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白莲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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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白莲浦6

我考上了大学,人生此刻于母亲来讲是莫大的快慰,她的眼中我的前路是一片光明朗照,母亲将会少一份顾虑,不再担心我的将来行事的去向,我的出息也是母亲乐意接受的最好回报。母亲自我收到录取通知书以来,行也笑坐也笑。

母亲大办起酒宴,母亲说要宽宽阔阔的摆,因为她心里太宽阔了,敞亮了。

白莲浦人无不羡慕母亲,都说是母亲心好修来的晚福。宴请头天下午,建哥(在我十二岁那年,细骚儿随他母亲走了。有一次他回来,我高声叫他细骚儿,俩人大声说笑。母亲趁细骚儿有事离开时悄悄对我说,云儿,再不能象小时候那样叫他细骚儿,该叫他建哥。经母亲这一说,分明也觉出叫他细骚儿的难为情。等他转回时,我直嚷嚷地叫他一句“建哥”,他哈哈大笑地应了一声,要我再叫他几声,我便数声地叫“建哥建哥建哥”,俩人笑成一团。从那以后,建哥也就顺了口。)也回来了。宴席上,母亲带着建成哥和我端着酒盅一桌桌的敬酒。每一席上,她满盅一口喝尽,亲友乡邻们皆举杯干了。我从没看到母亲如此地豪爽,兴奋地叫“妈妈,真是好样儿!”母亲双颊红艳,如同三十岁的少妇一般,扭头含笑对我和建成哥说:“是我的云儿和建成了不起,儿女贵母随荣啊!”

人们的欢快声浪一阵高一阵,赞誉不断。这个曾经被别人称之为“三凑”的家成为白莲浦上最被人称道的人家。

然而,这天却有一个小小的插曲,垸中许多人知情,我和母亲却不知道。事后的第二天午后,我和长生婶一起坐在她家挂满青枣的树下歇阴,长生婶告诉了我这件事。

她说:“昨天我从浦上的菜地走出来,远远瞧见一个女人在浦上向几个垸里人说什么。等我上前去时,已围了不少的人,她正在向人打听十八年前遗弃的女儿。云儿呀,她长得跟你太象了,她是你的生母肯定错不了。垸里有人气忿忿说没这么个人没这么个人,想打发她走。你生母看上去不相信他们的话,我的心一下子乱了,知道哄她肯定哄不了。再说她万一不听劝,跑到垸里来,正巧你家又在为你考学宴请大家,她竟挑了这样的好日子。最后,我横心下来,直截了当地告诉她,孩子在垸子里,是被一个孤身女人养大的,她们俩娘相依为命十几年,女儿刚养大成人,你就前来认她,你想没想过那个养娘么样承受得了?你不能前去认她。你生母听了半天没出声,说只想看你一眼。我还是那句话,不能见。她长长叹了口气,才对我说,不看也罢,有劳垸下的伯爷婶子们多照应照应她们娘俩。你生母说完,向垸里望了几眼,才走。云儿,做人都不易,你妈这辈子太苦了,这是她,换了我早活不过来,我实在不忍心再看她受这一波折。也不知婶子这样做要得要不得,我心里是这样想的,这件事你最好不要对你妈讲起,日后万一你生母找到了你,对她你要有个态度,在你妈面前,还是不能提起这件事,人老了,忧虑更多,你不要让她劳神费心,人经不起这样的搬来折去啊。”

听了长生婶的话,我恍惚在梦中,不知多么遥远的事情突地拉到面前,纷纷杂杂,我好久没说话。

长生婶见我这样子,有点担心我,不停地叫我云儿云儿,哎,这本该就不能告诉你的。

我缓过神来,对长生婶淡淡一笑:“长生婶,没什么事儿的。那个生母有缘见了,我会报答她的恩情。可是我妈是我的亲人,她丢不了我,我丢不了她,只要她能过得乐和些,做什么我都高兴。”说了这番话,我已彻底从刚才的恍惚中出来。一阵风从浦上送过来,吹落几只病枣,有一粒滚在脚边,枯干黄涩的样子,我将它踢得远远的,起身寻母亲。

手挽菜篮子的母亲出了家门,笑微微地冲着长伯婶家喊我,我迎上去平静一如往日,和母亲一道往浦上去。母亲带我来到爷的坟前,她扶着细骚儿前两年特地给爷做的青色大理石墓碑说:“逢春呢,你这没福份的人哦,看我们的儿女个个好样,你要是活着,只怕乐得象只檐前叫的花喜鹊啊!唉,你这没福份的人哦!”

母亲喜归喜,到了夜晚,就偷偷抹泪。我知道母亲舍不得我离开,可我不离开又不是她所希望的。我劝慰母亲说:“妈,别伤心,等豪儿哥回来,你也去北京住。”

母亲摇摇头,缓缓地说:“妈是伤心也不是伤心,舍不得你走是人之常情,只要你们在外面样样好,妈也就放心了。北京我不想去,妈守着白莲浦,等你们想家了,就回来住住。”

我陪母亲静静地坐着,浦上的秋风透过南窗渗进来,凉凉淡淡。顺南窗远望是青岗峰尾,爷在那里日夜将母亲守望,如同母亲日夜思念他的心。我们母女都无法言说什么,我握着母亲的手,不得不说:“妈,爷去的地方大家迟早都会去,你就好好的吧,没有妈我们几个伢们心往哪儿靠啊,再说爷看不到我们的造化,你就替爷多瞧几眼。”

母亲抑制伤感,浅浅的笑:“有你们兄妹仨,母亲满足得很。人生没得个万全,妈晓得想。倒是你去北京念书,妈有点放心不下,好在豪儿哥在那里,多少能照应一下,你也要学会照顾自己,更要学会爱惜自己,做到这些,妈就放心了。”

明天我即将去北京,夜里我睡不踏实。我几乎从未真正意义上的离开过母亲,进入初中高中每隔三两天我就回家一趟,或者母亲送菜送衣过来看我。而今完全的离开母亲,离开白莲浦,那种茫然若失的感觉困住我。母亲感到我的不舍,说,我们娘俩出去转转吧。

我和母亲出了门,才知已是八月初了,一弯弦月斜贴西空,梦晃晃的。我忽地觉得自己其实可以不去读书,外面的世界一点吸引不了我,我愿意生活在这里。有山有水有月色,我在其中,母亲在其中,我的过往都在这里,干什么要离去呢?外面有什么好。但是我知道,这里的人们都向往外面的世界,只有我象母亲一样,愿意呆在这里。可母亲似乎不希望我呆在这里,呆在这里就是没有出息,尽管我心里不这样认为,但我还是没有把心里话说出来,如果说出来,母亲可能理解我,但她会有失望,母亲希望我走到大城市里去,过另外一种被世人都认定为好的生活。

浦上的凉风吹过来,带着鱼的腥甜草的芬香,这些气味早入了我的衷肠,轻轻一拨动,它们就缓缓蠕动,胸腔中有依依绵绵的难舍。上天把我放置在这半围山半围水的人间天堂,有母亲菩萨心肠,爷的福音启旨,人们各样关爱,我如何不造化成他们的骄傲与自豪,我是白莲浦人,他们爱我,我爱他们,哪怕行程万万里,我终生归属白莲浦。我心中起伏万千,感慨万千,一句也不曾说出来。我依着母亲脚挨脚儿的走,耳听的是母亲絮絮叨叨的嘱咐,眼见的是黑灰灰的山,清灰的水,我踏实我安详,我回屋一夜好睡。

建哥没有食言,带足了钞票准备乘机送我去北京,豪儿哥此时还在国外,无法前来接我,再过五天他就回国,他来电话表示道歉并说回来再为我接风,夸我这个妹妹真是好样的。

我的两个哥哥现在在他们自己的位置上都有了显卓的成绩,人更显成熟稳健。尤其是建哥,当他与人谈生意时,言简意明,礼节周全又不失真诚。我真不敢相信他是我记忆中的那个细骚儿长成的。有着高大魁梧身材的他,给人一种稳实可靠感,一双浓眉下的大小适中的象眼预示着未来生活的安定富足,高高的鼻子一点也不象他娘,倒象死去的爷,有这样的哥哥我象依在铁塔旁般稳固。以前的细骚儿早没人叫了,人们早叫唤他的大名柳建成。

建哥这次陪我去北京,直玩到豪儿哥回北京。那几天里,建哥带我去了故宫长城颐和园,这些让我感到都城的深厚贵气,但分明少了我喜欢的灵秀。最后去了雍和宫,在这里看到几层楼高的木雕大佛和佛像,人来人往中只觉这里的神佛也透着富丽堂皇,少了一股肃穆神秘气概。这里的香火似乎也不及青峰寺的近人情,处处皆显帝王的气势,压抑着人。

我们玩得累了,刚休整一天,正好豪儿哥回来了。

豪儿哥一回来就为我们接风,并请来了三爸爸和豪儿哥的妹妹,三妈妈没有来,豪儿哥说阿姨生病了,不方便前来。见到三爸爸,分明感觉到他老了,比母亲更显得苍老。我略有点拘束,也不知怎么称呼他才好,好在他很大度,主动关切地问候了我母亲,也问到我和建哥的一些学习生活情况。

豪儿哥的亲妹妹欢欢喜喜地半拥着我的肩说:“白云姐,我叫章浦云,很小的时候就听我哥说起你,十几年了,哥哥每次回老家都带来你的消息,一直想见到你,今天终于是看到了你,我又多了个西施一样美丽的姐姐,真是幸福。”她说过回头嗔怪她爸道:“老爸,你早就该带我回老家,都是你和妈不让我回去,要是小的时候就能认识,我们早是天下最好的姐妹了。”

浦云真是个好女孩儿,明明朗朗的性情,圆润白净的脸让人感觉她的生活幸福安祥,一双清澈的眼没沾染一丝儿世事的杂芜,自那双眼可以看到她心底的清亮与明晰,初次见面我就深深地喜欢她,我愿意跟这样的女孩子一起玩耍,她可以驱散我内心诸多对世事人情的忐忑难安。

我俩坐在一起,相互探问各自的情况。我知道她正上高二,成绩很好,她希望自己能进入清华大学,言说之间,那也是件简单的事儿,并不让她多为难,这份自信透着一种坦然的高贵。由这份高贵中,我似乎可以想象她的母亲,大约是位雍华的贵妇人,但必定是冷漠的,浦云跟她母亲应该是不一样,她某些特质应该与豪儿哥相近。

饭桌上,豪儿哥与建哥相互传达各自的生活,我和浦云也有说不完的话,三爸爸不时地参与一下豪儿哥那边的对话,一会儿又参与我和浦云的对话中来。他看上去特别的开心,也许是我们四个小青年让他感到某种快慰吧,尽管我和建儿哥与他并没什么关系,可因为某种关联他心底同样认定与他仍有某种切不断的东西在里面,他肯定这样想过,因为他每每跟我们聊了几句后,总会独自愣一下神,愣过之后,几次问起我母亲的情况。于是我有点感激他对母亲的挂念,母亲其实早淡然了他,母亲的心中只有爷。我告诉他母亲在家过得很清静,她喜欢生活在白莲浦,也请他安心。他哦哦哦地应声,不再说什么。

浦云俯在我耳边轻轻地说:“这就是负心郎的下场。”我笑着抬眼看她,这傻姑娘嘿嘿地笑,其时我感觉她是如此地真纯可爱。

我轻轻问浦云:“你爸和你妈过得好吗?”

“还好吧,我妈很爱我爸,我爸呢,可能是对大妈有些愧疚,他们一翻拣这过去的事儿就有点闹别扭。这事儿梗在其中,怕也要随他们一辈子。”浦云有点无奈的说。

我又看了一眼坐在我对面的三爸爸,他眼望着豪儿哥建哥,神情却飘到了遥远的地方。我心里添上了一阵难过,想帮帮他。

我跟浦云说想过去与她爸说说话儿,浦云睁着一对亮灿的眼说:“好啊,老爷子肯定很高兴和你说话。”

我在三爸爸旁的一张椅上坐下来,浦云参与豪儿哥和建哥的聊天中去。我告诉三爸爸,我母亲现在身体不错,内心也平静,对他早没什么责怪,让他不要过于自责。三爸爸轻轻地吁了口气说:“我知道她不会怪我,要是你爷在,我什么都放得下。如今她一个人,我哪有不挂欠,这辈子我最对不住的人是她。都说人老了会变得通达,可是这些年我老梦见白莲浦,往事忽左忽右的上心来,我也帮不了你妈什么,可心情还是有。你转告你妈,三爸有愧于她,三爸希望她健健朗朗地多活些年,三爸老了,愿意有她在世的念想。”

我理不明白,三爸爸怎么会对母亲产生了这样的依念之情,他让我感到一阵酸楚,我忍不住说:“三爸爸,人生走过来了的路途无法更改,何必要这样去折磨自己和身边的人呢。浦云和浦云的妈见你这样子,她们心里怎么想?再说我妈真的不在乎你记得与不记得,豪儿哥建哥还有我都是母亲的安慰,你莫自寻烦恼,想老家了,一家人回去看看,我妈肯定会接待你们。”

三爸爸又吁了一口气,说:“她有她的理儿,自然不在乎我记不记得。可我有我的错儿,这辈子就宽待不了我自己。”说过,喝了一杯水,不再说话。

我一时愣着,不知如何是好。

浦云过来,伏在三爸爸肩上,脸凑到他跟前说:“老爸,又在搞自我批评啊。其实大家都不在乎这事,连老家的大妈也是这样子,就你无事生非折腾自己,弄得妈妈也不开心。记得有首诗言:满目河山空念远,不如怜取眼前人。这样才对哦,不要等到眼前人也变成了远人再去空念想,那有什么意思呢,我的老爸,想想你宝贝女儿的话吧。”

浦云的一番话,似笑似闹,却含着真切的道理。

两个哥哥和我们一起给三爸爸敬酒笑闹,三爸爸看上去又开心了许多。那时我就想啊,大人也同小孩子一样,做错事为错事而后悔,其实这样的对与错在多年以后早变得不那么单纯为对错,道理虽然人人明白,仍要固执地去惩处自己。

长辈的事儿,我们作为小辈看在眼里,也帮不上他们什么忙,还是要他们自己去找寻放归自己的心路。

在北京念书的五年,我是幸福快乐的,豪儿哥一家人都很照顾我。豪儿哥的照应不必说,三爸爸时常来电话问候我,三妈妈逢节假日时也邀请我去吃饭,但我很少去,不想让三妈妈想起许多旧事而闹心。再说,节假日我喜欢和浦云一道去逛街游园,不停地人事变化着的大街小巷多么有趣,我们喜欢这种繁华喧闹带来的粘人热情,我和浦云如两只快乐的小金鱼漫游在这座大都市里,我们成了真正的好姐妹。这样的时候,我似乎忘了白莲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