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白莲浦
10435800000045

第45章 思富湾7

这天傍晚,清芬清泉下班刚到商贸城门口,迎面碰到春风得意兄弟俩,不等清芬清泉招呼,春风就气忿忿地告诉他们:“工程做完十天了,完工时老板答应第二天一定付工钱,可这些天连人影子也找不到,现在我找到了引线,晚上我们去堵他,清泉你要不要去?”清泉说:“怎么不去,我也有一千多块哦!”清芬听了这话,心下并不觉有什么不妥,告诉他们一定要给老板摆理,辛辛苦苦做的工钱哪能不给呢?说完招呼先回家吃了晚饭再去。

春风说:“不用了,芬姐,我们在外面吃,十点钟前一定让清泉回家。”

说完,春风得意带着清泉更快些的往前走,清芬欲跟上去,地上的残雪令她的脚步有些滑,渐渐地掉在后面。在一街角拐弯处,清泉他们朝另一个方向去,他回头叫了声“姐!”冲她一笑,一抹余霞洒在他脸上,有梦魅般的影像,清芬心下忽地腾起一股忧伤,怔怔地看着他,也迈不了步。这样恍惚了一会儿,待她再追他们时,已不见人影。

清芬回来就着大白菜下了一碗面条,吃到一半就搁下,心下有股说不出的不安,为了稳神,她拿过替清泉织的毛衣比划着衣袖,今晚她加紧点一定可以完工,明天清泉就有得穿了。毛衣的毛线是清泉自己挑的,是一种亮晶晶的紫红,她觉得清泉的眼光真不错,毛衣穿在他身上定会温暖洋气。这么想着,两手如梭地送针往线。

毛衣织成时,她看了看时间,已过十点半,不由慌乱地站起来,开门出去。她顾不了织几小时毛衣后颈脖的酸痛,一心想着找回清泉。出屋她不由打了个寒颤,走到小巷口,站在临街大道上,也不知该往哪个方向去,又担心与清泉走叉,他反过来寻她,只好在小巷口不停地来回走。每来回走一遍,她的心无端往下沉一分,脑子里翻腾离家前的关于风水寿龟的谶语。她开始怨恨自己,但马上又冲自己呸呸两下,不过是男孩子们在一起玩闹,玩过头不知夜深夜浅,她只需要再等等,很快他就会回来。

清泉没有回来,只有丰收丰产跑回来,什么也不说,拉了清芬往前跑。清芬跑了几步心慌慌地蹲下去,万分怯怕地问:“我弟怎么啦?”丰收丰产只叫:“芬姐,芬姐……”泪刷刷的流。清芬用手拄着地,慢慢地站起来:“他在哪儿?”丰收拦了车,她不等他们扶,一下子坐进去,她感觉在黑黑的车内,她不再怕什么,仿若清泉就坐在身旁,象他们许多个黑夜一样,弟弟睡在近门的半边屋,她睡在靠内的半边屋,夜半醒来时姐弟俩还会说一阵子话儿,有老家的有北京的,有过去的有未来的,而眼前的时光他们很少聊到,因为他们在其中正满怀美意地畅想将来。

清泉永远地离开了清芬,带着他对未来无限美好的憧憬离开了人世。清芬在一刹那,她认定死去的应该是自己,如果当初她被车撞死,清泉就会回到老家,父母再也不会让他来到这里,而这一切就不会发生,他是代她去死的。她握着清泉的手,冰凉彻骨。泪不知从哪个地方往外流,并非来自她的心上,她的心已封冻死,怎会有泪水?同乡的人在一旁说着事由因果,因为讨要工资,几个男孩子虽无备而去,争闹激烈后还是寻刀动棍的打起来,并告诉她凶犯也捉到了。而这一切与她有什么关系呢?世上所有的纷闹随着清泉的离去已不能落入她的眼底心上,这一刻,她还能紧握弟弟的手,就不能放下。

清芬守着清泉两天两夜不曾说一句话,没有一丝的哭泣声响。第三天他们的父母胡笳叔和纺织婶来了。清芬忽然之间变了人似的,在父母怀中嚎啕大哭,许多人劝说她不要这样,在父母面前应当变得坚强一些,而她不管不顾,与父母一道将悲痛与哀伤尽情流泄。胡笳叔伸手来回摩挲儿子的头发,看着他端正而年轻的面孔,悲伤一阵阵压过来,他多想从那刻起一步不离地跟随着他,他要永远守着儿子,可是,能吗?纺织婶双手将儿子从头到脚一遍遍抚摸丈量,如同数着儿子从出生到成人一年年的成长印迹,做母亲的从年年的衣量中感知儿子长高长大,儿子大了来不及做她的荫护便离她而去,她哭天哭地哭命哭悲凉的人世。

在清芬一行带着清泉的骨灰准备回老家时,江主任赶了过来,向胡笳叔和纺织婶道歉赔礼。他告诉清芬:“铺子我已托人代管,过了春节就回北京,而且一定要回来。”纺织婶擦了泪说:“多谢你照顾了清芬清泉他们,将铺子给别人吧,我家芬儿再也不来北京了,这里不是我孩儿活命的去处……”说完又是满面的泪。

清芬抬眼看了江主任一眼,低下头什么也没说,悲凉之感无处不在,此时的心上只有清泉。二十一岁前,她与两个弟弟休戚与共共处一室,结婚离婚历经几年的磨难后,姐弟俩在北京又居于一室,短短两个多月的日夜相处,她明了他的兄弟心性清若泉水,对人世他几乎没有不满没有执斗之念,唯独的一次不满唯独的一次斗争却让她永远失去了他,而那些长年寻衅打架的人却能刀枪不入地活着,果真有命?她心里茫然一片,没有任何一件事此时能激起她一丝儿的生气,她忽然觉得与清泉做生意的这段时光同样没有任何意义,而当时,姐弟俩每晚盘算着赚了多少钱,那是怎样的收获与欢喜,好象他们是天下最充裕的人,未来的生活在他们眼中是无尽的欢乐,清泉走了,一切已没有了意义,活着与死亡似乎也没有什么区分,若有的话便是活着的人还得吃三顿饭,仅此而矣。

清泉回到老家,被葬在凤翔山的东北面,此时的凤翔山已没有树木,林木早分到各家各户,被砍伐掉,远远能见的是此此彼彼披了枯草的坟茔,也是山上唯一的风景。尽管是隆冬,细看地上的草仍青着小尖嘴,乖乖巧巧的。清芬差不多天天来看清泉,新坟周围被她清整得平平展展,不见一块山石,她想春天来了,山土里会长出许多的青草来,一片绿地绕着清泉,他肯定会开心。清泉是个爱干净的孩子,平时高兴了用水湿了头发,梳出漂亮的发型,她看见了就笑他:“又不相亲,扮得这么好给谁看呀。”“姐哟,好看要给所有能看到的人看呀。”清泉说着还两手扶了扶衣领。想起这些,清芬不由思忖来年清明节一定给他种上两棵树,要开花结果的,四季有热闹的,才合清泉的心意。这样想想那样想想一上午也便过去了,午饭前扛着锄平静地回家。

这天早晨胡笳叔上街称了两斤猪排骨,回来后又下藕塘,赤了脚在泥里踩出几支肥长的藕。清芬自北京回来,愈发的清瘦。纺织婶心上虽没劲,可担心自己躺下让清芬清明伤心,仍旧操持着家事。胡笳叔看在眼里,也不知怎样宽慰她们,昨天清明的学校放了寒假,他盘算着让纺织婶煨炖点排骨藕汤,一家人打起精神来过余下的日子。他洗好脚穿上鞋,背上藕,忍不住朝凤翔山看一眼,又心痛清泉的离去。以前虽说日子清苦,可儿女们齐整,他心里多是圆称和美,往后的日子,这圆称不会有了。一阵悲戚涌了上来,他赶紧截住,在心里说,不要这样想,不能被压下去。可远望着那座坟茔,默然道:清泉啊,想吃什么,托个梦我,爸给你做。末了,狠心收回目光快步往家去。

胡笳叔还未到家,就听见清明曲不成曲调不成调地拉二胡,进屋放下背上的藕篮说:“清明,开窍了,想学拉二胡?”清明抬头笑笑,说:“学校搞文艺活动,我们班的方锐二胡拉得好,我也想学。爸,你教我吧!”胡笳叔一笑:“当初你们都不学,早学早会拉了。不过现在也不迟,勤练就成。”

由于冬旱,下午胡笳叔带了清芬清明一起去油菜田给油菜苗泼水,胡笳叔和清明挑水,清芬浇。清明总会寻些开心的话题与父亲和姐姐聊,好象他的伤心已经过了,但胡笳叔和清芬明白他的用心,打小和清泉一床睡的他把所有的伤心全压下了,他言说自己是男儿,要做家里的顶梁柱。眼下他虽什么也不说,却分明在努力培扶家人已痛彻的心灵。终于爷仨愉快地聊起先前湾里人在河堤上纳凉拉胡琴唱歌的情景,叙述着过去的欢乐,而这快乐中却有一根不敢碰触的弦,他们小心地回避着。

那会纺织婶在家生了炭火架上装有排骨和河藕的土罐,膝上放着纳了过半的鞋底,半天没动一针一线,眼神散落在微红的炭火上。想起往年的冬天也有这样的光景,当炖罐里慢慢渗出肉汤和塘藕醇厚的香味时,坐在火盆旁的她一边看护着汤,一边忙着赶做一双或孩子或胡笳叔的棉鞋,当丈夫和儿女们回家来,搅动满屋的暖意潜流,进屋的人都吸着鼻子说一句:“汤真香啊!”她会忙忙地给他们盛来,直看到他们乐乐呵呵地端起碗,她才坐下来一起吃。而今纺织婶不明白何处来了这样的劫数落在孩子们身上,她无处可想,把自己五十年岁能想起的事一一翻捡,自始至终找不出自己做过昧良心泯天理的事儿,那是为什么她的孩子要遭受这样的的劫难呢?忽地想起三年前去陈庙拜佛,来自大庙的一位僧师告诫她,要她向斋念佛。当时想到儿女成家的大事没料理,作为母亲怎么能只顾自己清静呢,她没听从僧师的提议。此刻,她断定是自己对神佛的心不诚敬,大难也就落到了儿女身上,也是对她的惩处,一时对自己的怨恨铺泄而来。她兀自站起来,搬来木梯,上木楼勒了把香枯枯的艾叶儿,放在大木桶中,然后迅疾地去灶间生火烧水,一双手拿着火钳抖着烧,前后不过一盏茶的工夫,水已滚烫滚烫,她拾起一把大葫芦瓢将水勺到大木桶,添上冷水至桶满,又另取了一只小点的葫芦瓢,一手提了热水到卧室。重新找了内外干净的棉衣丢在小木桌上,将木脚盆放倒,她开始一瓢瓢淋过自己,此时她的心百般虔诚,甚至低低的向上天喃语,仿佛神灵正在头顶聆听。一桶水都淋过了,艾叶儿的苦香熏腾着她,渐渐地盖住她心上许多苍凉的沉疴,她不会再去揭开看它。从这一刻起,她要做个守信佛意的人,解渡子孙解渡自己和丈夫。

傍晚时分,爷仨回来,发现纺织婶收拾得比前一阵子利落了,清瘦的她更显沉静,她的情形让爷仨轻缓了些许。一家人正准备吃晚饭,村会计与小队队长冬至叔进了屋,胡笳叔客气地招呼他们,清芬忙着给他们倒茶水,纺织婶退回厨房,没与他们照应,清泉去水井边洗裤腿和鞋上的泥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