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白莲浦
10435800000030

第30章 水月庵4

我爬到床上,没睡多久,迷迷糊糊中几只小蜜蜂嗡嗡地在屋内绕来绕去,嗡得我似睡非睡,不得安神,索性睁眼寻它们,一只蜜蜂正往墙缝里钻上,好不令人高兴,蹬了被子,拿起一只小玻璃瓶,随手找根小木棍,拧开瓶盖,将瓶口大半堵在墙缝处,用小木棍往里掏,感觉蜜蜂往外涌时,感紧将瓶口贴上,哈啊!小蜜蜂嗡嗡嗡地逃到瓶里,赶紧拧上瓶盖,出门去水月庵附近寻些花草儿塞进瓶里,让花儿好好养着蜜蜂,至于将蜜蜂养成什么样子,养多大从没想过,实则过不了半天蜜蜂就僵死在瓶子里。

凉亭里已聚了三五人,我走过去,他们是挑鱼化水的。他们边喝茶水边和少儒老人聊天,一会是渔事季节,一会是村寨的人事。凉亭一侧长长柳条儿绿迷迷地飘进亭内,悠来晃去。渔人的小鱼挑放在凉亭边上,里面是密麻麻黑青青的小鱼苗儿,小身子微微地游动,真想捞几条上来,但我不敢,少儒老人不许我动鱼苗,说这些小家伙一动就会翻白,死掉,好象我手上有毒,只能趴在筐边看。

有人从我手中扯过装蜜蜂的小瓶子,问:“你是哪家的女儿?不说就不给你。”

在凉亭上往来歇息的人我都眼熟,自然不怯生,道:“我是庵里的女儿。”

自然地,他们又说了几句赞我的话。

无所事事的我,回到庵堂前剥食上午寻来的野豌豆。学生们陆续来了,有人抢我的豆子,我只是瞪了他一眼,任他抢了去,少儒老人讲过有吃的给别人是好事,我不过是在做好事。

这时,刘家冲的刘迟明老师急匆匆地来了,钟都没敲,就招呼学生们进庵堂。学生们进了庵堂,排排坐好,拿出笔墨纸张,开始午写。刘迟明老师伏在窄小的讲台上不知写什么,神情清肃,不象往日平和,想是有什么头痛事儿。老师头痛的事多半是学生调皮,可是水月庵的学生都是守规矩的,不象我们大队的学生成天闹腾,老师管不了只好找家长,搅得大人们头疼,叫他们“天不收”。这“天不收”中也有我的两个哥哥,为了不做“天不收”,我一定要在水月庵上学。从庵堂的窗户向里看,想着过不了两年我也会坐在其中,暗自欢喜,脑子里便设想许多未来的情景,想得久了,人就恍惚。那会庵堂在耀亮的午后清静极了,远远地鸡鸣声递过来,象久远而恍淡的梦境,眼前的一切似乎都是从那梦境里生发来的。

到底还是有没趣的时候,便去寻忠友儿。也不知什么时候忠友儿去了沁塘前的河堤上,后面跟着小黑。河堤两岸绿盈盈,衬得忠友儿和小黑浮晃晃,象飘游在一弯绿水上。顺着河堤往下走,便可以去我家,我家这会肯定没人,小哥哥在大队小学上学,大哥去了栗寺中学,小弟被父母带到田畈上,母亲说不能让我跟着他们晒太阳,因为我是女孩子,不能晒得跟黑酱肉似的。

想起母亲说不让我晒太阳,忙走进几棵刺槐树遮成的清荫里,树上正垂吊着白花串,熏得人头晕鼻痒。树上的小鸟只要你记起它们来,便会听见它们隔树的欢叫,它们一天到晚多是兴颠颠的,总也乐不够。

凉亭里,挑鱼担的人农耕的人起身带上各自的家伙走了。少儒老人喝了杯茶水,找出几根小竹棍和一捆草绳,去睡港边给几棵起了藤的豆秧搭架。我走过去问他:“师傅,下午不去捷山做钵?”

“不去,就在家玩吧。”我已料到少儒老人下午不会带我去捷山。老早就听人讲,捷山的鬼只要天上没太阳或太阳光弱的时候,便跑出来作祟,弄不好就将生魂捉去,生魂一捉小命就丢了。但少儒老人却不怕,他在捷山山脚下还垦辟了几块菜地,早早晚晚去那里摘菜施肥,鬼从不招惹他。贯穿捷山有一条山路,是附近几个大队的人去栗寺坳最近的路,栗寺坳有着我们的粮站医务所,还有合作社,合作社里有布匹针头线脑、灯油火柴香烟,还有盐酱油等等,是家家隔些时日都要去的地方,但人们都绕过捷山走远路去栗寺坳,除大队交公粮大队人马往来,才走这条近道。

少儒老人搭好豆架,去庵堂前搭眼望了望河堤远处的忠友儿,忠友儿已长得人高马大,足有一米八的个头,尽管河堤两岸杂树芭茅正猛长,仍能见到他的身形,小黑狗是看不见了,不过它比忠友儿灵光,它自少儒老人拣回来,从没丢过,倒是忠友儿小时候走丢过两回,而今少儒老人只要知道他去的大概方位就成,忠友儿能够自去自归。

这天下午,少儒老人找出一根要棍,搬张小竹椅放在庵堂东角的枫树荫下,扯来两捆干草,散开一捆,撒上水,润一阵子,待干草变得软绵,便开始扭草要。我依坐在另一捆干草上,拿青菜叶儿逗小兔子。

下课了,学生们叽叽喳喳地围过来,争着挤着看小兔子,有的还伸手摸小兔一把,看他们慌手乱脚,我赶紧将小兔子抱在怀里,不让他们碰它。学生们冲我做鬼脸,你推我搡地往过挤,故意伸手虚抓一把。少儒老人护着我,对他们说:“小兔子经不得捏弄,看看就行。”他们没再进犯,看小兔的眼神仍透着热烈与喜欢。上课铃响过,学生们往庵堂跑去,有不舍的人又回望兔子一眼,那会我对他们生出同情来,不能象我这样自由自在。

才一会,刘迟明老师从庵堂出来,拿着一叠写有字的稿纸,自个儿寻只小板凳在少儒老人旁边坐下,还顺手摸了把小兔子,对我笑笑,但很快脸色变得肃重起来,他说:“少儒叔,中学里又开始斗我哥了,前几年揣了一回,再扭出来,这关怕难过。”

少儒老人放下要棍,问:“这是为么事?”

“唉,只怪我哥罗嗦子话多,瞎讲。前些时,放学回家,他遇到几个看样板戏的女人,跟她们打邪,说那些戏里的女人都没男人,女人还是少看。你看看,他这不是没事找事。一句玩笑话,弄出事来。现在好了,上面给他一顶帽子戴上,说是攻击旗手,撤了校长的职务,人抓进革委会还没放出来,也不晓得要么样他。我写了份材料,想替我哥说几句话,你看有不有用。”说完,将手中的稿纸递给少儒老人。

少儒老人放下要棍,将稿纸远远地拿着,细瞧起来。

看来刘迟明老师的哥哥这是犯下了大事儿,看他紧张的。

少儒老人看完,对刘迟明老师说:“不用交了,没多大用。明天我去革委会一趟,告诉他们队上的鱼塘增肥的季节到了,得找个人来帮我挑大粪,我去要要你哥,看能不能行得通。”

刘迟明老师一下子从小凳上伸长腰身,凑近少儒老人,喜出往外道:“要得要得,最好让我哥来水月庵和你住一起,回不得村,回村就挨整。”

刘迟明老师的心结一解开,便回教室上课去了。

太阳淡了许多,风儿暖暖地吹过来。少儒老人将打好的草要成梯形码起来,待草要全打好后,二十个串成一提儿。少儒老人做事缓慢从容,有着享受的意味,不给人辛劳感。闲在一旁的我,有时难免一同得享。

杳杳无事,我又开始逗弄小兔子。

“师傅,小兔子想妈妈了,你看它们没了精神。”我举着白灰兔说。

少儒老人一笑,说:“明天就放它们回捷山。”

放它们回捷山,尽管我舍不得,可想到山中才有它们的妈妈,还有修炼也得在那里,将来它们若果真修道做了人,与我们相逢,那该是多大的美妙事儿。想到这些,也就少了不舍。望着远处的山野,不由浮想翩翩,天地间有多少我不知的好事儿正在发生着,只可惜不能件件去亲历。

放学了,学生们陆续回家去。刘迟明老师临走前又向少儒老人道过谢,才回身往叶庳方向去,他的家在水月庵东北面的刘家冲,处在捷山尾端,离栗寺坳街不远。

忠友儿和小黑回来了。我也该回家了,顺着河堤望去,有个人在河堤上时隐时现,似母亲的身形,我抱着小兔子向那边去。

真是母亲来了。她手里用青布攒着几枚鸡蛋,笑漾漾地叫我:“慧成,今天乖吗?”我跑过去,让母亲看我怀中的小兔子。

少儒老人迎到庵堂前,对母亲说:“慧成乖着呢。”

母亲牵着我,随少儒老人进了倒厅,她将手中的几枚鸡蛋放在小饭桌上,对少儒老人说:“干爷,又劳你了,慧成我接回去,这青黄不接的菜少,这几枚鸡蛋就腐乳蒸了好下饭。”

少儒老人笑着应承,取下饭架上的筲箕,里面有他从河港里捞起炕干的小鱼虾,抓了一大把,用半张报纸包起来给母亲,母亲客气一番接下。

我不舍地将兔子递给少儒老人,忽地担心眼前暗丛丛的捷山能不能护佑它们到成精成人。

我终是要随母亲回家了,忠友儿呆呆地望着我随母亲往回走。心里忽地难过起来,真想少儒老人能带上忠友儿、小黑和小兔子跟我一起回家,大家永远在一起,不要分开来。可也只是心里想想,也不知哪来的道理,肯定他们是不会住进我家,所以也并不说出这样的要求来。随母亲到家后,更想他们,可住水月庵时又想家里人,心总在挂念,不知怎样才会安然。

在自己家里,我多半时候是无趣的。同村的孩子们并不喜欢和我玩,小孩子的玩活多在野外,满山满畈地跑,可我跑不快,跑急了就喘,心往口里跳,怪难受的,只好停下来,还得扶着棵树什么的。他们见我掉队,招呼我一声就呼啦啦地跑了。我便难过,如果我和他们一样的好身体,我一定要跑过他们,可是我不敢与他们比,我的任何不好,父母伤心总是多于我,我不能再添他们的忧心。

家里我的两个哥哥很想照顾我,却又不知怎么帮我。每次我生病,他们很是同情。有时父母将我从医院抱回来,手上头上留着血针眼,哥哥们心疼,便说气话。二哥气扭扭地说:“你白做了菩萨的干女儿,没学到一丁点法术,连自己的病也治不了。等我找到孙悟空的庙堂,一定拜他为师,学来七十二变,向你吹口气,立马治好你的病。”说得我和大哥都乐了。

孙悟空我是知道的,两个哥哥早给我讲过他的故事,我觉得孙悟空是个淘气的孩子,象极了正上小学三年级的二哥。

哥哥们毕竟是健康的孩子,许多时候放学归来要帮父母做些家务活,抽空还要和村里的小伙伴们玩耍一阵,小弟向来被父母带到田地头,只有我吊单在家,于是我更想水月庵,想少儒老人,想忠友儿,想小黑狗,还有那两只耷下耳朵来遮住眼睛的小兔子,不知它们回捷山后找到妈妈没有,是不是长大了许多,是不是开始修炼了。于是,我吵着要回水月庵。

母亲顺着我,清晨送我来水月庵,傍晚收工后再前来接我,天天如此,我的生活虽说恬然,分明又觉得应该添补点什么。正这么觉得,水月庵又添人进口,真是令人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