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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拼命保官

雪荣出院就住在自己家里,再好的房子,没人住,也会像没人侍弄的土地,荒了。再能的女人,没男人,也会像没人欣赏的花朵,蔫了。每天,雪荣独自从客厅踱步到卧室,从卧室踱步到餐厅,幽灵般无声无息。

陆爱侠怕雪荣孤身一人,又拖着病躯,立即跑过来劝雪荣搬回她那一块儿住,雪荣死活不愿意。陆爱侠多心,怕雪荣时间一长,不得抑郁症,也会急疯掉。但雪荣说,世上死了男人的女人多了,哪个不活得好好的。放心吧,就凭她这性格,既不会抑郁,更不会疯。没有家,没有男人,甚至不要儿子,她照样活得潇潇洒洒。因为她手握权力,有权就不怕人不围着她,有人围着她,她就不会孤单。

雪荣重新回到局里上班,处理事务,频繁出入于市里的各种场合,又找到了出出进进、请示汇报的充实。她从来不说春节前后自己为什么从运河官场蒸发,只谈工作,自欺欺人地相信,只要自己不说,别人就不会知道。即使知道了,也未必敢问、未必愿问。本来应当副局长参加的活动,她都揽下来自己参加,就连从来不闻不问的马大卫分管的工作,她都牢牢抓住不放。目的只有一个,迅速恢复她在运河市政坛的形象和影响。

其实,雪荣的身体根本不允许她过度劳累。

经过一段时间的化疗,雪荣继失去左乳之后,又失去了一头黑发。出院时,怕妈妈看了揪心,怕政敌看了开心,怕同事看了恶心,更怕市领导看了灰心,于是从省城买了一副假发戴在头上。回来每天上班前,雪荣对着镜子化妆,比过去更加刻意地打扮自己。摘下假发的光头冬瓜似的,白乎乎、毛茸茸的,连两道浓眉也脱落了,肿眼囊肌的,整个人看上去像个孩子。变成这副模样,雪荣开始也接受不了,但随着时间推移,她接受了变化后的自己。如果不借助假发,就这样出门,肯定会把人吓倒,戴上假发,再深描上两道浓眉,雪荣便立即恢复到原来的模样。由于假发乌黑发亮,且造形经典,雪荣甚至比过去更漂亮了。但是,如果不是强打精神,而只看她的脸色,谁都可以看出来她生过一场大病,而且尚未痊愈。事实上,机关里许多人都知道她得了乳腺癌,只不过她自己讳莫如深,别人也就更不便在她面前挑明了。许多癌症病人死于恐惧,而不是死于疾病,因此,人们更多地以为,雪荣并不知道自己的病情,否则,她不会那么玩命的。正因如此,雪荣更相信没几个人知道自己的真实病情。

雪荣在重返运河市政治舞台后的第一个会议结束时,看到主席台上的刘万里向她招手。她快活地跑向刘万里,本来想一步几个台阶地跨上主席台的,结果刚抬脚就险些绊倒。因为迈出去的腿根本不听使唤,迎上来的刘万里伸手拉住她的一只手,她才没有栽倒在主席台上。

刘万里端详着雪荣,小声问:“戴了假发了?”

哦,刘书记居然也知道自己得病了,而且看出自己戴着假发了!但雪荣没有吃惊。相反,她非常感动,禁不住眼泪涔涔地说:“嗯。化疗时头发一把一把地落,都快成尼姑了。此前没敢向你汇报,对不起,我怕你担心。”

刘万里心疼,伸出手去:“我理解。但是,身体比什么都重要,你还是要注意休息。”

雪荣握住刘万里的手抖了又抖:“谢谢刘书记关心。你看我不是比原来更精神了吗!”

但假的永远是假的,雪荣很快就在一次大规模的观摩活动中被唐家茂揭了丑。

那次观摩活动从早上六七点钟开始,雪荣早早起床收拾利索就匆匆赶到广场上集中乘车。按照会议手册,雪荣和雪梅等市领导坐在一辆车上。一路上,刘万里和唐家茂不苟言笑,雪荣和雪梅也没有说话。姐妹心照不宣,有什么话要在公共场合说呢?别说她们公开反目曾经成为机关新闻,心底还有阴影,即使是和好如初,在这时也不能表现出明显的亲缘关系,因为她们都是有身份的女人。

但是,都像刘万里、唐家茂和雪荣、雪梅那么不苟言笑,车上的空气太沉闷了。有想法的人受得了,没想法的领导就忍不住了,有几个市领导看到一车上坐着两个女领导干部,而且是没有丈夫的亲姐妹,这下可算找着话题开玩笑了。除了下车观摩,一本正经的,一上车,几个市领导就拿雪荣、雪梅开心。当然,他们的玩笑都是市级水平的,无非是歪着心眼说些男男女女之间的事情,让雪荣、雪梅姐妹俩听得脸红。雪荣和雪梅这些年在官场上风风雨雨的,什么荤腥故事、有色段子没听过,就车上那几个市领导的玩笑,只能算小儿科。男人不拿女人开心就会死掉的,世上男人都这副德行,计较不得。只要不点了名拿自己开涮,雪梅就不去反驳,但是,雪荣受不了。

也许受气氛感染,刘万里也没了正形,开了雪荣、雪梅几句玩笑,但不伤大雅,雪荣、雪梅脸一红,就过去了。开玩笑似乎成为观摩车的例会,你方唱罢我登场,刘万里说过一个笑话,唐家茂不说一个似乎就不跟刘万里保持一致了,似乎就找不到市长的感觉了。于是,紧跟着刘万里的笑话,唐家茂也讲了一个笑话。车上热烈鼓掌,因为车上几乎没有人听过唐家茂说笑话。唐家茂清了清嗓子,煞有介事地说了起来。笑话说他在当县委书记的时候见过一个妇联主席如何如何乱七八糟的,听上去是个段子,却没有一点笑料。说是事实,却又像是瞎编滥造的。

在听完唐家茂说的这个笑话以后,雪荣立即意识到唐家茂歪着心眼含沙射影讽刺自己的妈妈,因此雪荣不无恶毒地说:“做那种事情的男人不是吃屎的东西,就是自己不是女人裤裆里掉下来的,要不家里就没有姐姐妹妹,没有闺女孙女。”听上去是骂笑话里的人物的,其实是骂说笑话的人。

刘万里转过身,赞许地瞥了雪荣一眼。

唐家茂居然对雪荣的话并不在意,继续说:“最近你看电影《画皮》了吗,那里的女人不吸男人血就丑陋不堪,脱下人皮其实就是一个鬼。我看许多舞台上光彩照人的明星不化妆比鬼还丑。”

这算什么玩笑,分明又是在骂雪荣戴着假发的吗?秃子护头,瞎子护眼,雪荣还想剥唐家茂的脸皮。你以为你什么东西,你也不是披着人皮的鬼吗?但此时坐在前排的雪梅扭头看了姐姐一眼,雪荣才没发作。

下车观摩时,刘万里大步流星走在最前头,他的前面奔跑着记者,雪荣则紧紧跟在刘万里身后,她从来都是要抢先水的。唐家茂、雪梅等几个市领导倒落在后面。雪荣跟不上刘万里的脚步,几乎一直在小跑,一真一假的胸部失去了波涛汹涌,只有孤峰摇摇欲坠,拉扯得左胸疼痛难忍,累得她气喘吁吁。

在一个观摩点上,雪荣站在前排专心听着解说,根本没注意自己站在了唐家茂面前,抢了唐家茂的镜头。

站在她身后的唐家茂早已看不惯雪荣充当刘万里的急先锋,刚才在车上说的笑话的确带着指桑骂槐的味道。现在,看着雪荣和刘万里几乎并排挡在自己面前,唐家茂心底生恨。雪荣头上的假发在阳光下闪着光泽,有点晃眼,却没有生机。唐家茂突然伸手揭下了雪荣头上的假发:“哎,丁局长这一头黑发怎么跟假发似的?”

几百双眼睛刷地一下全集中到雪荣的光头上,幸好刘万里听到身后发生了什么,却没有转身看到雪荣的真面目。否则,雪荣在刘万里心目中的形像将被彻底摧毁。

就在那短短的几秒钟,雪荣一下变成一个尼姑。不大的头颅像一颗葫芦,描上去黑眉红唇显得特别夸张。雪荣几乎本能地双手抱头,转身夺下唐家茂手里的假发,胡乱往自己头上一套,跺脚大骂:“有人养没人管的,你想干什么!”。

唐家茂突然意识到玩笑真的开大了,弄不好能出人命,还有可能惹出政治风波。毕竟运河市官场上下都知道刘万里精心呵护着雪荣、雪梅这两朵官场姐妹花,你突然把一朵给掐了糟蹋了,刘万里不跟你拼命,也会给你小鞋穿。因此,尽管雪荣骂得唐家茂火冒三丈,但唐家茂有错在先,还是赶紧给雪荣道歉:“对不起!”

雪梅亲眼目睹了姐姐出丑的一幕,真想上去给唐家茂一个耳光,但是,雪梅忍住了。看到姐姐慌乱中把假发戴反了,漂亮的波浪涌在额头,而刘海移到了脑后,于是,她眼疾手快,上前一步,站在姐姐面前,把姐姐戴反的假发扶正。姐妹联手迅速化解了一场形象危机。

这一惊险场面让站在对面的电视台记者全程记录了下来。当然,在晚上的新闻里并没看到这一幕。

如果说雪荣被唐家茂揭了假发差点现乖出丑完全是别人的恶作剧,那么不久以后的一次全省环保工作会上发言险些出了人命就完全是她自身的问题了。

全省环保工作会议放到运河市来开,既是省里对运河市环保工作的支持,更是对雪荣工作的肯定。当然,也是雪荣去省厅竭力争取的,甚至可以说是三请四邀磕头磕来的。为争取这个会议放在运河市,雪荣努力了几年。经过省厅几个来回的考察调研,对运河市的宾馆吃住等接待能力、对运河市环保工作的亮点,都一一充实完善,确认把全省环保工作会议放在运河市开,既不失规格,又能开出效果,这才定了下来。雪荣出院不久就接到省厅通知,你想,平时就没事找事忙得四爪朝天的雪荣,能不忙得焦头烂额吗!她知道,这将对她迈上更高官阶是一个重要筹码,是非常光鲜和长脸的事情啊!

雪荣筹备全省环保工作会议,不放过任何一个细节。需要政府支持的,请示雪梅,雪梅全力支持,比如以市政府名义宴请,雪梅答应由市政府接待办签单;需要部门配合的,请雪梅出面协调,雪梅义不容辞,比如请公安局派车开道,雪梅虽然不分管公安局,但给兼任副市长的公安局长打个电话,公安局长买账,爽快答应。雪梅还答应姐姐,由她出面请刘书记到会致辞,请唐家茂出面陪餐,而她本人将全程参加会议。至于介绍运河市环保工作经验,则只能由雪荣自己去介绍,因为尽管说是全省环保工作会议,并没有省政府领导参加,顶多也就是条线上的工作会议,能争取市里如此高规格重视,雪梅已经尽心尽力了,其他事情就不必再麻烦雪梅了。

重归于好的姐妹俩又活跃在运河市的政治舞台上。雪梅不仅在工作上积极支持姐姐,而且处处呵护着雪荣。提醒姐姐别忘了吃药。偶尔走在一起,跟姐姐保持着很近的距离,甚至直接搀扶着姐姐。尽管要强的雪荣不要她搀扶,但她还是时刻防止姐姐发生意外。毕竟雪荣已经不是正常的健康人了。

谁知雪荣连熬几个夜晚加班打磨经验材料,一拿到会上险些出了人命。

大会正式开始后,刘万里致完辞就退出会场了,接下来就是东道主运河市环保局丁局长介绍经验。雪荣前一晚上又是接待省厅厅长,又是熟悉材料,大概只合了一两个小时的眼,早上起来又单独去美容院里化了妆。因此,尽管感到身心疲惫,但身穿职业装的雪荣依然神采奕奕走上主席台。她先给与会者鞠躬,再给主席台领导鞠躬,然后才走上发言席。

发言席离主席台边上的雪梅很近。

“尊敬的各位领导,同志们……”雪荣的发言开始了。

摄影机、照相机刷刷对准了她。

雪荣的声音高亢嘹亮,充满激情,很有震撼力。但是,就像唱歌起高了调,雪荣的高八度发言很快就坚持不下去了,先是喉咙发痒,发言中不是伴着咳嗽,就是伴着停顿,雪荣却一直保持着高八度的声调。

雪梅听着剌耳的音响,为姐姐捏着一把汗。但雪梅的脸上风平浪静,眼睛的余光不时瞥着姐姐。

雪荣的脸上淌汗了。

雪梅担心。

雪荣腾出一只手去掏口袋,口袋里没有面巾纸。

雪梅着急。

雪荣拿稿子的手在发抖,眼前一片模糊,但凭着记忆依然在高八度读稿。

雪梅侧脸盯着姐姐。

雪荣大汗淋漓了。

雪梅迅速递上自己面前的小毛巾。

雪荣放下一只手轻轻摆了摆,没接妹妹手里的小毛巾,但是,这一很小的摆手却像航船的摆舵一样,让雪荣的身体失去了原有的平衡,晃了几晃。

雪梅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目不转睛地看着姐姐。

会场上的所有人都看出雪荣的蜡黄脸色和淋漓大汗,都屏气凝神地看着她声嘶力竭地发言。

突然,会场一下鸦雀无声。

原来,雪荣失声了。她的嘴还在动,但别人却听不到她的声音,连近在身旁的雪梅都听不到她在说什么。雪荣此时脑子一片空白,差不多快虚脱了,她把稿子放在发言席上,双手牢牢抓住发言席的桌围,由于浑身发抖,发言席的桌子也跟着打晃。

雪梅此时镇定地站起来,很快走到姐姐身边,以帮她整理话筒的名义稳住了姐姐。

但是,靠着坚强意志支撑下去的雪荣此时再也支撑不住了。身子一软,差点倒在雪梅的怀里。

雪梅这时才大声说:“丁局长这些天太操劳了,身体不好!马局长,你来代表丁局长继续发言。”

雪荣突然睁开眼,推开妹妹:“我没事!”重新站在发言席的踏板上,依然用高八度的声调,勉强把稿子念完。

没等大会结束,雪荣就被送到医院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