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过午饭,端阳又对贺世普、贾佳兰和贾佳桂说了一通晚上到他家吃饭的话,就先回去了。贺世普不论春夏秋冬,都要午睡一会儿。端阳一走,世普就觉得两只眼皮在打架,直张开嘴打呵欠。贾佳兰一看便明白丈夫要午睡,便对他说:“到佳桂床上去睡吧。”佳桂听了这话,急忙跑到里面屋里把床铺收拾了一通,出来叫贺世普进去睡。世普刚要往里走,突然想起当年,莫要上错了床的玩笑话,有些不好意思了,便对佳桂说:“我也睡不到好久,就在椅子上眯一会儿眼算了!”
世普虽然每天都有午睡的习惯,可每次都睡得不深,时间也不长,只十来分钟就醒来了。醒来了却又觉得眼皮仍然有些沉重,需要再闭着养会儿神。今天也同样如此。没睡一会儿,他就从迷糊中醒了过来。醒过来后,他就听见佳兰和佳桂两姐妹坐在灶屋的板凳上摆龙门阵。也许是怕影响他睡觉的缘故,姐妹俩都把声音压得很低。可因为周围实在太安静了,她们说话的声音还是清晰地传了过来。他听见佳桂在说:“姐,反正年轻人说你这也不是,那也不是,干脆回来住算了!”停了一下又接着说,“反正房子也是现成的!如果你嫌麻烦不想煮饭,就住到我这里也一样,我们姐妹也有个摆龙门阵的。”佳桂的话一完,便听见佳兰说:“我那时就想回来,可我回来了,你姐夫怎么办?”佳桂说:“一起回来哟!反正退了休在城里也没事干,回来哪点要不得?虽说农村的路莫得城里好走,可空气却比城里好,你说是不是?”佳兰似乎在思考这个问题,停了一会儿才听见她说:“哪晓得他愿不愿意回来?他不回来,我一个人回来当庙老婆婆,就莫得意思了!”
世普听到这里,就晓得佳兰把昨天和儿子媳妇吵架的事给佳桂说了。女人嘴长,这也是难免的,何况又是亲姐妹,哪有不掏心窝子的。
原来昨天过腊八节,佳兰照例要煮一顿腊八粥,这是多年在贺家湾就养成的一个习惯。儿媳妇闫芳也知道婆婆有这个习惯,但她不习惯婆婆把青菜萝卜都混到米里一锅烩的煮法,所以早早就去超市买了现成的腊八粥配料,里面有大枣、桂圆什么的,让佳兰这天煮。佳兰熬好粥后,用饭勺搅了搅,总觉得粥里少了点什么,于是又切了几片萝卜、拧了几匹青菜放到里面,重新开火来熬。中午闫芳回来瞥了一眼桌上的饭,先厌恶地皱了皱眉头,然后将筷子啪地往桌上一放,站起来头不是头脸不是脸地就往外走,弄得世普、佳兰都愣了。快要出门的时候,儿子贺鹏才跟过去问道:“你到哪儿去?”闫芳没好气地说:“出去吃饭!”说完又补了一句,“看到这碗猪食就想发呕!”说罢就咚咚地下楼去了。佳兰明白儿媳妇是拿脸色给自己看,心里也不高兴起来。这时儿子贺鹏见老婆生气出去了,便又把心里的气冲母亲发了起来,说:“叫你莫这样煮你偏不听,你把这些萝卜青菜混在一起,菜不是菜,饭不是饭,连我看见都没有胃口,何况闫芳?”这话说了也就罢了,谁知贺鹏加说了一句,“进城这么多年了,你反正改不掉在贺家湾那些习惯!”佳兰忍不住了,有儿媳妇在她不好发作,可在儿子面前,她难道也不好发作?于是也把筷子一搁,冲贺鹏嚷了起来:“你吃不惯就算了,哪个请你吃?你们吃不惯,我还懒得服侍你们!我又不是你们请的老妈子,凭啥子要我服侍你们?服侍了你们还没有好脸色……”说着佳兰便流下泪水。贺鹏见佳兰哭了,住了口。可世普却有些要找儿子算账的样子,对贺鹏道:“你跟老子脱掉农皮才几天,就敢埋怨你妈改不掉贺家湾那些习惯?贺家湾那些习惯怎么了?莫得贺家湾,你他妈姓啥子还不晓得呢!你莫跟老子蔸蔸尖尖都弄不清楚了!”贺鹏自知理亏,只默默忍受着父亲的教训,慢慢地桌上恢复了平静。
哪知到了晚上,佳兰却对世普说,她要回老家看看,说是心里想佳桂了,要回去和她说说话。世普自然明白佳兰的心思,便说:“这样也好!你回去散散心,冷落两天,心情就好了!”说着又猛地想起自从老婆子进城以后,自己很少回去过,现在闲下来了,也该趁这腊月里头回去给父母垒垒坟、烧把纸了。这样一想,他就又马上对老婆子说:“要回去我们一起回去,我也有好久没有回去过了!”佳兰一听自然高兴,于是两人便在今天一早从城里出发,回到贺家湾了。
世普想到这里,还想听听她们下面说些什么,两姐妹却住了口。过了一会儿,才听见佳兰问:“你们水泥板都买好了,啥时候开始修新房子?”佳桂道:“他爹说明年合适的时候,就把旧房子扒了,再往上添一层!”佳兰说:“我现在想起来,在农村修房子真莫得好大意思了!你看农村空起了好多房子?”佳桂道:“姐,你是晓得的,我们屋里不修房子怎么行?贺宏贺伟渐渐大了,贺宏要是不到城里读高中,恐怕都有人来给他介绍对象了!要是真有个女娃儿来看门户,一看房子破破旧旧的,那才丢人呢!”说完又说,“我们不在农村修,还能在城里修呀?”
佳兰听了这话,没说什么了,却又换了一个话题突然问:“世国的脾气是不是还像以前一样?”世普听见佳兰问这话,心一下有些悬了起来,急忙把眼睛睁开,并坐直了身子,支棱着耳朵听佳桂回答。佳桂似乎在考虑什么,过了一会儿,才听见她声音有些伤心地说:“他呀,只怕等进了棺材才改得过来!”佳兰听了这话,像是生起气来了,又接着问佳桂:“他又打你了?”世普又等着佳桂的回答,却没有再听到佳桂的声音了。半晌,只听见佳兰长长地叹息了一声,然后愤愤地骂了一句,说:“这个混账东西,都怪姐姐当时把人看错了……”佳兰话还没完,这时传来了佳桂的声音:“这是人的命!不怪姐姐!”接着又说,“算了,姐姐,我们不说这些了!”世普听到这里,怕佳兰继续说下去,会触动佳桂心里的痛处,便大声地咳了一下,做出醒来的样子。
果然,姐妹俩听到世普的咳嗽声,立即停止了说话,并朝堂屋走来了。佳桂道:“哥哥醒了!”世普做出什么也不知道的样子,说:“你们怎么不睡会儿瞌睡?”佳桂道:“我们农村人,哪里有这样的命!”世普听了没回答佳桂,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只对佳兰说:“把包包里的风衣和围巾给我拿来。”佳兰问:“你要到哪里去?”世普说:“我去帮贺端阳解决一起纠纷!”
佳兰一听这话,立即瞪大了眼睛对世普问:“解决啥纠纷?”世普道:“贺中华和贺长安两家的纠纷。”说完便把端阳中午告诉他的事也对佳兰说了一遍。刚讲完,佳桂便道:“哥,他们两家,一个要个整南瓜,一个要个整坛子,端阳解决了好几回都没有搁平,哥你可要小心点!”佳兰一听佳桂的话,也说:“你才回来就去管闲事,硬是坐不住呀?实在坐不住,我们一起去帮佳桂把地里的莴笋割回来嘛!”世普道:“我已经答应了贺端阳,怎么能说话不算话?”
佳兰知道丈夫的性格,答应了别人的事就要去完成,于是不再劝他了,只嘱咐道:“你不要只顾嘴巴长,动不动就去教训别个!他们都几十岁的人了,可不像你学校里的学生,你想怎么批评就怎么批评哟!”世普道:“我晓得这些,我只是去帮他们调解一下,双方劝一劝,也不得罪哪一个!”又说,“千错万错,我中间人不错,是不是?你们担心个啥?”佳兰听了这话,像是放心了,进屋从带回的旅行包里取出贺世普的风衣和围巾,出来交给了丈夫。穿戴完毕,又去倒了保温杯里的茶水,重新泡了一杯茶,世普这才心满意足地端着出门了。
贺中华和贺长安的家在下湾。虽然世普不经常回来,但毕竟在湾里长大,又在湾里生活多年,哪家的房屋在什么地方,朝向对着哪个山包和垭口,门口长得有什么树、什么竹,有没有堰塘和河沟,都记得一清二楚。时间还早,世普也不怎么忙,慢慢地像在城里散步一般,朝着下湾走去。走到村里原来小学的地方,贺世普突然站住了。他望着那棵四个人拉手也围不过来的巨大的黄葛树,心里竟然莫名地涌起一股怀旧的情绪来。那棵黄葛树已经有六百多年的历史了。据说它最初是“湖广填川”时,贺家湾的开基祖手里的一根拄路棍。开基祖走到这里时,累得实在走不动了,便把手里的拄路棍往地上一插,仰身斜靠着一块石头睡过去了。可是等他睡过一觉醒来后,去拔拄路棍准备重新上路的时候,棍子却拔不动了。开基祖再仔细一看,一根枯棍上竟然长出了新芽。开基祖一看,便知道是祖宗和神灵在昭示他,急忙朝树棍跪下去拜了几拜。从此,开基祖便在这里立了根,后来在现在学校的位置上,建了贺家宗祠。枯棍生根,这自然只是一个美丽的传说,但贺家湾人世世代代对祖宗栽下的这棵风水树很爱护,却是不争的事实。据说在八世祖做族长的时候,他的孙子在那年冬天到树上砍了一股枝丫回去做柴,八世祖立即召开族人大会,在这棵黄葛树下当场将孙子按族规活埋。活埋了孙子后,八世祖又在这棵树下,立了一块禁令碑。那块禁令碑世普小时还见过,是一块约一人高的青石板,足有五寸多厚,两尺多宽,上面从上到下写着几行字。世普那时自然是认不得这些字的,所以至今也不知道上面的内容。土改时上面来的工作队说要打倒族权,说那碑也是封建族权的象征,所以也要打倒。后来那碑不知是被工作队砸烂了还是被人拿回去垫了猪圈,反正不见了。不过,碑虽然不见了,可贺家湾人对这棵黄葛树还是敬畏有加。直到现在,也没人敢到树上去砍一股枝丫,即使是枯枝,如果不是被风刮了下来,也没人敢到树上去取。几年前,县上还来过两个戴眼镜的人,说是县林业局的古树名木专家,专门考察了这棵树。后来,县林业局就在这棵树一丈多高的树身上,挂了一个牌子,上面写着“古树名木保护”几个字,下面写着这棵树的年龄。年龄下面又写了两行小字,道是:“严禁乱砍滥伐树枝,严禁在树下挖沙取土,违者必究!”到这时,贺家湾人才知道这棵祖宗栽的树活了六百多岁了。在这棵被称为贺家湾的风水树下面,他不仅度过了自己的童年,更重要的是他在湾里教书的几年间,这棵黄葛树还给他带来了许多美好的回忆和向往。每到下课时候,孩子们从教室里蜂拥而出,来到黄葛树下打娃儿牌、打烟牌、捉迷藏、滚铁环……黄葛树下成了孩子们的乐园,而这乐园构成了他教书生涯的一部分。世普想到这里,又把目光从黄葛树移到了教室上。树还是原来那棵树,可教室已经不是原来的教室,因为他教书时的学校已经被彻底改造。现在看见的学校是后来村里响应上面迎接“普九”达标检查时,号召村民集资修建的一座四合院似的两层楼房。教室不但比原来多了好几间,而且宽敞明亮。此外,教师寝室、厨房、办公室等各种功能用房也一应俱全。房子倒是修好了,可随着计划生育政策的执行和打工外出的人口增多,学生的人数却一年比一年减少,每个年级的学生最多的只有二三十人,少的只有十几个人。再后来,上面为了调整教育布局,节约教育资源,便把三年级以上的学生全部合并到乡中心校去,湾里只留下了一二年级两个班。可从去年开始,连一二年级两个班,也一下合并到中心校了。因而此时偌大的学校里空无一人,十分寂静。世普走到门边,从锁着的大门往里面看去,只见里面的小操场里已经长满了草,一张用石头垒起来的乒乓球台,垮掉了一只角。在这荒芜中,世普却看见了一棵掉光了叶子的洋槐树上,两只鸟儿正在鸣啾,声音清脆,婉转动听。世普不知它们高兴什么,只隐隐约约听见有童子稚嫩的念书声传来。世普兀的一惊,以为是自己的错觉,却真的听见从墙角传来的整齐的童声:
鹅鹅鹅,
曲项向天歌,
白毛浮绿水,
红掌拨清波。
鹅鹅鹅,
……
世普急忙回身看去,果见两个小女孩和一个小男孩,均是七八岁的样子,一边念一边拍着小手从旁边的小路上走来。两个小女孩都是圆脸蛋,扎着羊角小辫,鼻子冻得红红的,小男孩则流着两道长长的清鼻涕。一看见世普,三个小孩都一齐住了声,瞪着一双大眼睛看着面前的这个陌生人。世普一个也不认识他们,也看不出他们的相貌像湾里哪个,想他们怎么没去上学呢?忽记起今天是星期日,便咧嘴笑了,向他们伸出了手,说:“来,给爷爷说说,你们叫什么名字?你们爸爸妈妈是谁?”三个孩子却一个也没走近,还是瞪着惶惑的眼睛看着他。过了一会儿,那个男孩突然冲世普说:“不跟你说!”说完转过身,就朝来的路上跑了。两个小女孩一见,也跟着跑了。世普看他们跑远了,才突然一边摇头一边笑了。笑毕,才又继续朝下湾去了。
贺中华和贺长安的房屋果然都变了样。贺中华的房屋是一幢三层的楼房,房顶上没盖人字形屋顶,造型和城里的楼房完全一样,铝合金的钢窗,明亮的玻璃,外墙也镶嵌了白色的瓷砖,显得气派不凡。左手边还有一溜偏厦,盖的是小青瓦,显然是厨房和猪圈房。和贺中华的楼房比起来,贺长安的房屋是平房加人字形小青瓦屋顶,和贺世普的老房子造型一模一样。外墙也没粉刷,更不用说镶嵌墙砖,看起来当然比贺中华的楼房寒碜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