的大海。大沽口各炮台皆升旗鸣炮,为大军送行。抵达出海口时,海关暮钟敲了七响。他们又一起登上一艘大轮船“图安”号,轮船趁着茫茫夜色,向东方驶去。
这天夜里天清气朗,和风徐徐,水波微微。天上亮晶晶的星星闪烁在紫蓝色的天幕上,蓝色的大海像千万匹绸缎铺向四方。天地间万籁俱寂,只有慵懒的马达声和叶轮拨水声,才打破一点寂静。冯国璋站在甲板上,望着远方的繁星和茫茫大海,一股淡淡的惆怅涌上心头。他想,我出来已经九个年头了,儿子应该十岁了。他上学了吗?念书用功吗?有钱交学费吗?妻子现在在做什么?她还是那样年轻、美丽、害羞吗?啊,她已经三十五岁了,已经不年轻了。天天风吹日晒,愁吃愁穿,脸上早有皱纹,头上早有白发了吧?母亲呢?还那么苦拔苦拽,口积肚攒地过日子吗?真想她们啊,真对不起她们啊!忽然,他想到洋洋自得的舅舅,前呼后拥的总兵,想到聂士成的威仪……多大的诱惑力啊!为了这些,自己要去闯,去拼,去努力得这一切!
“大人,天凉了。”阎升把一件号衣披在他身上,“进舱休息去吧,魏大人他们在舱房里等着您哪。”
“什么时辰了?”
“九点半钟了。”
冯国璋一进舱门,五六个军官正在高谈阔论,见冯国璋进来,都说:“来,来,冯总办,这里正等着你答疑解惑呢。”
冯国璋一看在座的有哨官尹得胜,帮办冯义和,哨官徐照德,帮带聂鹏程,营弁魏家训、许兆贵,武备学堂毕业生周宪章、于光新等。冯国璋拣了就近一个座位坐下来,大家七嘴八舌地问:听说慈禧太后跟皇上较着劲,听说李鸿章不听皇上的,朝廷主战、主和两派闹得邪乎,东学党为什么起义,大院君是怎样的皇上,中国出兵朝鲜值不值得?……冯国璋何其聪明,这些犯禁的话能在这种场合说吗?他圆滑地笑道:“这些问题我也不清楚,朝廷想必有朝廷的想法,我们作为军人服从就是了。”大家东拉西扯说了些闲话,于光新看看表说:“哎呀,乖乖,半夜了,快睡觉吧。”
5月6日早晨5点钟,冯国璋被钟声惊醒,他爬起来穿好衣裳,跟阎升等来到前甲板集合,传令兵告诉官兵,已经到了朝鲜海域,离登岸地点还有两小时航程,要做好登岸准备。冯国璋登上甲板,极目远眺,蔚蓝色的大海,托起一轮冉冉升起的红日,把东方半边天照得通红,海水红得像血一样;成群的海鸥飞上飞下,不时发出惬意的叫声;莽莽苍苍的山,浮沉在云海之间;星星点点的渔船,张网捕鱼,徐徐浮动……这时远处驰来一条挂着朝鲜国旗的小艇,艇头立着几名朝鲜官员和船员,他们是奉命前来导航的。
轮船到达朝鲜第二大港——仁川港。清军弃舟登陆,经过一阵忙碌之后,大队人马浩浩荡荡向牙山县城进发。
牙山县四面环山,没有城郭,县城不大,只有一条主街道,砖瓦房很少,百姓大多编茅而居,生活十分清苦。见大兵到来,那些峨冠博带、身着素衣的朝民,扶老携幼,纷纷前来观看。除冯国璋的营务处和军医处驻扎在县署一所较好的房子外,聂士成的指挥部和士兵一律驻扎在牙山周围的山冈上。聂士成传令中朝官员,转告朝民不要惊慌,各自安居乐业,商家继续开门营业。聂士成传令官员,不许打骂百姓,不得与民争食,不得侮辱妇女,不得巧取豪夺,有违令者定斩不饶。聂士成命文案写了《招抚告示》几十份,派人在县内外广为张贴。布告写道:
为剀切晓谕事:窃照朝鲜全罗道属地方“党匪”作乱,占据省会,杀伤居民,尔国王发电告急,我中华爱恤属国,不忍坐视不救,奉谕钦差李奏派本统领率马步枪炮大队前来征剿。……大兵到日,敢行抗拒,悉杀无赦。为此出示晓谕。本统领纪律严明,令出法随,勿谓言之不预也。各宜凛遵毋违!特示。
大清国赴朝军统领、太原镇总兵聂士成
这时,正是六月盛夏。士兵们住的是帐篷。晴天赤日炎炎,帐篷里热得像蒸笼,士兵个个汗流浃背;阴天雨水绵绵,帐篷里滴滴漏水,士兵人人成了“落汤鸡”,冻得瑟瑟发抖。因为聂士成与兵同苦,士兵们不敢有半点怨言。
这些天连降大雨,火房没有干柴,饭做不熟。一个士兵实在饥饿难忍,偷偷潜入附近一个菜园里,摘了两个茄子充饥。正巧被值勤的士兵捉住,带到统帅部。士兵一见聂士成,“扑通”跪在地上,声泪俱下地说:“大人,饶命啊,小的下次不敢了!”聂士成黑虎着脸,吩咐左右:“吹集合号!”
不一会儿,队伍在帐篷前一块小空地上集合起来,一百多居民和园主也应邀前来参加会议。监刑官当众宣布,要对士兵处以极刑。菜园主人和居民纷纷向聂士成求情,聂士成不准;后来,群众跪下来苦苦哀求,聂士成才改判割掉士兵一只耳朵,以示惩罚。一千多士兵吓得胆战心惊。
聂士成到朝鲜后的第八天,从汉城方向飞来两匹快马,两名信使要求拜见聂总兵。信使捎来朝鲜政府一封密信。信中说,到目前为止,日军已向朝鲜进兵五千多人,信中历数了倭寇烧杀抢掠的罪行。
信使走后,聂士成立即把留守人员分成若干武装小分队,在朝鲜官员的带领下,拿了“招抚告示”分赴各州县抚剿。冯国璋安排好工作后,也带领一支人马,来到“匪患”最严重的全州城。当他见到全州城百业凋零,民不聊生,房舍大部分被烧,民无栖止之所时,立刻派人分头察访、登记难民,然后派两名清兵,拿着他的一封亲笔信去请示聂士成,建议每户发给救济银二两,以解燃眉之急;同时他把拟好的安民告示底稿给聂士成带去,请他批示后张贴。几个时辰后,派出的清兵回来了,聂士成批准了他的请示。
难民接到银两后,人人感激涕零,他们扶老携幼来到冯国璋的下榻处,向他作揖叩拜。冯国璋说:“这是聂大人让我们做的,去感谢他吧。”朝民选派几个年长的代表,跑了几十里路,来找聂士成道谢。聂士成见冯国璋会办事,不争功,心里十分高兴。
连日来,倭寇增兵朝鲜,寻衅滋事的事件层出不穷。为了以防万一,小分队在回总部时,冯国璋派出七人先行,他自己率小分队殿后,二队相距一里多地,走着走着,忽听前面“啪啪”响起几声枪声,他们赶忙站住侧耳倾听,可是,听了许久再没有声响。有的说:“没事儿,准是小子们过枪瘾了。”有的说:“没准儿在打山鸡。”可冯国璋不这么想,他知道在这种紧张局势下,他们既不可能过枪瘾,也不可能打山鸡。再说枪声响得急,说不定先行小队跟倭寇遭遇了。他这样一想,立刻打了个寒战。心想还是知难而退吧,以免以卵击石。他故意说:“没事儿,说不定他们回营了,我们要小心隐蔽,分散迂回前进!”
于是,他们穿树林,绕小路,迂回前进,安全到达目的地。
这时聂士成派出的探子不时报告:倭兵已在朝鲜增兵一万五千多人,且有袭击清军,挑起战端之意。聂士成派出小分队,有的跟日军遭遇,有的双方发生摩擦。这天,聂士成跟叶志超商量后,给李鸿章发了一个要求撤兵回国的电报。
不久,李鸿章回电:“议和未定,暂驻牙山待命。”
这时,朝鲜政府又派来信使,说:“倭寇增兵已达三万多,五城被团团围住。各要隘都驻上倭兵,部署森严,列队整齐,武器都是一色的快枪快炮。每天都要大炮轰城,五城连连中炮起火,形势十分危急。而且日寇已分兵直逼水原,请叶、聂二位将军赶快率队到成欢驿堵截……”最后,信使泣不成声地说:“倭兵太没人性啦!他们见房就烧,见东西就枪,见女人就淫,见百姓就杀,杀完还掏心挖肝,身首异处,有的竟把肠子挂在树上,人头挑在枪尖上,孕妇被强奸后,把胎儿活活剥出来……他们抓到贵国军民更是惨无人道……”
聂士成没听完就气炸了肺,斩钉截铁地说:“倭寇欺人太甚,叶军门,打吧!”
叶志超吓得战战兢兢地说:“不不,事关重大,不可意气用事。”
聂士成说:“叶军门,你我身为朝廷命官,不能救朝民于水火,怎能尽守土之责?”
叶志超说:“倭寇气势焰焰,又敌众我寡,与其对阵无异以卵击石。”
聂士成气咻咻地说:“叶军门,休长敌酋志气,灭己人威风。我谅他倭寇未必长着三头六臂,看我聂士成杀他个一溜胡同!”
叶志超说:“聂总兵,别忘了我是主帅,我对全体将士负有全权责任!”
聂士成说:“这我知道,大人如有顾虑,便请退避三舍,我聂某独自为战,后果自负!”
叶志超一看谁也说服不了谁,说:“聂总兵,还是请示一下傅相再做决定吧。”
聂士成无可奈何地说:“请你给傅相发电,陈明我的意思,我去看地形,准备战斗。”
聂士成刚要出门,忽然,一个血淋淋的人连滚带爬地闯进来,聂士成倒退几步,那士兵“扑通”跪伏在地上,声泪俱下地说:“大人,给小的做主啊!”
聂士成问道:“怎么回事?快讲!”
士兵抽抽咽咽地说:“我们小分队一行七人,昨天在回营路上碰上几十个倭兵,敌众我寡,我们被他们捉住,他们把六个弟兄乱刀剐了,把小的鼻子、耳朵和一条胳膊砍去,一只眼睛挖去,让小的回来报信……”
聂士成一听气冲斗牛,大声喊:“抬起头来!”士兵哆哆嗦嗦抬起头,只见脸上血肉模糊,见不到一块完整皮肤,五官全被毁坏,惨不忍睹。士兵把一封血迹斑斑的信递给聂士成。聂士成打开信一看,上写道:“叶志超、聂士成,给我滚回去!否则他就是你们的下场!”
聂士成把信扯个粉碎,恶狠狠地说:“浑蛋,等着瞧吧!把冯国璋叫来!”
不一会儿,冯国璋慌里慌张来了,一看聂士成脸色铁青,喘着粗气,吓得倒吸一口冷气。
聂士成厉声问:“冯国璋,你的士兵和敌人遭遇你为什么不去救?”
冯国璋镇定地说:“救了。为了防止意外,我派出七人小分队,两队相隔一里来地,我听到几声枪响,赶忙把部队散开,隐蔽搜索前进,搜索了大小山头,丛林洼地,没有发现敌人,以为他们提前回来了。回来一问,才知道他们没有回来,马上派人去找,派出的人直到现在还没回来……”
经过他这么天衣无缝地一说,聂士成不再追究,一挥手说:“下去吧。”
聂士成带领一股轻骑飞驰振武、水原和成欢驿去查看地形,回到驻地太阳已经偏西了。叶志超在帐篷里等他,一见面焦急地说:“哎呀,聂大人,让我等得好苦啊!傅相回电了。”
说着,叶志超把电报稿递给聂士成,聂士成接过一看,上写道:和谈决裂,速备战守,已遣江自康率仁字营助战,即日可达,广乙、济远、威远、爱仁、飞鲸诸轮已停泊内岛待命。
叶志超说:“江自康的部队已经到了。”
聂士成一拍大腿高兴地说:“太好了!”
叶志超忧心忡忡地问:“聂大人,你真要与倭兵对阵吗?”
聂士成问:“怎么,叶军门你还在犹豫?”
叶志超说:“哎,我是担心三千名将士的生命啊。”叶志超是担心自己的生命。这些天来,他吓得终日魂不附体,坐卧不安,计算着怎么渡过这道难关。
聂士成说:“叶军门,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你不打他,他也会来打你的,那将会更糟糕。”
叶志超还在强词夺理:“可是傅相只让‘速备战守’,并没有让我们打呀。”
聂士成笑道:“备而为战,战必有备,这有何奇怪的?”
叶志超勉强地说:“好吧,依你之见,此仗怎打?”
聂士成把一张军用地图铺开,指着说:“这一带的地形我都看过:这里是我们驻扎的牙山,向东南四十里是成欢驿,成欢驿再向前三十里即振武、水原,近三万名倭寇就驻扎在这里;这里是汉城通往公州的要道。目前,海道已梗,援军断难飞渡,牙山是绝地,万不可守。成欢驿背山面江,地势绝佳,宜驰往据之,我军在那里巧布伏兵,以逸待劳,紧紧扼守住这条必经之路,定能置敌酋于死地!公可率五百人马继续驻守牙山,其余大队全部由我拉上成欢驿设伏。届时,战而胜,公可为后援;战而不胜,犹可绕道而出,齐聚平壤。公以为如何?”
叶志超一听不让他打前站,心里一块大石头落了地。心想:这个傻蛋,甘心往火坑里钻,早晚会送命的。他说:“好,甚好,就依公所云办吧。”
聂士成说:“一言为定,分头行动吧。”
正要散去,忽有译电员报告,傅相来电。聂士成接过来一看,上写:“广乙、高升号被倭击沉,战衅已开,速备战事。”聂士成把电报递给叶志超。叶志超看后心情益发沉重,忙问:“怎么办?”聂士成斩钉截铁地说:“原计划不变!”
叶志超匆匆离去。聂士成马上叫传令兵,立刻通知召开紧急军事会议,并通知部队做好出发的准备。
不一会儿,营、队长官,营务处、军医处等首领及统帅部幕僚二十多人齐刷刷到来。
大帐里气氛异常严肃,连每个人的呼吸都能听得一清二楚。聂士成铁青着面孔,把倭寇逞凶、士兵被戮、傅相来电简略地说了一遍。他说:“……成欢驿在牙山西北约四十里,是汉城通往公州的要道。而今两万敌人已聚集在果川、水原一带,距成欢驿只有三十多里。我驻牙山的总兵力有我部副中、老前、练右三个营,有营务处、军医处、统帅部等非战斗人员二百三十名;此外尚有刚刚赶来增援的仁字营。加上叶军门亲统的一个营,共三千人。三千对三万,众寡悬殊。可是,我暗他明,我逸他劳,我系仁义之师,彼为虎狼之旅,只要我们长官用命,将士齐心,定能打好这一仗!”
落日前,聂士成召开誓师大会。聂士成让被害士兵和受害的老百姓控诉日军暴行。聂士成发表了慷慨激昂的讲话。他说:“倭寇猖狂,气焰嚣张,染指朝鲜,意在大清。作为大清国的忠实卫士,援朝抗倭,责无旁贷。朝鲜和中国一衣带水,唇齿相连,中朝安危系在我军人身上。我们要痛杀倭寇,报效朝廷。你们记住,我聂某若有半点含糊,你们砍我的脑袋;你们要是贪生怕死,我照样砍你们的脑袋!”
他的讲话说得两千多官兵个个感动,人人激昂。“打败倭寇,报效朝廷!”“跟着聂帅杀敌立功!”口号震天动地。冯国璋不放弃表白的机会,他代表后勤人员发表讲话,赢得阵阵掌声。
当晚,部队以急行军的速度开往成欢驿,立脚未稳,聂士成又率领各营、队长官查看地形,布置战斗。
成欢驿系丘陵地带,东西皆山,南北是水田和沼泽地,北面横着一条大河,河上有座安城大桥直通汉城,地势十分险要。振武郡在成欢驿西南方,相距三十里。成欢驿西南方有座高山,是敌人从振武来成欢驿的必经之路。山上草深林密,便于设伏。聂士成命哨长尹德胜带炮队埋伏在成欢驿西南的山顶上,见敌人过桥就开炮;命帮带冯义和带精兵三百伏在河边林际草莽之间,敌人到了河心再出击;命哨官徐照胜率百人潜伏在山侧,并在山顶设瞭望哨,何方有警举悬灯为号;命帮带聂鹏程领兵二百,哨伏大道西侧的沟畔,敌人进入伏击圈一齐出击;命营弁魏家训领五百人为接应;命江自康率仁字营扼守敌人去牙山之路;命武备堂学生周宪章、于光新带健卒数十名埋伏在振威通稷山的道侧;命营弁许兆贵率两百人驻扎在成欢驿东南山上为声援;命冯国璋的营务处、军医处人员在成欢驿东北方的僻静山谷扎寨,做好军械、弹药、医药供应,并拨士兵三十名归其节制,以保护军需辎重之安全。不管何人不得暴露军事目标,有违者就地正法。众将弁个个摩拳擦掌,决心与阵地共存亡。
下午,派出去打探军情的于光新匆匆叩见聂士成。他说:“倭寇今夜分兵两股,一股一万多人朝成欢驿方向而来,一股七八千人往公州而去。”
聂士成右拳击着左掌说:“哈哈,好,自投罗网!传令兵,命令各部队做好隐蔽!”
凌晨4时许,一阵军械撞击声和刷刷的脚步声,隐隐约约传到阵地上,将士们仔细观瞧,一条条幽灵般的黑影出现在桥口。埋伏在彼岸两侧的清军,个个紧握快枪,等待着统帅的命令。敌人上桥了,过来了,突然一个惊天动地的“打”字响起,左中右三面一起放起排枪。一条条火龙朝敌人方向飞去。日寇被打蒙了,来不及还击,早死伤几十人;没死的拼命往回逃,把后面上来的日军撞翻。桥小人多,你冲我撞,不少日寇纷纷落水,活活溺死。清军见状奋力追杀。这时,后面的敌人已摆好阵势,趁着人多势众,一阵猛打。清军不敢再进,只好退回到自己的阵地上。
不一会儿,日军又组织了一次更大规模的冲锋。日军先用重炮开路,盲目地轰击了半小时,大队人马才喔呀喊叫着杀上来。聂士成命令伏兵注意隐蔽,不许轻举妄动。只令正面仁字营狙击,给敌人以错觉,引诱大批敌人上钩。敌人的第二次冲锋又被打退了。两次冲锋敌人死伤一百多,清军伤亡无几,大大鼓舞了清军的士气。这时,冯国璋指挥着运输队,源源不断地把枪械、弹药运上来。冯国璋知道,昨天晚饭吃得早,又加上十多里的急行军,士兵早就又渴又饿了,他命令火头军提前做饭,把大馒头和绿豆冷汤送到士兵面前。士兵们吃着馒头,喝着绿豆汤,眼睛盯着前方。
天色微明,狂怒的敌人组织了一次空前规模的冲锋,经过一阵霹雳闪电式的排炮后,成千上万的敌人前呼后拥地冲上来,大道上、桥头上、稻田里、山脚下到处是拼命冲杀的敌人。这时,山顶上的炮队开炮了,河旁林莽间的伏兵开火了,大道沟畔的哨伏放起了排枪,扼守在牙山山路的江自康营拼死出击;埋伏在成欢驿东南角的许兆贵也率队出击助战。只有魏家训的援军五百人不放一枪一弹。在阵地上,到处是追杀声和枪炮声,处处是敌人留下的累累尸体,鲜血染红了河水,染红了大地……聂士成骑着高头大马,往来奔驰在战场上,亮着嗓子喊着,鼓舞着士气。清军各自为战,无不以一当十。
可惜敌人人数太多,他们采用人海战术,翻山越岭,分道包抄,各战场全面开花。敌人布满山川河谷,清军四面受敌。日军不仅人多势众,而且武器比清军精良。因为交通被阻断,清军弹药一时接应不上,冯国璋几次派出营务兵,扛着弹药箱往各战场上送,但仗打乱了套,根本无法送到,反落得丢械伤人的局面。聂士成当机立断,鸣金收兵,把部队集合在成欢驿葫芦口上。同时,命令冯国璋把搬不动、扛不走的沉重军需统统炸掉。这时,敌人派兵追赶,以逸待劳的魏家训,率领五百名伏兵,出其不意地打击敌人,很快把敌人击退,掩护大部队向天安方向退去。到天安后方知,叶志超不但没有给予接应,反而早率大队人马往公州跑了。
成欢驿一战,清军死伤仅百余人,敌人死伤一千多。可惜哨官吴天培、聂汝贵,武备学生周宪章、于光新等力战捐躯。敌人经此重创,不敢轻易追赶,成欢驿一战,杀出聂军的八面威风。
再说冯国璋,接到撤退命令后,率领营务兵往前跑。忽然,一顿排枪,一百多敌人挡住去路。营务人员有的身背重物,有的手牵骡驮,没有什么战斗力。三十名武装警卫,因战场吃紧调走一半,形势十分危急。冯国璋挥起六轮手枪,大声命令道:“警卫兵,给我坚决顶住,你们必须等营务处安全撤离后才可撤退,如有半点差池,提头见我!”警卫人员就地卧倒,死死顶住敌人,掩护大队撤退。冯国璋带队连滚带爬往公州方向逃跑。当他们刚出山口要冲进一块三四百米长的洼地时,忽然,斜刺里又冲出来几股敌人,把队伍拦腰截成几段,冯国璋首尾难顾,指挥失灵,士兵们丢箱弃弹,挣扎逃命。冯国璋只好听天由命,逃命要紧。他的马弁阎升死死保住他,向左侧山头猛跑。两个人钻草丛,攀葛藤,专拣人少草密的去处走。他们正要从山坡的一侧绕道而过,不料,后面七八个倭兵追了上来,子弹铺天盖地地扫来,打得身边树叶啪啪响,他们赶忙卧伏在一个小山包后面抵抗。阎升说:“大人,我把倭兵引开,你老人家快跑吧。”冯国璋说:“好,你要小心,咱们在前面山口集合。”阎升“砰砰”放了两枪,边跑边喊,朝一片林子跑去。敌兵发现了他,紧追不舍。冯国璋急忙朝相反的方向跑,很快摆脱了敌人的追击。大约跑出一箭之地,冯国璋好不容易来到一块小空地上,刚要坐下来喘口气,忽见两个端着明晃晃刺刀的倭兵一步步逼上来。冯国璋吓得“扑通”一声瘫软在地,六轮手枪一害怕也掉到了地上。敌人狞笑着不紧不慢地逼过来,冯国璋想:完了,彻底完了。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忽听“砰”的一声,一个倭兵倒在两米开外的血泊里,另一个倭兵正背对着自己,跟一个人高马大的清兵对刺。经过好几个回合的搏斗,清兵终于把倭兵打死了。冯国璋的心怦怦乱跳。过了一会儿,清兵吃力地爬起来,把脸上的血和汗擦了一把,蹒蹒跚跚地走过来拉冯国璋:“大人伤得不轻吧?”冯国璋羞愧地定睛一看,原来是营务处新兵李纯。
冯国璋挣扎着说:“哎哟,哎哟,我的腿怕是摔坏了。”其实他根本没负什么伤。
李纯把他搀起来。冯国璋说:“老弟,多亏你救我,不然我早就没命了。”
李纯扶着冯国璋边走边说:“区区小事,何足挂齿!这是卑职应该做的,快追赶队伍吧。”冯国璋故意一瘸一拐地走着。李纯说:“不知道聂大人他们是否已经安全脱险?”冯国璋一听“聂大人”三个字,像有一根针扎在心上,身子禁不住哆嗦起来。李纯问:“大人,您怎么啦?”冯国璋撒谎说:“我有点冷啊。”
李纯赶忙脱下自己的号衣,给冯国璋披上。冯国璋想,聂士成平素最恨贪生怕死的人,大凡开小差的,临阵脱逃的,或缴枪投降的,只要被他抓获,不是割鼻断耳,就是刀砍枪杀。今天,我不但贪生怕死,而且擅离职守,这二罪归一岂能饶我?这么一想,他真的走不动了。他又想,这擅离职守可以凭三寸不烂之舌对付过去,可这贪生怕死是没办法对付的。而知道自己今天行为的只有李纯,李纯不说没人知道,可怎么才能堵住他的嘴呢?杀人灭口!对,一不做,二不休,为了前程,只能这样了。
冯国璋嗫嚅着说:“老弟,我的腿好多了,不要扶了。为了防止意外,咱们还是拉开一些距离吧,你前头走吧。”
李纯不知是计,说:“好吧,我在前面开路。”说着背起三支快枪,朝前走去。李纯走出约十米远,冯国璋悄悄地从腰里拔出手枪,慢慢地举了起来……
这时,硝烟散尽,艳阳夕照,晴空万里,小鸟啁啾。那血一样红的晚霞,照在李纯那宽大的后背上,长长的身影映在山路上。李纯一瘸一拐地走着,那血迹斑斑的号衣,那破帮断底的布靴,都异常清晰地在冯国璋眼前晃动……就是这个人,在几分钟前杀死两个敌人;就是这个人,在几分钟前舍生忘死地救了我;还是这个人,刚刚把号衣脱给我,而且在追赶队伍的路上,还在保护着我……可我冯国璋却要恩将仇报!他慌忙收起手枪,边走边默默地问自己:难道就没有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吗?
忽然,他眼睛一亮,想出一条妙计在胸。冯国璋紧追几步,喊:“李老弟,你等一等……”
李纯回过身,赶忙往回走:“大人,有什么吩咐?”
冯国璋加快了脚步,走到李纯面前,说:“李老弟,你的救命之恩我实在感佩莫名,无以为报,我思来想去,想……”
李纯说:“大人何必老为这点小事挂心?保护长官是下属的责任。”
冯国璋说:“愚兄有一事相求,我想跟贤弟结为生死之交,不知贤弟意下如何?”
小兵哪有不巴结长官的,李纯一听高兴异常,说:“小的不敢高攀。”
冯国璋亲昵地抓住李纯的手,诚挚地说:“贤弟此言差矣,愚兄的生命都是贤弟给的,何言高攀二字?我冯国璋是求之不得啊!”
李纯说:“没有香烛,如何结拜?”
冯国璋说:“当年左伯桃、羊角哀萍水相逢在戈壁滩上,二人撮土插枝为誓义结金兰,不久,左伯桃把自己的干粮、衣裳给了羊角哀,成全了他,自己死了,被后人传为佳话。今天,让我们也学习他们,撮土插枝为誓吧。”
李纯兴致勃勃地说:“甚好!”
二人立即在地上堆起一小堆土,插上三支小木棍儿,跪在地上,双手合十,道:“皇天后土作证,我冯国璋、李纯在异国他乡结为兄弟,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日后如有负心,天地共诛之!”
按年龄,冯国璋三十五岁,为兄;李纯二十三岁,为弟。两人你搀我扶地追赶队伍去了。
冯国璋说:“贤弟呀,往后你我是自己人啦,今天愚兄遇敌之事,万万不可泄露啊。”
李纯说:“请兄长放心,我绝不向任何人透露半个字。”
冯国璋说:“不过,你跟阎升舍身救人一事,我要给你们请功。还有,你我结拜一事暂不提为好,以免引起误会。”
李纯说:“对对,我明白。”
冯国璋说:“我只担心一件事了,这就是愚兄擅离职守一事,等会儿见到阎升,我们统一下口径。”冯国璋压低声音说,“我想这样说……”
李纯连连点头:“好,好,就依兄所言办吧。”
冯国璋说:“日后我不管做什么事情都会想着你的,不过我们要心照不宣。”
聂士成率队赶到公州,本想与日军决一死战,可是,还没进城,就见大批清军像没头苍蝇一样,纷纷渡江而逃。聂士成拉住一个小军官喝问因何而逃,这时叶志超策马飞奔而来,一见聂士成就气喘吁吁地说:“公州不可守,赶快绕道平壤,会合大军,再图进取吧!”没等聂士成答话,叶志超早慌里慌张打马跑了,聂士成气得破口大骂,然后带队进城。
公州已十室九空,店铺关门,居民锁门闭户,大街上冷冷清清。聂士成传令在公州城休息、做饭、整顿,命探子打探敌情,命部属做好警戒,命指挥部派人再去查询冯国璋等人下落,命营务各处帮办清点军需军械和人数,命军医查点伤病员人数,并进行妥善治疗。同时,组织收容队,分头收容掉队的和生病受伤的官兵。
聂士成分拨完毕,已是夜里十点多钟了。他刚睡下,就被差弁叫醒,原来是冯国璋、李纯、阎升回来了。聂士成一翻身坐起来,大声喊:“叫他们进来!”聂士成早对冯国璋离队一事十分气恼,他曾吩咐营弁,冯国璋一到立刻带来见他。
不一会儿,冯国璋等三人站在聂士成面前。他们三人蓬头垢面,衣不遮体,有的没有袜子,有的丢了帽子,脸上到处是血迹和伤痕。他们个个精疲力竭,站都站不稳——原来,他们在见聂士成之前,精心“打扮”了一番。聂士成一见,气消了不少。聂士成问:“冯国璋,你知罪吗?”
冯国璋知道聂士成是条硬汉子,最不喜欢唯唯诺诺、没有血气的人。他不能软,更不能央求,一软就显得有鬼了。他理直气壮地说:“我冯国璋何罪之有?”
聂士成一拍桌子:“你还敢嘴硬?我问你,你的兵呢?你的枪械呢?你的兵都回来了,你到哪儿去了?嗯?”
冯国璋“委屈”地红了眼圈儿,大声喊:“你杀了我吧!”
聂士成大喝一声:“好,我成全你。来人哪,推出去打四十军棍!”
几个武士过来,把冯国璋的胳膊一背就走。冯国璋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大声喊道:“什么统帅?什么总兵?清浊不辨,功过不分,天理何在,良心何在?你会后悔的!”
聂士成一听话中有话,喊:“回来!”
冯国璋心里有了底,他想,第一个回合我胜了。
聂士成气咻咻地问:“我怎么功过不分?你擅离职守,功在哪里?”
冯国璋胸有成竹地说:“大人,你说我的兵回来了,我却回来晚了,可你知不知道,没有我的晚到,何以有他们的早归?冲锋在前,退却在后,这是一个指挥官起码的品德,当时我军溃退,敌人大兵压境,我能光顾个人逃命吗?”
聂士成气消了几分,问:“那你为什么晚到了两三个时辰?”
冯国璋振振有词地说:“大人,你知道我们是怎么回来的吗?你知道我们跟多少敌人遭遇,打死多少敌人吗?你知道回来的路多么不容易吗?不是我、李纯、阎升这些人死死咬住敌人,进行一次次殊死战斗,营务处能回来吗?”他越说越激动,甚至声泪俱下。
聂士成气急败坏地问:“你把大批军械都给我丢了,把炮给我炸了,这又作何解释呢?”
冯国璋毫不退缩地说:“大人,你常教诲我们要爱兵如子,在紧急关头,到底是要军械,还是要士兵?如果要军械,能保住士兵吗?他们背着上百斤的东西,在山路上能跑得脱吗?”说话间,冯国璋偷偷瞟了聂士成一眼。
聂士成情不自禁地点点头,火气又消了许多:“嗯,那么谁下令让你连炮也炸掉?”
冯国璋说:“不炸掉会留给敌人,大人,哪一样更好呢?”冯国璋又瞟了统帅一眼。
聂士成脱口而出:“当然不能留给敌人!”
聂士成又问李纯和阎升,他们二人按照冯国璋的嘱咐,绘声绘色地叙述了一遍冯国璋怎么指挥有方,运筹帷幄,怎么顾全大局,出生入死;冯国璋又把阎升怎样引开敌人,李纯怎样舍命相救,他们三人又怎样千辛万苦追赶队伍说了一番。说得聂士成脸上渐渐有了笑容,最后开怀大笑。聂士成走到冯国璋面前,抓住冯国璋的手说:“好,好!我聂士成险些误了大事。我对不起你,我给你们记功!勤务兵,告诉伙房备酒备饭,为冯总办压惊!”
冯国璋等跪地就拜:“谢大人!”
聂军经过半天一夜的休整,渐渐恢复了元气,第二天上午,有组织地出发,绕道汉城,向平壤撤退。
这时正是七月酷暑,队伍不敢走大道,只能沿着东部山区的边缘艰难行进。一路上,村镇稀少,好不容易遇到村镇,百姓们大多外出逃荒。这时清军已经弹匮粮乏,士兵经常饿肚子,有时甚至连水都喝不上。经过十几天的艰苦行军,部队到达了比较大的城镇——原州。一进街口,就见到许多政府官员和朝民夹道欢迎大军。聂士成命令部队原地休息。冯国璋派庶务官拿着银元找老百姓购买粮草。走不动的伤员,由聂士成与朝鲜官员协商,留下他们就地治疗,并派军医、军弁照顾他们,给他们留下一些医药费和生活费。
聂部经过几天的休整后又出发了,经过十几天的艰苦跋涉,终于在八月初到达平壤。
聂士成到平壤不久,朝廷委任叶志超为各路军总指挥和明令嘉奖叶志超的公报下达了。众将士议论纷纷。原来,叶志超把聂士成在成欢驿的战功窃为己有,谎报给李鸿章。李鸿章不分青红皂白,给叶志超申报了战功,才有这颠倒黑白之举。叶志超素来欺上瞒下,在这次战斗中又贪生怕死,临阵脱逃,在全军将士中声名狼藉。公报下达,大大挫伤了军队的士气,削弱了清军的战斗力。
就平壤的战略地位和清军的数量而言,是不应该很快被攻陷的。平壤一面临大同江,三面有几米高的坚固城堡,四周多沼泽地。地势险要,易守难攻。当时云集在平壤的清军有两万多人,加上同仇敌忾的朝鲜官兵和居民,阵容非常强大。但因为清军腐败不堪,纪律松弛,派系间倾轧排挤,离心离德,官兵多不服从叶志超的调度;加上有的清军残害百姓,奸淫杀掠,渐渐失掉民心。战斗打响后,虽有部分官兵拼死战斗,但各军各自为政,叶志超既无军事韬略,又无指挥权威,刚一交火,就下了撤退令,他自己先率部逃出了平壤城,狂跑五百里,一直退到鸭绿江边。其他守军见主帅逃跑,谁还肯效命?各自争相逃命,整个平壤城,你冲我撞,哭叫连天,清军完全成了一群乌合之众,致使几员大将和大批清军阵亡。
因为叶志超骗取了聂士成的战功,自觉理亏,所以一直回避着聂士成。他们从公州一别,就一直没见面。大军退到鸭绿江边,聂士成好不容易才见到他。聂士成不计前嫌,以大局为重,对叶志超说:“主帅,不能再退了,在安州驻守吧。”
叶志超没好气地说:“守,守,你守得住?平壤的教训还不惨痛吗?”
聂士成一听气不打一处来,软中有硬地说:“平壤的教训是够惨痛,可怨谁呢?”
叶志超脸一红,以攻为守地说:“聂士成,你要知道你在跟谁说话?”
聂士成耐着性子说:“主帅!你我个人事小,一致对敌事大。安州地势险要,可以深沟固垒,在这里打一仗,既可以改变战局,又可避免把战火烧到鸭绿江……”
叶志超赌气地说:“你能耐大,你守吧,我不会以卵击石!”
聂士成急了,提高声调说:“把战火烧到鸭绿江,是要追究责任的!”
叶志超狠狠地说:“用不着你来教训我,我要对几万人的性命负责!”
聂士成无可奈何地说:“那也要有组织地过河啊,这样一盘散沙地过,得死多少人哪?”
叶志超说:“八仙过海,各显神通,谁有能耐谁过。”说着,跨马飞奔而去。
这时清军早已溃不成军了。连日来,不管黑天白日,都有向鸭绿江方向逃窜的官兵。丢掉枪的、跑掉鞋的、披着被褥的、裹着毯子的,你挤我撞,争先恐后地逃命。他们像一群群蝗虫,所过之处,能拿的、能揣的、能背的、能扛的,尽皆抢掠一空。
冯国璋的前敌营务处早已四分五裂,召集不起来了。他跟阎升混在人群里飞跑。李纯也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冯国璋的帽子跑丢了,辫子盘在头顶上;一只靴子没有了,用一块小棉褥子包着脚;战袍破得丝丝缕缕,没有新的替换;随身带的东西都扔了,只剩下一支左轮手枪。阎升更可怜了,简直跟叫花子一般。
他们气喘吁吁地跑到鸭绿江边,举目望去,既无桥,又无船,面对滔滔江水,两人茫然失措。
其时,已是初冬时节,北方已经滴水成冰,寒风吹来,砭人肌骨。士兵们为了逃命,哪里顾得许多,有的抱着半截树桩,有的扛着破门板,许多人没有什么依托,纷纷跳下鸭绿江泅水渡江。几百米宽的江面,士兵像下饺子一样,挤挤撞撞,此沉彼浮,不少人游到江心,或被淹死,或被冻死。大江里一片哭喊声,呼救声,情景十分凄惨。
冯国璋和阎升都不会泅水。加上身上无衣,腹内无食,一下水不是淹死就是冻死。他们有几次走到江岸又走上去,犹豫再三,下不了决心。正在为难之际,忽听“咴——”传来一声马叫。他们回头一看,一匹雪白的大马飞奔而来。官兵们纷纷跑上去抓它、圈它,都被它踢开、甩开。冯国璋从小学过骑术和剑术,又在马戏团做过小丑,从军后也经常跟马打交道,爱马成癖,驯马有方。他想,马的水性很好,把它抓住就可以把人渡过江去。他毫不怠慢,三蹿两跳跑了上去,去抓马鬃,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把马驯服。
冯国璋骑着白马来到江边,阎升死死抓住马尾巴,一步一步向江心游去。大约过了二三十分钟,终于来到鸭绿江对岸。冯国璋和阎升大喜过望,赶忙把衣裳拧干,又把马背上的水擦净。阎升牵马,冯国璋在后面紧跟,主仆二人一溜小跑。他们跑出十来里地,天黑下来了。他们的肚子越来越饿,为了不被冻死,二人只好继续走。他们翻过一座矮山,好不容易走到一块小平地,仔细一看,竟然又回到原来的地方。他们迷路了。
冯国璋说:“阎升啊,不能走了,咱们歇歇吧。”
阎升说:“大人,天这么冷,肚里又没食,怕是一坐就起不来了。”
冯国璋说:“没关系,咱们别睡觉。”
他们找个背风的小山坳,你挤我靠地坐下来。他们不断地说话,摇晃身子,掐自己的人中,可还是忍不住睡着了。直到冯国璋的腿冻得抽起筋来,才把他疼醒了。冯国璋推着阎升说:“阎升,快起来!”
“咴——”白马竖起耳朵向远方长嘶,蹄子不住地刨地。冯国璋举目一看,左前方一片高山上闪烁着一点灯光,心里立时升起一股希望。冯国璋一下子跳了起来:“阎升,你看!”阎升也兴奋异常,赶忙爬起来,忘记疲劳,忘记饥饿,拉马向灯光处攀登。他们走了半个时辰,才看见一座寺庙。阎升急忙上前“啪啪”拍打山门。
门“呀”的一声开了。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和尚,挑着灯笼立在门口,睁大眼睛看着两个瑟瑟发抖的人。
阎升粗暴地说:“小和尚,快去通报你师父,俺的总办大人要在这里住一宿!”
冯国璋推开阎升:“不得无礼。”说着向小和尚作了一个揖:“小师父,我们是迷路的官兵,要在宝刹借宿一夜,请小师父通报长老。”
小和尚上下打量了他们一番,说了声“请进”。不一会儿,一个年逾花甲的老方丈,手拿一串佛珠走了出来,态度虔诚地说:“阿弥陀佛,早知将军来此,贫僧恭候多时了!”
冯国璋心里一惊,心想:怪了,他怎么知道我要来?难道这凭空出现的庙宇是一座神庙?其实,这只是老和尚耍的滑头而已。他知道兵匪一家,拒绝没有好处,不如来个顺水推舟,让他们高高兴兴。谁知冯国璋却信以为真。
冯国璋深鞠一躬说:“老方丈,我二人鞍马劳顿,迷失路途,无处安身,敢问老方丈借宿一夜,万望慨允。”
老和尚说:“将军何必客气,禅房斋饭早已备齐,快请进来。”
他们跟在老和尚身后,走进二进院落,进了正中的禅房,然后左右坐定。小和尚端来茶水,准备斋饭去了。阎升也去喂马。冯国璋与老和尚互道姓名。冯国璋把他在朝鲜的遭遇简略地说了一遍。两个人越说越投机,大有相见恨晚之感。
不一会儿,小和尚端上斋饭——高粱米饭、玉米子粥、酸白菜、咸菜条。他们一天没吃饭,早饿极了,狼吞虎咽地吃起来。吃完饭后,老和尚又把两人送到一间偏房安歇。
第二天,老和尚为他们备足了粮草和御寒衣物。他们告别了老和尚,经过一天的跋涉,来到鸭绿江边的重镇——安东。这时,聂士成正在召集旧部。李纯等营务人员也陆续来了。不过一查点人数,两千多人的队伍,只剩下三分之二。冯国璋还听说叶志超被罢了官,到直隶总督府受审去了,宋庆担任了全军统领。聂士成一到安东当天,就接到宋庆命他扼守安东六百吊隘口的命令。他带领残部,加固堡垒,并派冯国璋、李纯到沈阳城调粮调械。这时聂军早已弹匮粮乏,连过冬棉衣都没有着落。
冯国璋、李纯等奉命去领粮械,他们先到九连城前敌转运站,得知转运站早已迁移辽阳;他们赶到辽阳又扑了空,听说已撤退到新民厅;到新民厅一打听,又说袁世凯压着三千箱军火东奔西逃,漫无归宿,现在恐怕已经到达锦州了。他们只好强打精神,又向锦州进发。经过二十多天的长途跋涉,才算找到前敌营务处,见到袁世凯。
冯国璋在朝鲜和东北曾两次见到过袁世凯,对袁世凯印象颇佳。冯国璋、李纯一见袁世凯赶忙行跪拜大礼,袁世凯疾步上前,双手把他们扶起来,哈哈大笑着说:“老朋友,你们辛苦了!”
按官职论,他们相差甚远;论交情,也只见过两面。袁世凯却对他们称兄道弟,使冯国璋、李纯感动得五体投地。
袁世凯问:“这位潇洒英俊的小兄弟是谁呀?”
冯国璋赶忙介绍说:“大人,这是卑职的结拜兄弟,帮办李纯。”
李纯再次行礼:“请大人栽培。”
袁世凯上下打量李纯,笑眯眯地说:“嗯,好,有大将风范。”说着向外喊:“来人哪,给冯大人准备酒饭,我要给他们接风!”
袁世凯详尽地询问了东北的战况。冯国璋闹不清楚袁世凯对战争的观点,更闹不清他跟将领们的关系,所以他说话倍加小心,不时察言观色,回答得既圆滑,又圆满。袁世凯非常赏识冯国璋的机敏和聪明。
袁世凯情不自禁地说:“冯老弟乃人杰也,我为聂大人有你这样的部将而高兴啊!”
冯国璋谦逊地说:“大人,实不敢当,卑职德薄能鲜,还望大人提携。”
袁世凯故意问冯国璋官职,冯国璋红着脸说:“让大人见笑,卑职只是临时营务处总办。”
袁世凯颇为感慨地说:“嗯,像老弟这样精明的人,是有点屈才呀!”
袁世凯问冯国璋对战争的看法。冯国璋吞吞吐吐不敢直言。因为从开战之日起,他对数以万计的清军,有的一触即溃,有的望风而逃,几月之内丢失大片领土抱十分悲观的态度。他认为这样打下去,结果只会更惨……不过,他是个精细人,不管有多少人议论、抱怨,一直没有一句怨言;见到别人议论朝政,他总是悄悄避开。今天,袁世凯问到战争,他怕哪句话说走嘴,会引来杀身大祸。于是,敷衍地说:“卑职才疏学浅,孤陋寡闻,不敢在大人面前妄议。”
袁世凯说:“哎,你我已非初交,不妨直抒胸臆嘛。”
冯国璋说:“日本自明治维新以来,国内资本主义势力迅速发展,国系新国,人系新人,思想是新思想。日本国小人多,定要向外寻找市场和殖民地。中朝两国是其近邻,又都衰弱不堪。因此,首当其冲的侵略对象,当属中朝两国。从军事实力上说,日本已经经过几十年的惨淡经营,吸收欧美新法,编练海陆新军,又造得快枪快炮。而我大清国,上面离心,下面离德,墨守成规,守残抱缺,断难与倭寇抗衡。不如早日把朝鲜让给日本,以免大动干戈,财产遭损失,生灵遭涂炭。”
不料,冯国璋的想法与袁世凯一拍即合。甲午战争开战前,袁世凯本来是主战派,李鸿章发兵朝鲜,也是受了他的影响。但袁世凯见日本不断增兵朝鲜,又怕自己的性命难保,接二连三地给李鸿章发电报,请求回国。李鸿章不准,他就装病躺倒,以死相挟。李鸿章被迫同意,他才化装偷偷溜出汉城回国。回国后,他到处散布失败主义言论,主张清军及早退守鸭绿江,把朝鲜让给日本。李鸿章命他以“总理朝鲜交涉通商事宜”的名义,赶赴朝鲜前线协助前敌军务处周复联络各军,筹拨粮饷武器。袁世凯嫌干营务处没出息,不愿干,一再要求李鸿章另调他职。李鸿章不允,他就软磨硬泡。这时,日军已过鸭绿江,把战火烧到我国东北,清军纷纷溃退。袁世凯借口在新民厅购买军粮,故意踌躇不前,坐观形势变化。前线屡屡催粮催械,李鸿章发了火,他才到九连城转运站。到转运站后,又以保护粮械为名,连连后撤。他在给其弟的信中说:“平壤战后,并无战志……徒送死,直无办法……天也,命也!”
袁世凯听了冯国璋的一席“高论”,可谓找到知己,惊呼:“哎呀,华甫老弟果然颇有见地,佩服佩服……那么依老弟之见,我国富国强兵之道,当属何策?”
冯国璋道:“依卑职之见,必须改弦更张,照洋人练兵之法,编练一支新型海陆军。”
袁世凯一拍巴掌说:“好啊,英雄所见略同!怎么练兵,你仔细说说。”
冯国璋说:“此次战争,我国失败之症结何在?非患兵少,而患不精;非患兵弱,而患指挥无术;尤其大患者,在于军制冗杂,事权分散,纪律松弛,战争再长此进行下去,中国将一败涂地。唯今富国强兵之计,宜力惩前非,汰冗兵,节靡费,退庸将,肃军政。应择名将数人,也就是像大人这样有胆识的干将,付以权事,厚以饷糈,予以专责,认真整军经武;并延募洋人,分到各营,按中西营制律令参配改革,形成制典。全体将弁一律习解器械之用法,战阵之指挥,敌人之伎俩。此外,一面广设学堂,精选生徒,延请洋人精通武备者为师,严加督课,明定官阶,数年成业……这样,要不了很久,可练精兵七八万人,国力将大有起色……”
袁世凯煞有介事地说:“哎呀,华甫老弟,了不起呀!今天袁某人总算找到知音了。”
正在这时,差弁来请袁世凯、冯国璋、李纯到小餐厅用餐。袁世凯拍着冯国璋的肩膀说:“中国早晚要一败涂地,你二人不要太过认真,在锦州痛痛快快玩上几天。来到锦州城,不到‘会芳园’可是最大的憾事。回头我给老聂写封信,备述你们旅途艰辛……”说着,拉开抽屉,拿出一张名片和一个钱袋递给冯国璋,说,“这些名片和这些银两,足以使二位通行无阻。哈哈……”
冯国璋、李纯高兴得合不拢嘴。他们在锦州玩了几天,才押着几百箱军火、军需上路。
一路之上,困难重重。有时途遇敌寇,他们巧妙周旋;有时车船不济,改用人背马驮。他们风餐露宿,爬冰卧雪,可谓步履维艰。他们宵旰夜宿,风雪兼程,终于在十一月初到达摩天岭,所幸没有误事,为后来聂士成在摩天岭苦守四个月立下了汗马功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