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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那对美丽的云青坛3

余素终于回到了南门矶。再细看她想念多时的南门矶,竟然发现南门矶的变化原是这么地大,连向河湾伸去的矶头也生生劈了一半,尽管早先也看在眼里,倒没以为奇,在那一忽儿只觉南门矶同她一样也经受着命运的编排。记得做新媳妇时,她和青绸儿一起逛荡在坡地与水湾相接的南门矶,又新鲜又喜欢。她俩的娘家都在山褶处,平时吃水井的水,洗菜洗衣在山塘,虽说不缺水,可哪有南门矶前的这一湾清亮亮的西去流水讨人爱。每天里,日头东升,上河便是金光闪亮,日落时,下河披金带银闪闪烁烁,在她心里,这日升日落东来西去让她格外地安心着意。她和青绸儿坐在矶下叨叨念念的都是南门矶的好,那个生养她们的娘家竟慢慢放淡了,到后来,各自有了儿女,更当南门矶是自己的根地。可打离开南门矶出外谋生活后,一切都变了,唯一庆幸的是,余素前两年没让南得拆掉她嫁来便住的旧屋。她喜欢那座明三暗六的砖瓦房,间间瓦楞中夹着几片明瓦,屋舍有了明瓦,人在屋里也能感受天光走过,屋内所有都会镶上天光,如同镀过神光,叫人身心安稳。这理由她没告诉人,别人若知道了,只怕又要笑话她。现而今,南门矶也只有她家这处老屋还住着人,虽常被人笑侃,可她就是喜欢这座旧房。

早在年初她就回南门矶独居,那时一心只想和儿子南胜离得近些,天天可以照面。尽管南得想让南胜转到县城就读,但南胜不愿意,执意要留在他喜欢的班主任的班上念完高中。余素赞同儿子的做法,她向来觉得人的生活,只有和乐意相处的人在一起才会轻松愉悦。回来南门矶,余素只觉洁净多了,心境也平静不少,早早晚晚给南胜送送饭菜,母子说笑几句,很好。她是个不思量未来的人,最初的打算是先陪儿子念完高中,往后怎么过往后再说,不想,上天已作了安排。

躺在病床上的那些日子,余素只以为自己不会活着回南门矶,是青绸儿解救了她,到家稍稍歇息后,就让南得陪她去看青绸儿。

青绸儿已入棺,尚未掩盖。余素一来,平生的泪水更加汹涌,余素有的是心痛,却没了泪,好象头天晚上将泪流尽了。忽儿也不知哪来的精气神,她脱开南得,径自去看青绸儿。棺中穿戴齐整的青绸儿平和极了,犹如来世一遭,已了无憾事遗情。看过青绸儿,她不再为她伤心,人修得这样平和无苦痛的走,也是一种幸运。只是一旁青绸儿的一对刚及成人的儿女令她揪心,由他们又想到南胜,她走过去,颤抖着拉起两个孩子的手,泪水一下子模糊开来……

余素没料想到自己会晕过去,一直昏睡到第二天上午,还是南得将她从噩梦中叫醒。梦里她和南胜走在一条杂草丛生的荒径上,走着走着,南胜不见了,急得她嘶声力绝地哭叫。醒来的余素知道刚才所历原是一场梦,儿子正在学校念书呢,她安心了。那会,她很想和南得说说话,可连睁眼的劲也没了,人沉极了,沉得只能往下坠,她告诉自己不能死,哪怕活多一天多一小时,她的儿子就多一天多一小时有妈妈,好生睡吧,悠着性命慢慢儿往前渡。

没有放化疗的余素,慢慢地长了精神,一天里还会起床走几步。她不想为了自己,负累南得太多,便叫他打理厂子去,家里就由她大姐二姐轮流照看。南得犹豫了一下,答应了,行前细细叮嘱一番。余素微微点点头,象个乖孩子。南得忽然间有了难过,空心无着地出了门。

南得一面走,一面心痛着。回想近年所作的事如同一场荒唐的梦,他记不起自己是如何和另外一个女人走近的,在不知余素患肺癌的时候,他暗里也动过与她离婚的念头,后她的病况直下,他竟然也没有多悲伤,好象余数这一页在他生命中果真就翻了过去。在医院的日子,他只想不被人指责,不管花多少钱,尽力救治,尽一个做丈夫的力,对自己对他人有个交待就行。可自余素又回到老宅,他的心偶尔会莫名地紧一紧。老宅的檐下,有一株茶树,是余素嫁来第二年种下的,如今茶株长得近人高,进进出出之间,忽地打量起它,心下不由一抽。多少年了,他忘了世上还有树,还有花草,甚至天上的月亮都不曾抬眼望过,这些年如同被囚禁了,世上的许多事物他看不到,眼前的茶树越看越象余素,脉脉的、幽幽的,如同等待,又好似昭然本来。南得就这样开始一天天变得心痛起来,他想起了余素百十种的与众不同,心里不舍了。

余素的为人,尽管不精明,哪怕吃亏了她也不会计较,她说一计较起来,就会污累自己,这使得她总是干干净净。南得细细地分理,心中的爱意微微泛了开来。

早在他们结婚前夕,余素的父亲将三个女儿叫到跟前,让她们在家传的三件老瓷中各挑一件带走,由于临近余素的婚期,父亲让她先挑。一旁的南得听了,眼热着那件土黄釉底描金花纹的大缸,而大姨姐也正手搭缸檐,喜爱不已,余素的眼光在上面跳了一下,选中的却是一对云青釉的瓷坛。南得很是不解,婚后怨她不该选这对平素无奇的云青坛,余素笑看着他,说:“它们可是成对儿的。还有那云青色儿多美,有晴光又有雨意儿,好象还含着一辔儿风,多象天地里长出来的呀。你么不爱呢?”

听了余素的话,他取笑她得了癔症。

余素不理会他的取笑,却给他讲故事。她六岁那年,她的曾外祖母死了,因为不准土葬,她的外公和舅舅们便照着曾外祖母的遗嘱,把火化后的曾外祖母安放进一缠枝青花瓷坛里,安搁进作古二十多年的曾外祖父的坟廓中。小的时候不懂事,没太放在心上。十岁那年,看电影《梁山泊与祝英台》时,她哭得泪人似的,最后梁祝共墓合葬,天地间异彩纷呈彩蝶纷舞,一个清新美丽的世界出现在眼前,也就在那会,她想起曾外祖父曾外祖母的同穴,心想人生都该有这样好的结局。

她的故事,听得南得啼笑皆非,他指着那对坛子,问她莫不是为将来准备的。余素打了一下他的手,气嗔嗔地说她这是对牛弹琴,怨他懂不了她的心。

这些他和余素的旧事,在当时他只作是她的痴玩话,无事生端两人共起什么终老盟约,真是多余可笑。现而今他明白,这些并不多余,真的要动这样的心念,才会用心这么做,只可惜,他明白得迟了。

回想十来年厮混在生意场上,南得知道自己的心肠已变得滑溜无主,男人女人阔嘴红唇几个不是为了利来,明明是你哄我我哄你一哄而散的关系,却舍得称兄呼姐来演真。悔当初不该来县城,哪怕穷点,他和余素说不定还恩爱着。这么一想,只盼尽快去厂里看看,作些安排,当天一定赶回南门矶陪伴余素。

在家的余素,南得的出门已动不了她的牵挂,相反地他出门了,她相较轻松。她让姐姐们扶她去院子坐一坐,院子里的所有她一一巡目过,又往青绸儿家门口看过去,看得久了,在心里不由唤她一声,分明觉得青绸儿在屋里应了声,就快要出来了。可青绸儿再也不会从那道门出来了,她收回目光,在心里叹息着,老天犯了糊涂,一个长有蜡烛心的女人应该活得更长久些,她有亮堂堂的幸福,可以照照他人。

余素才坐一会,就坐不住了,身子越来越沉倦,现在想事儿,也只是一忽儿,心照应不过来,由姐姐搀回屋,赶紧躺下,很快昏睡过去。等养足了精神,她把心爱的家细细打量,她叫姐姐们找出嫁被服,重新换上。姐姐们劝她放开落些,不要再想不愉快的事。余素微笑着,也不辨驳,她哪里还想什么不愉快的事了,不过是回想过去的日子。她还清晰地记得一缕阳光的味道,秋藤上一朵乍然开放的花,还有夜幕渐浓时,南得走进家门的欣然叫声,怎么过去了的都是那么那么的好呢,她真想就这样回想着回想着,一下子睡过去,就象夜不知不觉来了一样。人到了这时候其实也是真好,所有的事再不要她关心了,她可以自由自在地做梦、回想,没人不理解。余素觉得自己象个婴儿,母亲和姐姐们都顺着她,还有南得用心的照顾。南得自余素搬回南门矶,是夜夜陪伴在家,一夜几次地唤她,若是余素没有回应,他便赶紧过来握住她的手,又唤她两声,缺了精神的余素努力地动了动手指,以示自己还活着。大凡这样的时候,余素心里哀哀的,只觉自己折腾别人太久了,他们已尽心尽力,再不死,自己简直就是个无赖。

中秋节那天,知了母亲病情的南胜回来了,抱着母亲大哭,余素流着泪,抚着儿子的头,说:“南胜,你要坚强,做个健康快乐的人。”南胜哭红了眼,对南得叫嚷着,要他带母亲去大医院治疗。余素抬手阻止南胜,南胜捧着妈妈的手,不停地流泪。余素艰难地说:“儿子,不要怨任何人,这是命中注定。往后的路,妈陪不了你。在世为人,莫强求,把心放平放正,生活自然会平和踏实,快乐也会多一些……”余素累极了,又昏迷过去。

这天晚上,晴得极好,月儿皎亮清透。南胜没回校,一直陪在母亲身边,等母亲醒来和他一起看月亮,如同小时候妈妈领着他看月亮一样。傍晚时,他和父亲把母亲的睡床移到窗下,方便她看到月光。静静等候的父子二人,没有言语,不时地抬眼看一下月亮,静悄悄的天地里,只有微风吹得物影轻轻地晃。

余素一直昏睡未醒。南胜困了,和衣挨着母亲躺下。南得一直守候在妻儿身旁。而余素已恍然入梦,她见青绸儿站在一荒草落落的沟渠边,苦艾艾地喊她。余素想不明白青绸儿怎会在这里,过去问她。青绸儿忽地露出她从未见过的凶相,恨恨地说:“我被他们葬在荒山洼地里,进出不得,趁你还明白,留下话儿,要他们给你块干爽朝阳的地儿。”说完,青绸儿顺着荒渠兀自往前走了。余素知道青绸儿已不在人世,她想叫她等等,却说不了话,一下子急醒。醒来的余素,只见窗外已有蒙蒙的光亮,她的身侧南胜锁着眉睡着了,南得歪躺在睡椅上。这一幕看得她心发酸,她希望自己走后,南得能有个愿意照顾他的女人,同时也能照看她的儿子。青绸儿若不是走在她的前面,她一定要向她打听平生的表妹为人怎样,若是个有心人,她死后,南得和她移船就岸也没什么不好。只是这份心她操不了,一切只能听从老天安排。

吃过早饭,南胜伤心地和妈妈道别上学去了。南得替余素净了手脸,喂了两勺白开水,只等医生前来给她打点滴。

余数的精神比昨天好了不少,她问南得:“青绸儿葬在哪儿?不在南家的祖坟山上?”

南得惊看了她一眼,说:“不在。在坳弯的渠道边。”?

她不解地望着他。

“她没满六十岁。”

……

“我死了,挨青绸儿葬了。”

“你尽爱瞎想。说这些话,很痛快吧。”

……

“余素,你放心。那对云青坛,将来你一只我一只,齐齐整整摆在一起,到时候我会吩咐南胜的。”

余素压根不相信当今世上还会有这样的事,这是多久远的梦,她早梦醒了。再说,她也不希望活着的人为了守着这个信儿而孤苦几十年。

余素说:“莫说瞎话了。我和青绸儿同来同往,葬在一处,相互做个伴儿。”

南得红着眼盯着她,那会医生来了。

医生例行检查了一下,替余数挂上点滴,嘱她心情放娱悦点,好好调养。

南得送医生出门,医生摇摇头,说:“没几天光景了,照看仔细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