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人心不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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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到了佳桂的屋子里,佳兰一头钻进了灶屋里帮佳桂烧火,世普见贺凤山正站在桌子边裁一种非常粗糙的火纸。凤山比世普大几岁,个子却差不多比世普矮了半个头,一张长方形的脸,脸上浓密的须眉差不多占了整张脸三分之一的面积。这一脸须眉,凤山肯定对它们十分珍视,因为一般人的须眉会有些蓬松和凌乱,可凤山这脸胡子,既深且黑,又一点不乱,看得出来是经过了精心修饰和梳理过的。也许正因为这样,在贺家湾村民眼里,凤山才具有“神仙”的飘逸与洒脱。凤山是贺家湾通鬼神的人物,世普是听说过的。世普还知道凤山这一套和鬼神打交道的本领,是半路出家,无师自通的。不过,世普还从没亲眼看见过这个和他一同长大的“毛根儿”伙伴是如何去与鬼神沟通的,今晚正好可以开开眼界了。

凤山看见世普,忙停下手中的活儿,小眼睛眨了眨,才有些不好意思地冲世普一笑,说:“哦,校长老弟来了!”说着有意不给世普任何说话机会似的,马上又主动地说道,“我晓得校长老弟看不起我们这一套!校长老弟是干啥的?是教学生科学的!我们这一套是狗屎上不了墙的!我说不来不来,可佳桂硬要我来给弄一下。我想一堆一块儿的,别个请了不来又不好,就还是来收拾一下嘛!”

世普一听凤山这番话,一时倒不知该怎样回答了。过了半天,方才像是感冒了似的抽了一下鼻子,然后也故意用轻松的开玩笑的语气说:“既然来了,该怎样给人家收拾,就怎样给人家收拾,可不准偷工减料哟!”凤山的小眼睛闪着烁烁的光芒,一边在世普的脸上扫着,一边又笑着说:“老弟不会批评我这是在搞迷信吧?”世普又停了一会儿,才又模棱两可地说:“现在好多传统的东西都恢复了,我批评你干啥?”又笑着说,“你做你的吧,别只顾说话忘了干活儿!”

凤山听了这话,连声说:“老弟不批评就好!不批评就好!”一边说一边用手捋了捋自己的大胡须。说完,果然又埋下头去裁起自己的纸来。裁完,手伸进桌子上一只布包里掏了一阵,掏出了一只砚台、一支毛笔和半瓶墨汁。世普一看,知道那只布包是凤山带来的,里面盛的一定还不止这些。果然,凤山把砚台、毛笔、墨汁瓶一一在桌子上摆好以后,又从布包里掏出一本线装书来。那书已经被翻得没了书皮,被凤山用一张牛皮纸代替了书皮,上面恭恭敬敬用毛笔写了四个小楷字:《克择讲义》。世普一看便说:“哦,还有书呀?”

凤山一听,又十分自豪地捋了捋胡须,然后才一边摇晃脑袋一边说:“老弟以为只有你们教学生才有书,做我们这行的就没有书是不是?其实世上各行各业哪没有书的?书就是我们最好的师父呢!”世普说:“你说得也很有道理,世上七十二行,每行都有自己的祖师爷,都会留下自己的经书。不过这本书是讲啥的,我倒想听听。”

凤山见世普问,益发有了兴趣,用手在书上轻轻一拍,立即道:“话说起来可就远了!这书是术数之书。术数之书,老弟知道吧?就是我们这些人用的书!然自清代以来,术数之家多如牛毛,吉凶祸福,不无矛盾。那些克择者流,往往宜忌混淆,是非倒置。星学之道,也晦暗而不彰显。至清同治年间,有福建人洪潮和,精通星学,著通书。后三个儿子洪彬海、洪彬成、洪彬淮在泉州开继成堂择日馆,收徒授学,门庭若市,其授学之书,皆是这本《克择讲义》是也!”世普听完凤山一番话,倒笑了起来,说:“哦,这书原来还有这样大的来头,怪不得你半路出家,也把一份手艺学到家了,我还以为你是无师自通,却原来是有神书相助!”

凤山还要往下说,佳桂忽然从灶屋出来,冲凤山说:“他叔,夜宵做好了,你看是吃了再安,还是安了才吃?”凤山一听这话,这才住了口,看了看世普后才说:“那就吃了再安吧!”说着,又把桌上的砚台、笔墨和那本破书收进布包里,放到旁边的椅子上,又将裁好的草纸也拿了过去。这儿佳桂和佳兰姐妹便把饭菜端了出来。

吃过晚饭,凤山又把布包拿过来,重新从里面取出砚台、笔墨,只是那本他无比珍视的书再没取出来。他把墨汁倒了一些在砚台里,把毛笔尖含在嘴里咬了一阵,取出来在砚台里蘸了墨汁,拿过一张草纸在上面试了试笔,当一切都满意以后,凤山最后才拿过两张草纸,坐直身子,深深地呼了一口气后,方低下头,开始屏息静气地画起一张符来。凤山的毛笔字还写得不错,许是因“工作”需要经常写的缘故,起笔运笔和收笔还有些书法的味道。世普从凤山的肩头看过去,只见凤山在纸的右边中间先写了一行小字:山斗神押起。什么叫“山斗神押起”?世普不解其意,正待要问,凤山已经提行,将笔落在纸的中间顶部,一挥而就写下了下面的文字:“钦奉□□灵符到此则安太阳在玄急急如律令。”“钦奉”后面两个字,第一个字世普勉强可以看出左边是一个“束手就擒”的束字,可右边世普认为应该是一个“力”旁,可凤山却写成了一个“文”旁,因而世普认为是一个错别字。这个错别字后面那个字,世普便不能认识了,它像是一个“弓箭”的“弓”,却又比“弓”多了两个拐。写完,又在纸的左边中间像右边一样,写下一行小字:上杀恶神杀。世普看了这几个字,又不能理解意思了。

写毕,凤山长长舒出一口气,眼睛在纸上浏览一遍,把符细细欣赏了一遍,这才拉长声音对佳桂问:“准备好了没有?”佳桂在灶屋里答:“准备好了,他叔!”凤山听见,便又从布袋里取了一束香,三支蜡,拿了火纸和符往灶屋里走去。世普跟着过去一看,只见灶屋的案板上,已经摆了一盘猪头肉,一杯清茶,一盘水果,一杯白酒,一盘五谷。凤山将供品逐样看了一遍,表示满意,便叫佳桂拿了贺宏留在家里的一瓶胶水来,把符贴在了灶的后面。然后将供品一一端在了符前摆成一排。又叫佳桂去削了两只萝卜来,插了香蜡,点上,然后凤山便双膝跪地,一边焚纸,一边口里念起咒语来。念毕,凤山起身,佳桂早提了一只大红公鸡站在旁边,凤山过去接过佳桂手里的公鸡,只见他伸出长长的手指,再用手指上长长的指甲在公鸡的冠上用力一掐,那公鸡一边在凤山手里扑腾,一边咯咯地大叫。凤山看着公鸡那被掐的红冠上慢慢沁出了鲜血,于是提着鸡走到贴符的地方,将鸡冠摁在符上,那符便开出了几朵鲜红的莲花。摁了几处后,凤山又从鸡背上扯下几匹鸡毛,按在莲花上。做完这些,凤山才退过来,把鸡重新交给了佳桂。然后又郑重地对佳桂交代说:“就这样了!把这些供品收起来,明天早上太阳出来以前,再像今天晚上一样祭祀一遍,然后将符撤下来焚化了就是!”佳桂答应一声,将公鸡提到鸡笼里去了。

这儿世普却还充满了怀疑,便对凤山说:“就这样了?”凤山说:“就这样了!”世普还要问,却见佳兰在对他眨眼睛。世普便明白佳兰在提醒他少说话,免得既得罪了人又得罪了神。世普想了一想,佳桂求的本来就是一种心理安慰,何必要那么认真?这样一想,也就没再问了,到一边坐了下来。等凤山走后,佳兰又帮佳桂把锅灶碗筷收拾干净了,两个人才往自己的屋子走去。

刚走到院子里,阶沿下的阴影处忽然拱出一个汉子来,把世普和佳兰都吓了一跳。世普正想喊出来,却听见汉子在叫道:“老叔,你们回来了?”世普听出是中华的声音,心里便明白了大半,却故意道:“黑咕隆咚的,你来干啥?”中华说:“我给老叔把鱼送来了!”一边说,一边举起手里已经剖开的鱼,在空中晃了一下。世普看见朦胧的夜色像是一道银光划过,心里有些抑制不住地感动起来,便说:“叫你不要送来,你偏不听!你来多久了?”

中华说:“有一阵了。我晓得你们在下面消夜,想拿下来又觉得不好。想挂在门枋上回去,又怕被那些野狗野猫给叼走了,就只好在阶沿下等。”世普听了这话,便对佳兰说:“把门开了,让中华进屋坐坐!”中华却说:“不了,老叔,你们回来了就好了,我还要回去看守鱼塘呢!”说着,将鱼挂在大门的锁扣上,转身就走了。

世普一见,急忙叫道:“哎,你回来,把钱拿走!你养了一年,我们怎么能白吃你的鱼?”可是中华像是没听见似的,脚步踏在寂静的夜空中咚咚直响,让人感觉到连周围的空气都在震颤。走到院子外边的小路上,他这才回头对世普说:“老叔,你这话就不像一家人说的话了,一条鱼再值钱,难道就把我吃穷了?”说完消失在了房屋旁边的拐角处了。

世普知道中华肯定是不会收他钱的,便对了中华消失的方向叮嘱道:“那好,老叔就领你的情了!你回去小心一点,啊!”说完却没有听见中华的回答,世普便知道中华已经走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