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所长听了,便开始了程式化的询问。他先问了端阳姓名、年龄、职业等方面后,才开始了正式询问。王所长问:“贺世国和死者打架,你作为村里的主要干部,接到过死者什么控告没有?”端阳说:“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两口子哪能不打架?俗话说得好,两口子打架不记仇,白天吃的一锅饭,晚上睡的是一头!岂止是睡一头,不是抱到睡,起码也是脚搅脚……”端阳话还没说完,围在门口的贺家湾人便哧哧地笑了起来。王所长见端阳把话题扯远了,便咳了一声,又对端阳说:“我问的是你接到过死者关于丈夫打她的控告没有?”端阳一听这话,便改变了口气说:“你以为是啥子光彩的事呀?打架是家丑,哪个喜欢把家丑往外宣扬?”王所长又问:“死者没来找你反映过丈夫打她的事,但你作为一个村干部,是否晓得他们经常打架?”端阳说:“平时倒是听到一点风声,但大多是从别人摆龙门阵中晓得的。家庭里这些事,民不告,官不究,等我从旁人那里听到一点风声,赶去过问时,人家两口子早就和好了!有一回我去,正碰到世国把佳桂抱在怀里,往她嘴里喂饭,羞得我转身就跑了。你说我怎么去过问?”王所长又问:“你对他们两口子的感情有啥子看法?就是说,你认为贺世国对死者究竟好不好?”端阳说:“怎么说呢?乡下人过日子,你说感情好,但肯定不会像你王所长那样,回去就抱到婆娘亲嘴!你说不好,可这么多年两口子是怎么过来的?娃儿又是怎么生下来的?要说世国对自己女人究竟怎么样,只有佳桂最清楚。你要想把事情弄明白,只有去问贾佳桂了!”
说着说着,端阳就露出了吊儿郎当的脾气,他知道王所长也是在例行公事,农村里这些事,他还不晓得?王所长听后笑了一下,果然突然挥了一下手说:“算了,你把拇指印按了,去给我把贺世国叫进来!”端阳听了,真的在王所长记录的两页纸上摁了手印,便去叫贺世国了。
不一时,贺世国蔫头耷脑地进来了。王所长看了他一眼,叫他在凳子上坐下,他却不坐,自己把自己当作罪犯一般站在王所长面前。端阳在背后推了他一把,世国这才在板凳上坐下了。等世国坐下后,王所长又例行问起了世国的姓名、年龄、职业等。王所长问一句,世国机械地答一句。末了王所长突然问:“你过去是不是经常打贾佳桂?”众人听了这话,急忙对世国眨眼睛,可没想到世国却很干脆地回答了一声:“是!”听了这话,众人吃惊地叫了起来,说:“你打佳桂,我们怎么都从来没听说过?”王所长瞪了众人一眼,说:“没问你们,你们不要说话!”说完又回头对世国问:“昨晚上你打贾佳桂没有?”众人一听这话,又紧张地盯住世国,希望他不要承认打架的事,没想到世国又很干脆地承认了,说:“打了!”说完又像昨晚一样抬头看着王所长说,“我不该打她,真的不该打她!我不是人,管不住自己,坐监坐牢我都愿意去,就是枪毙了我,我也没话说!”兴成、中华等汉子听了,气得在地上跺了一下脚,甚至连王所长也用诧异的眼光瞪了世国一眼,说:“问你什么你就回答什么,没问你的就不要乱说,知道不知道?”世国听了这话,又茫然地点了一下头。王所长停了一会儿,然后才继续问道:“你是怎么打的她?用什么打的?”众人现在已经有些灰心了,不再想为他着急和叹惜,只用复杂的眼光看他。越看越觉得世国坐在王所长面前,真的恭敬和谦卑得像个受审的犯人一样。只听见世国供认不讳地承认说:“我用小板凳摔的她,然后又用脚踢了她一下!”王所长记录下世国的话后,又问:“板凳摔到她什么地方?脚又踢在她什么地方?”世国继续交代和承认道:“板凳摔在她的额头上,脚踢在她的胸口上!”门外众人一听他这些话,都唏嘘不已,摇头叹息道:“完了,完了,这是他自己承认的,怪不得人了!”
众人正这样叹息着,忽听得王所长又说:“你把打架前后的经过详细说一遍!”世国听了这话,抬起头来看着王所长问:“啥经过?”王所长说:“就是打架是怎么发生的,其中你们说了些啥话?”世国听了,又低头想了半天,便从自己如何记挂着家里麦子没收,如何向公司请假向家里赶,走到村里的老黄葛树下如何听见老鸹叫,自己如何扭了脚脖子讲起,一直讲到佳桂如何生火做饭,又如何听见有人敲门,开了门一看却连人的影子都没有,只有自己家的那只黑狗坐在院子里哭,佳桂便说了一句“有个鬼”的话……
众人听到这里,忽然池玉玲像是想起什么来了似的,在门外叫起来:“哎呀,那肯定是鬼来喊佳桂了,要不怎么开门后没有人呢?”话音一落,董秀莲接着也十分惊讶地喊了起来,说:“池玉玲不说,我还差点忘了一件事……”众人忙打断她的话问:“啥事?”董秀莲说:“两天前,我看见佳桂在黄大珍的坟前转,像是寻找啥东西,佳桂一定是被黄大珍找了替死鬼!黄大珍不是前些年喝农药死的吗?”众人一听这话,身上的皮肤突然紧了起来,便像害怕似的一边向屋子里挤一边说:“是呀,佳桂要不是撞到鬼,她那么聪明的人怎么会去喝农药?”“即使世国打了她,可这么多年都是这样过来的,怎么这天晚上打了她一下就想不开了?”“怪不得,这些天我家里那只狗老哭,我就晓得团转要死人,没想到是佳桂……”王所长听到大家把佳桂的死归于鬼神,知道他们是有意在为贺世国开脱,便说:“瞎说!法律只讲事实和证据,哪里会相信你们这些子虚乌有的东西?出去!不要影响了我们问话……”
众人听了这话,才说往外退,却突然听得院子外面一阵摩托车响,回头看去,却见从摩托车上跳下一老一少两个警察,少的手里提着一个铁箱子,一边往院子走来,一边大声问:“这里是贺世国的家吗?”又问,“派出所王所长是不是在这儿?”众人一听便一齐大声道:“王所长在这儿!”王所长听见问,走到门边看了看,原来是局里的谢法医和侯法医来了,便迎了出来说:“你们来了,我们正在调查呢!”说完又回到屋子里,让世国也在纸上摁了手印,然后对他说:“你到一边去待着,不要走远了,我们要随时传唤你!”世国又像罪犯一样答应了一声,果真走一边去了。
两个法医走进院子,便问:“死者在哪里?”王所长说:“你们休息一会儿再验吧!”年长的法医道:“不休息了,我们验完回去还有事!”王所长便叫端阳:“贺支书,叫人把棺材打开,法医要验死者的伤情!”众人一听还没等端阳答话,便纷纷叫了起来:“那怎么行?棺盖都封了,又要打开,不怕惊扰了死人?”“就是,死人受了惊,魂魄归不到身,在湾里作起怪来谁负责?”王所长听了这些,又一次沉了脸对众人喝道:“什么乱七八糟的?快把棺盖打开!”众人听了又说:“棺盖已经用钉子钉着了,我们打不开,你们吃国家饭的气力大,自己打吧!”王所长一听,又大声叫端阳来。端阳一看法医已经来了,不打开棺盖让他们查验一下尸体,显然是不行的。想了一下,便对兴成、中华、兴安等汉子吼道:“说那么多废话做啥子?还不快回去拿根錾子来把棺盖撬开,让公安局的同志检查!”兴成、中华等汉子听了,这才不说什么了。过了一会儿,中华果然回去拿来两根錾子,开始撬起棺盖来。幸好棺盖只是呈三角形地钉了三颗钉子,很快便把棺盖撬开了。
棺盖撬开后,王所长又叫端阳安排两个人将佳桂的尸体抬到堂屋里的门板上。端阳看了一眼棺材里佳桂的尸体,实在不忍心再去翻动她了,便没好气地说:“我们已经给你们把棺盖打开了,可这抬尸体恐怕不是该我们来做吧?”那一老一少两个法医大约经历这种事已经很多了,也没有说什么,却去打开了带来的那个铁皮箱子,从里面取出了口罩、手套和白大褂穿上,只露了两只眼睛在外面,然后又在手套上抹了一点什么东西,走到棺材前边,从里面取出垫在棺材里的细柏树枝丫和佳桂生前穿的衣服,然后将佳桂的尸体抬到了堂屋那块门板上。贺家湾人又跟着拥到世国的堂屋里,想看看他们怎样检查尸体。没想到那个年轻些的法医却对众人驱赶道:“出去,出去,屋子一个闲人也不准留!”王所长也对众人说:“对,出去,有什么看头?”说着把大家都赶了出来,接着像刚才董秀莲、池玉玲等女人给佳桂穿老衣一样,哐的一声将大门关上了。
大伙儿虽然被赶到了阶沿下和院子里,可是却没有一个离开,全都伸着脖子,望着那两扇门板都有些七拱八翘的大门,似乎在等待着什么。这样过了二三十分钟,大门才又吱呀一声开了。人们这才走过去,看见佳桂的衣服已被解开过,此时只是随便地裹在身上,没扣纽扣。再看两个法医,正在往箱子里收东西,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东西收好以后,拎起箱子便往外骑上摩托走了。直到这时,众人才像回过神来的样子,盯着王所长问:“就这样结束了?”
王所长也一边收着自己的询问笔录,一边回答众人说:“不这样结束还要怎么样?”众人说:“验出什么来没有?”王所长没有回答,只将询问笔录放到公文里,夹在胳肢窝下,径直往世普的屋子上面走去。众人一见,又拥在王所长后面跟着去了。
到了世普的院子里,见世普和佳兰正一左一右坐在大门前,仿佛知道王所长要来找他们一样。众人一见,都上前喊了一声:“老叔、兰婶!”可世普却没搭理他们,只盯着王所长问:“调查清楚了?”王所长顿了一下,说:“问了一些情况,可还需要继续调查……”世普没等王所长说完,突然用命令的口吻对王所长说:“把询问笔录和法医的验尸报告给我看看!”王所长听了这话,有些犹豫起来,说:“这……”世普像是生气了,大声说:“有什么不敢见人的?难道上了法庭也不公开吗?”王所长听了这话,这才迟疑地打开公文包,从里面取出了几页纸交给了世普。世普接过看了看,什么也没有说,只从鼻孔里哼了一声,便把手里的材料交给了王所长。王所长收了材料,才带着谦卑的神情对世普问:“贺校长,你老看这事该怎么办?”
世普听了这话,目光犀利地扫了王所长一眼,然后冷冷地说道:“你是办案的,我知道你该怎么办?”王所长便说:“说贾佳桂是被家庭暴力逼死的,主要是证据还不充分……”世普听了这话,再一次打断了王所长的话,质问地说:“还要怎么充分?贺世国不是对自己犯下的罪都供认不讳了吗?不是法医的验尸报告,也和贺世国供认的事实相吻合吗?这还要啥子证据,啊?”说完又十分气愤地说,“一二十年来贺世国动不动就对死者拳脚相加,不是家庭暴力,你给他取个名字是什么?”王所长上来征求贺世普的意见,是希望他能改变自己的主意,但现在一看要他改变自己的观点实在不可能。王所长自然明白世普是在全县都有影响的人,贺家湾黄葛树事件,他也听说了。当然他和许多人一样,都不知道县上处理贺家湾黄葛树事件的内幕。正因为不知道,他也和许多人一样把所有的功劳都记在了世普身上。因而也就更对他多了几分敬畏。听了世普的话,王所长便想了一想说:“贺校长你说得对,今晚我就把贺世国带回所里继续审查……”
众人一听王所长真的要把贺世国带回派出所里,便叫了起来:“这怎么行?人家家里的丧事还没办完呢……”世普听了众人的嚷叫,又狠狠地瞪了众人一眼,才大声吼道:“叫什么,啊?这是依法办事,你们知道吗?”众人果然又全哑了口。王所长见了什么也没说,又走到下面世国的院子里来,将世国叫过去,用一只手铐将世国铐了,和另一个警察一道带着便往外面走。走到院子外边,王所长才像突然想起似的对着人群叫:“贺支书,贺支书!”叫完,却没听见端阳回答。王所长便问:“贺端阳到哪里去了?”人群中兴成答道:“不知道!”说完又对王所长问,“王所长你还有什么事找端阳?”王所长说:“你给贺支书带个信,现在可以把死者抬出去埋了!”兴成、中华、兴安等人听了这话,像是约好似的回答说:“你们把贺世国都抓走了,我们晓得这个丧事该怎么办?谁抓的贺世国,谁就来办吧!”说着,还没等王所长等人走远,众人就真的哄的一声,离开了世国的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