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他并不想点灯,甚至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这两天他为什么会变得如此消沉,他甚至又想找孤松去拼一拼酒。
奇怪的是,6到了这里岁寒三友就好像忽然从地面上消失了。
远远望过去,冰上的市镇仍然灯火辉煌,这里的天黑得早,现在时候想必还不太晚,距离明天早上,时候还很长。
这漫漫的长夜要如何打发?
陆小凤捧起酒坛,又放下,他忽然听见外面的冰雪上,传来一阵很轻的脚步声。
此时此刻,还有谁会到这种地方来?
忽然间,窗子被撞开,一个人跳进来门已被封死,陆小凤也是从窗子里跳进来的。
雪光反映,依稀可以分辨出,这人身上披着件又长又大的风鳖,手里还捧着一大包东西:“砰”的放在桌上,用冷得直抖的手,从包袱里拿出火折子,点着了桌上的油灯。
然后她才回过头,面对着陆小凤,微笑:“‘我果然没有猜错,你果然在这里?”
她的脸冻得发白,鼻子冻得红红的,笑容却如春花般温柔美丽,竟是陈静静。
陆小凤并没有吃惊,却忍不住要问:“你怎么会猜到我在这里?”
陈静静源然:“我看见你捧着一大坛酒往这里走,附近又只有这么样可以避风的地方,我虽然不聪明,却也不笨。”
陆小凤:“你是特地来找我的?”“陈静静:“嗯。”
陆小凤:“找我干什么?”
陈静静指着桌上的包袱:“替你送下酒的菜来。”
她微笑着打开包袱,又:“你总是我们的客人,我总不能让你饿着肚子了。”陆小凤冷冷的看着她,忽然冷笑:“你不该来的。”
陈静静:“为什么不该来?”
陆小凤:“因为我是色鬼,你难道不怕我……”
陈静静没有让他说下去,微笑:“假如我怕,我为什么要来?”
这句话如果是丁香姨说出来的,一定会充满挑逗,如果是楚楚说出来的,就会变得像是在挑战。
但是她的态度却很平静,因为她只不过是在叙说一件事实而已。
我知道你是个君子,所以我来了,我也知道你一定会像个君子般对我的。
这件事岂非本来就应该像是“二加二等于四”那么简单明显。
在正常的情况下,一个女人用这种态度来对付男人,的确可以算是聪明的法子,只可惜陆小凤现在情况并不正常。
现在他不但情绪沮丧到极点,而且气得要命,不但气楚楚,气李霞,气唐可卿,更气自己,只觉得自己这两天做的每件事都该打三百大板,事实上,这几天他全身上下都好像不对劲。
陈静静又:“我特地替你带了风鸡和腊肉来,你总该吃一点”
陆小凤盯着她,缓缓:“我只想一样东西。”
陈静静:“你想吃什么?”
陆小凤:“吃你。
没有反抗,没有逃避,甚至连推拒都没有,这件事无论怎么样发展,她好像都早就已准备接受了。
她的反应虽不太热情,却很正常一个女人在正常的情况下,接近了她的男人,事情好像本就应该是这么样简单而自然的。
现在他们的激动已平息,她慢慢的站起来,整理好自己,忽又回过头来向陆小凤笑了笑,柔声:“现在你想吃什么。”
陆小凤也笑了:“现在我什么都想吃,就算你带了一整条牛来,我也可以吞下去。”
两个微笑着互相凝视,一件本来应该令人悔恨憎恶的事,忽然变得充满了欢愉。
陆小凤看着她,除了这种和平安详的欢愉外,心里充满感激。
所有不对劲的事,雪般溶化消失了,他忽然觉得全身上下都很对劲—一个女人在男人身上造成的变化,往往就像是奇迹。
陈静静眼睛里闪动着的那种光芒,也是快乐而奇妙的:“现在我总算明白了一件事。”
陆小凤道:“什么事?”
陈静静:“无论多好的菜,里面假如没有放盐,都一定会变得很难吃。”
陆小凤笑:“一定难吃得要命。”陈静静:“男人也一样。”
陆小凤不懂:“男人怎么会一样?”
陈静静婿然:“无论多好的男人,假如没有女人,也一定会变坏的,而且坏得要命。”
她脸上还带着那种令人心跳的红晕,笑容看来就仿佛初夏的晚霞。
陆小凤的心又在跳,又想去拉她的手。
这一次陈静静却轻巧的躲开了,忽然正色:“我本来是想来告诉你一件事的。”
陆小凤:“你刚才为什么不说?”陈静静道:“因为我看得出你情绪不太好,我不敢说。”
陆小凤:“现在你是不是已经可以说了?”
陈静静慢慢的点了点头,她当然也看得出他情绪现在已经很稳定:“我只希望你听了这件事之后、不要太着急。”
陆小凤:“我不会着急的,你快说。”
他嘴里虽然说不着急,其实心里已经在着急。
陈静静终于叹息着:“小唐死了,是死在李霞手里的。”
陆小凤皱眉:“李霞杀了她?为什么?”
陈静静:“不知道。”
陆小凤:“你没有问她?”
陈静静:“我没有问,因为李霞又不见了,这次是真的不见了,我们找了很久,连影子都没有找到。”
她的话还没有说完,陆小凤已跳起来。
陈静静:“我就知道你听了这件事,一定会跳起来的,因为除了她自己之外,谁也不知道她把罗刹牌藏在哪里。”
陆小凤又跳起来,跳得更高。
陈静静:“那十二口箱子,也是她自己派人送走的,别人也不知道她送到什么地方去了。”
陆小凤大叫:“这种事你为什么直等到现在才告诉我?”
陈静静苦笑:“我现在才告诉你,你已经跳得有八尺高,假如刚才告诉你,你不一拳打扁我的鼻子才怪。”
陆小凤坐下来,既不再跳,也不再叫。
陈静静:“就因为我,你才肯把箱子交给她的?”陆小凤:“嗯。”
陈静静:“现在你箱子没有了,她的人也不见了,你说我该怎么办呢?”
陆小凤冷冷:“你已经想出个很好的办法了,堵住了我的嘴。
陈静静垂下头,看着自己的脚尖,轻轻:“你若认为我这么样对你,只不过是为了要堵住你的嘴,你就错了,假如我怕你找我算帐,我也一样可以逃走。”
她的眼圈发红,泪已将落。
陆小凤心又软了,忽然站起来:“你放心,她走不了的。”
陈静静:“你有把握能找到她?”
陆小凤:“我上次既然能找到她,这次就一样能找到她。”
他嘴里虽这么说,其实心里一点把握都没有。
他只不过是在安慰她。
假如你跟一个女人有了某种不寻常的关系,就算她做错了事,你也只有原凉她,还得想法子安慰她,就算她对不起你,你也只有认了。
假如你始终跟一个女人保持着某种距离,她也不会着急的,着急的也是你。
“男人为什么总有这么多苦脑?”陆小凤在心里叹息着,“我为什么不能学学老实和尚,也剃光了头去当和倘中“她杀了唐可卿之后,心里也难免有点害怕,所以才会逃走“嗯““你当时也在银钩赌坊,你没有看见她是往什么方向走的?”
“我没有。”陈静静:“我听到小唐的惨呼声,赶到下面时,她已经不见了。”
“别的人也没有看见她?”
陈静静摇摇头:“这地方只要天一黑,大家就全都躲到屋里去了,何况今天晚上又特别冷,那时候又刚好是吃饭的时候。”
陆小凤沉吟着:“但我却知道一个人,不管天气多冷,他还是会在外面瞎逛的。”
陈静静:“你说的是谁?”
陆小凤:“老山羊。”
陈静静:“就是佐在大水缸里的那个老怪物?”
陆小凤点点头:“你也看见过那个大水缸?”
陈静静:“刚才我来的时候,还看见那边有火光,就好像房子着了火。”
陆小凤皱眉:“但是那边并没有别的房子,那水缸又烧不着。”
陈静静:“所以我也想不通那是怎么回事。”
陆小凤:“所以我们现在就应该赶紧去看看去。”
天气实在很冷,风吹在身上,隔着皮袄都能刺到你骨头里去。
他们还没有看见那大水缸,就嗅到了风中传来一阵阵烈酒的香气。
陆小凤的鼻子已经快冻僵了,还是嗅到了这阵酒香,立刻皱起了眉:“不好。”
陈静静:“什么事不好?”
陆小凤:“不管什么样的酒,若是已装到肚子里,香气都不会传得这么远的。”
陈静静:“假如把酒点着了烧起来,香气是不是就会传得很远?
陆小凤点点头:“但是老山羊却绝不会把酒点着的,他的酒通常都已装进了肚子。
陈静静也皱了皱眉,道:“难道你认为有人要用酒点火来烧他的水缸?”
陆小凤:“就算水缸烧不着,却可以把他的人烧死。”
陈静静:“谁想烧死他?为什么要烧死他?”
陆小凤:“因为他知道的秘密太多了。”
一个人肝子里的秘密若是装得太多,就像是干柴上又浇了油一样,总是容易引火上身的。
现在火已灭了。
他们赶到大水缸的时候,只看见水缸已被熏得发黑,四面都堆着很高的柴木,柴木也被烧焦。
风中还留着酒香,这么高的柴堆,再浇上酒,火势一定不小,别说水缸里只有一个老山羊,就算有七八十个大水牛,也一定全都被烤熟。
陈静静:“酒香既然还没有散,火头一定也刚灭了没多久。”
陆小凤:“我进去看看,你在外面等着。
他跃身一纵而上,忽然又跳了下来。
陈静静道:“你为什么不进去?”
陆小凤:“我进不去。”
陈静静:“为什么?”
陆小凤:“因为里面也结满了冰。”
陈静静:“这地方就算热水一拿出来,也立刻就会结冰,谁也没法子在这么大的缸里倒满一缸水,里面又怎么会结满了冰?”
陆小凤:“天知道……”
一句话还没有说完,突听“波”的一响,水缸裂开了一条大缝。
接着又是“波”的一响,又是一条缝裂开来,这加工精制的特大水缸,转眼间就已四分五裂,比桌还大的碎片,一片片落下,跌得粉碎。
水缸碎了,里面的冰却没有碎,在淡淡的星光下看来,就像是一座冰山般矗立着,透明的冰山里,仿佛还有图画。
陆小凤:“你好像带着火折子?”陈静静:“嗯。”
她把火折子交给了他,他拾起一段枯枝,点着,火光亮起,他们两个人的心却沉了下去,陈静静几乎连站都站不住就连陆小凤这一生中,都从未看见过这么诡异可怕的事。
闪耀的火光下,透明的冰山看来又像是一大块白玉水晶,光采流动不息,说不出的奇幻瑰丽……在这流动不息的奇丽光采中,却有两个人一动也不动的凌空悬立着两个赤裸裸的人,一个的头在上,一个人的脚在上,一个人干瘪枯瘦,正是老山羊,另一个人的乳房硕大,大腿丰满,赫然竟是李霞,两个人四只眼睛都已凸出来,一上一下,瞪着陈静静和陆小凤。
陈静静终于惊呼出声,人也晕了过去,等她醒来时,她已回到了银钩赌坊,回到了她自己的卧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