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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思富湾15

公元二零零七年春节前夕,思富湾在京的人向清芬提议一起自驾车回家过年,正好凑齐吉数“六”辆车子。当年的小子们已是胡须挂腮的年龄,刮掉胡须后露出青皮亮肉,添了不少沉稳。近几年他们各各有了相对稳定的打工生活,三五年下来,获得了些些收入,先后有人添了私车。对于买车,清芬开始不赞同,认为不必添这个开销,需要花钱的地方还很多。贺平说她不对,他们这样做是找回自尊,衣锦还乡可以给他们更大的动力,这话有些道理,她也就释然了。

一路上,六辆车鱼贯而行,沿途所见,让他们触动很大,尤其是乡下,让他们作比纷纷。乡下最直观的变化要数房屋,从前的土坯房已变成楼房,这让在外打工的壮年们,在大风大雨时少了对家中老小的担忧。尽管楼房都盖起来了,可清芬回家的喜悦确实一年少一年,旧时的许多情境不复再现,最是叫人难安。

而今的思富湾,家家是楼上楼下、电灯电话,这样的生活大概已属富了。一直以来“思富”二字魅意惑领着这里的人们,而今是否果真的安意了。清芬丝毫不觉得,在她眼中,村前湾后到处是干涸的湖塘,主干河道的河水也几近断流,田畈间的小潭早成了荒凹。缺了水的滋养,乡村变得蓬头垢面,灌丛杂草随处可见,一种被思富湾人称为皮树的树最为疯长,三两年时间,荒地与村头村尾密密地长满,在先前除了祖母们采它们的叶子用以制酱外,其他只作柴火。而今乡间居住的人越来越少,也少有人生火做饭,农田都耕种不动的老人,已无力清荒。家门口早先用来洗菜洗衣的大塘,只剩下一团幽浊的浑汤,塑料袋塑料瓶破玻璃瓶烂衣破鞋随处可见。面对杂芜的老家,清芬深感难过,扪心一想,抛丢家园她同样有愧,他们这代人已不愿回归,难道还能指望下一代安心这里,她不相信。

冬儿这代人,父母稍有能力的都将孩子带进城里上学,无力将孩子带在身边的,有老人的留给老人,没有老人的托亲友帮忙照看,更多的是送寄宿学校。实行义务教育以来,乡下的老师们更多的是守时工作而矣,无父无师的孩子们如同荒草一样荒芜着,未来的他们会成为什么样的人呢?她很是忧虑。尽管这些孩子有楼房住,有的还能天天喝牛奶吃面包,也仅有这些,其他更多应该获得的童年记忆他们没有。比如她的童年尽管清贫,却有家家的炊烟可温暖,陋床上有安然的梦,泥砖瓦屋中有朝夕相傍的父母,心下也就了无害怕。童年的记忆犹如生命之泉,将终生滋养着生命之旅,可这些孩子除了获得身体基本的供养,其他都无所着。而身在他乡的父母,同样是放心不下,总在归与不归之间犹疑,有太多的原因绊住了回家的脚步。清芬不免自问,如果她无力带冬儿,会回到农村吗?思虑半天,竟然也说不清。

乡间长大的清芬,在城里也混过了十多年,可细究起来,除了儿时世界还令她怀想外,其他种种她是不满意的,她认为这不是人该有的生活。人该象鸟儿那样自在,它们活着何曾不也是要食要巢,可它们造巢觅食,是为了天天把歌唱。可她身边的这些人呢?终其一生不过是为了觅食造巢,有的从未张口唱一句歌,鸟儿的幸福于人来讲,真是妄想了。

但胡笳叔这辈老汉们不这样认为,他们被一种前所未有的足意浸染着,欣然慨叹:“自古以来,哪有过这样的好政策,种田种地不交税费不说,国家还有补贴,这好的世界,活着都不想死了。你们呀,不能人心不满。”老人们对后辈的嘟哝微词不免劝解。

大家回家过年,要的是老人们开心,只要他们觉得好,便是好!

老人们虽老了,但子女们在外的生活仍是他们最关心的事,不管是自家的还是别家的长长短短的事儿都要问一问。

私底下,老人们交流开来,知道孩子在外的不易。年年衣锦还乡,为的是松散他们一整年在外打拼的辛苦,不免辛酸,便劝他们回家种田。轻轻撩开所谓幸福的面纱,儿子媳妇们说出了内心的苦衷,他们哪有不想回家过清静松散的乡下日子,可乡间能有多少收入,能供得起培养孩子的开销吗,何况他们多是两个孩子哪能有喘歇。在外打工,如同种田的人靠老天帮忙一样,风调雨顺收成便好。而他们靠的也是天意,行时走运,一年能挣些钱,背运时,念叨的是不幸中求万幸。象春风八岁的儿子,暑假来北京,春风带他游逛了两天,以开孩子的眼识。第三天将他带到装修地,原以为室内装修不会出什么事,偏小家伙淘气,从卫生间的窗户处栽了下去,从五楼摔下来,留着一条命已是万幸,腰椎却摔坏了,花光了春风和得意的全部积蓄,孩子能否站起来至今遥遥不知。在外打工的收入也不过多于在家务农的两三倍,还得节省着,这样的收入是经不起任何折腾,如若命中有此折腾,除了低头弯腰去承受,还能怎样,摊上这样的事,能让人伏天打寒颤。老人们最怕这种事儿,一颗助孩子的心总在,可老了的他们能帮上什么忙,惟心焦肚虑,反反复复地询问儿辈。儿辈们的话夹打开来,一切好的早说了,不想说的还是忍不住。流落在外的人,最能安慰他们的只有家,可回家来,到处是荒荒落落的景象,生出的是无有佳处的感慨。面对杂芜的山,锈绿的水,连水中的鱼也怪异着,活活长出妖相来,他们再没法责怪小孩子对家园的不喜欢。而今他们还有回家的力,却也不敢,必须在外赚起抚养孩子成人的费用,孩子不管是身心任何一处如有不测,于他们来讲这辈子只怕是白活了。

这样的生活,只是年近四十的父母们的努力,可孩子们在想些什么,他们是茫然的。清芬贺平和一帮湾下的兄弟们时常聚在一起,时常为这事儿犯愁,难得有好法子。想得头大,便说:莫想了莫想了,儿孙自有儿孙福,回家过年!回家过年!

好好过年,过个好年,在那际,是他们的愿望,只望一年一度有新的好光景。

年三十晚思富湾一片沸腾,礼炮阵阵焰火高灿,清芬只觉光焰映照下的欢乐来得快去得也快,夜渐渐沉寂下来。她不知凤翔山中那些沉睡了的人能否也感受到这份年味,于他们的过往人间来讲,这大约算是盛世吧,他们会期待再来人世吗?她不得而知,而父亲才刚面对璀灿的夜空喃喃求祷:“天神护佑,人世安康!”时,她心下一戚:清泉不能回来,春风仍独自飘流,这悲凉已落尘世,哪里由人领受不领受,只怪上天造物时,忘了造一双抚平世道的大手。面对归复沉寂灰暗的夜空,清芬默默无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