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人心不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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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晚上突然下起了雨。雨下得十分奇怪,白天还是温暖的艳阳高照,到天黑时,从擂鼓山方向突然涌起一块块低垂的浅灰色的碎云,遮住了落山时太阳那微弱的余晖。接着,成团成团的、颜色逐渐变深的乌云便盖住了整个天空。从远处又吹来了一阵风,气温骤然下降了许多。人们赶紧往身上添加衣服,一下子像是回到了数九寒冬里。世普本来还想在这个早春的月圆之夜再好好地欣赏一下山村的月亮的,却被迫取消了。到了临睡的时候,雨就沙沙地下起来了。往年这个季节的雨,是细小的,连绵的,似烟,似雾,似牛毛,似花针,似细丝,密密地织着。下到大地上,湿滑了路,酥泡了土地,染绿了庄稼,苏醒了桃花,却并不沾湿人的衣服,只是人在那样的雨天中站久了,衣服摸上去像是没晒干一样有些润罢了。因而农人把这雨称作“桃花雨”,湿路不湿衣。但尽管这样,庄稼人怕感冒——因为这样的雨也最容易让人在不知不觉中着凉——出门时还是会戴上雨具。于是在小路上,你会看见有撑着花伞的姑娘或女人在不慌不忙地向前移动;在田野和地头有披蓑衣、戴箬帽的少年在牧牛或农夫在劳作。而他们身后的背景,是青山和立在烟雾迷蒙中的房屋。这样的雨是诗,是歌,是画,成就了许多骚人墨客。当然,每下这样一场雨,庄稼人的精神也会格外饱满一些,因为他们的心也被这雨滋润透了。

可是这天晚上的雨却下得截然不同。沙沙的雨声像是音乐的前奏一样,只持续了一会儿,就变得淅淅沥沥起来,而且淅沥声越来越大,不一时,从屋檐的瓦沟里便传来“滴滴答答”的滴雨声,犹如妇人伤心时连绵不断的泪水。紧接着,雨线打在房顶上的声音越来越大,也越来越沉,噼噼啪啪的,檐沟的滴水声也变成了哗哗一片,完全成了夏天的急雨。庄稼人被这雨声惊醒了,他们一边竖着耳朵倾听,一边喃喃自语道:“这么早就下这样大的雨,过段日子正需要收干田水的时候,怕不好收呀!”正这么说着,天空竟然响起了轰轰的雷声,像大车的车轮碾过大地一样。虽然这雷声不像夏天霹雳那样暴烈,却还是把被窝里的庄稼人吓了一跳。因为这时打雷可不是什么好兆头!“怕要出怪事呢!”庄稼人这样自言自语地说。

这雨一阵紧,一阵松,一直下到天亮还没停。人们早起一看,擂鼓山还迷蒙在一层白茫茫的雨丝里,山上的树在模糊中变了形。院子里水汪汪的。鸡们缩在阶沿上不愿出去,狗们出去不知在哪里跑了一圈,回到主人面前将身子一摇,摇下的水珠溅到主人的裤子和地上。主人踢了它一脚,狗夹着尾巴出去躺到了墙角的窝里。一阵风吹来,将竹叶上的积雨哗哗啦啦摇下一大片。

吃过早饭,端阳忽然接到乡政府办公室的通知,说马书记让他立即到乡上去一趟。端阳有些不愿意在这种天气里出门,心里便嘟哝了一句:“这样溜天滑地的,有啥事叫我去?”便问给他打电话的小何,说,“何主任,事情急不急?如果不急的话,你给马书记说一声,天晴了我来行不行?”小何说:“恐怕不行,贺书记!有啥事马书记没对我说,但马书记的口气像是很急!”端阳一听这话,便不再问什么了,只得去换了一双雨靴,又找出一把雨伞撑开,将那只经常随身携带的、象征着身份和地位的黑色公文包往胳肢窝里一夹,极不情愿地出门了。家里那条麻狗尾随在他身后,似乎是想出来寻找玩伴,可走了一会儿,发觉无趣,便又回去了。

端阳走到村小学那里,突然发现大成打了一把青布雨伞,在那棵老黄葛树下朝上张望。端阳觉得奇怪,便过去问道:“大成叔,这样大的雨你站在树下望啥?”大成一见端阳,便把伞收起来,朝地下甩了甩才说:“端阳,你说奇怪不奇怪,我昨晚上听见黄葛树哭了!”大成的房屋就在黄葛树背后的八卦井边,是离这棵老黄葛树最近的人。端阳听了大成的话,心里暗暗吃了一惊,嘴里却说:“有那回事?黄葛树是一棵树,怎么会哭?一定是你听错了!”说着也把伞收了,抬起头看着黄葛树树梢,像是想探望出一个究竟似的。大成见端阳不肯相信,便用了更加坚定的语气说:“真的,我真真切切听见的,像一个妇人一样哭声凄凄的!”端阳虽然没看出什么究竟来,但他仍然不相信大成的话,便把头低了下来,说:“昨晚上下雨,下雨必然会刮风,风虽然不大,所以那一定是树叶被风刮出的响声。”大成听了端阳的话,有些像是没有把握了,过了一会儿才说:“也可能是吧,但那声音真的有些像哭!”端阳说:“那是大成叔你对这棵老黄葛树的感情太深了,所以才产生的幻觉。”说完又补了一句,“黄葛树对人再有感情,也是不会哭的!”大成听了端阳的话,没吭声,却仍然盯着黄葛树那巨大的树冠看。

端阳的话说得很对,大成对这棵老黄葛树太有感情了。大成小时候体弱多病,那年又偏偏得了“童子痨”。父母怕养不活他,就找了一个“大仙”来给大成算命。大仙是麦家河坝的人,据说算命很灵。大仙掐指算了一算,便断言大成这辈子必须去拜一个“干保保”,把命寄托在“干保保”的终生庇护上,方能顺利过一辈子。那时贺家湾小孩拜“干保保”除了那些健康长寿、无病无灾且又是长辈的人以外,还有把命托付给大树神木庇护的传统。大成的父母听了大仙的话,便备了香烛纸蜡和供品,拉着大成的小手来到这棵枝繁叶茂、郁郁葱葱的老黄葛树下,按下大成的脑袋对黄葛树叩了三个响头。这棵老黄葛树就这样成了大成的“干爹”。以后每年过年,大成在吃过午饭后,便会一手端着碗饭,一手端着碗菜,走到黄葛树下把饭菜摆好,然后对树干磕三个头,说:“保保请吃饭!”说也奇怪,自从大成拜了这棵老黄葛树做“干保保”后,不但“童子痨”不治而愈,连身体也逐渐强壮起来。当然,拜黄葛树为“干保保”的并不是只有大成一人。湾里好多爱闹病的小孩,在冥冥中需要庇护的时候都是奔树不奔人,把自己的命交给了这棵黄葛树。一代一代,这棵老黄葛树也不知成了多少贺家湾人的保护神。

时过境迁,如今大成已六十多岁了,对拜“干保保”的事已觉得有些荒诞。但他和这棵黄葛树的感情却是与日俱增。在他中师毕业被分到全县那个最偏僻的村小教书的时候,除了寒、暑假外,他基本上不能回家。这时只要一想起家乡,首先映入脑海的,便是这棵老黄葛树和在这棵树下度过的童年。正是这棵老黄葛树陪伴了他在外的几十年岁月。正因为这样,现在回到了家里,只要没事,他每天都要来树下转几次。在夏天,他还会端一把竹椅来树下乘凉。他感觉自己对这棵黄葛树的感情比对儿女还要深,因此,当昨天夜里听见从黄葛树上传来的哭声的时候,便惊骇得没有睡好觉,一大早就起床来到了黄葛树下。看见黄葛树安然无恙,这才放心一些。现在听了端阳的话,也觉得自己的想法荒谬,是的,黄葛树再有灵性,可也不会像人那样哭啊?想到这里,便把心思收回来,对端阳问:“淋天大雨的,你拿把伞往哪儿去呀?”端阳道:“乡上马书记找我。”说完,便走开了。

下雨天路滑,端阳一趔一趄地赶到乡上的时候,都差不多快晌午时候了。一推开马书记办公室的门,端阳忽地愣住了。原来马书记办公室坐着的,正是昨天端阳看见测量黄葛树的那几个人——一个胖子,一个瘦子,一个高个子,一个矮矬子,还有那个苹果脸女士。那几个人看着端阳,也有些吃惊的样子。马书记看见他们这副神情,便猜出了什么,看看端阳,又看看屋子里另几个人,便笑着说:“怎么,你们认识?”屋子里胖子这时没有了昨天的倨傲神情,胖脸上浮起了笑容说:“昨天我们见过一面。”马书记听了又笑了一下,说:“哦,原来如此,那你们今天就肯定谈得拢了!”

端阳听到这里,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便对马书记说:“马书记,我还……不知道该怎样称呼他们呢!”马书记这才想起似的说:“哦,我还忘了给你们做介绍!”说着,便指了那个胖子对端阳说:“这是县交通局瞿副局长!”又指了矮矬子对端阳说,“这是县林业局麻局长!”又指了瘦子对端阳说,“这是县林业局黄股长!”又指了高个子说:“这是县交通局朱队长!”端阳过去一一和他们握了手。最后马书记才指了苹果脸女士说,“这是县林业局刘股长……”话音未落,旁边瘦子忽然不怀好意地坏笑起来,对端阳说:“她叫‘刘妓女’……”苹果脸女士一听,忽然在瘦子屁股上踢了一脚,说道:“你妈才是妓女!”骂完,才回头对端阳说,“你别信他胡说八道!我叫刘继玉,刘胡兰的刘。继,继续革命的继。玉,林黛玉的玉!”那瘦子听完,却还是坏笑着说:“还是‘刘妓女’嘛!”端阳明白他们是开玩笑,也不吭声,只脸上挂着笑看着他们,却在心里说:“城里人把名字也弄得怪,叫啥不好,要叫继玉,听起来也确实像‘妓女’。”等他们把玩笑开完,马书记又才把端阳介绍给他们。他们几个人一边说着“幸会幸会”,一边和端阳握了手。

握完手,端阳在旁边一把椅子上坐了下来,这才看着马书记问:“马书记,你找我有啥事?”马书记听了这话,看了看胖子,说:“瞿副局长你说说!”胖子却说:“还是马书记你说!”马书记又看了看矮矬子,还没等马书记开口,矮矬子也抢先说:“对,马书记是父母官,你说!”马书记回过头来,见端阳满脸疑惑的样子,也不说了,却从抽屉里拿出一份红头文件往端阳面前一放,说:“说啥?文件上都写着呢,贺书记你自己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