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宇杰再也无法抑制自己的冲动。他一翻身就从座位上跳了起来,吃惊地长大了嘴。
裤腿下面,只剩下了大腿和膝盖。小腿和脚已经全部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条用金属做成的假腿。它被严丝合缝地连接在膝盖的下端,约有成年人的三根手指那么粗,下端是一只用金属和塑料制成的假脚,跟秦震的左脚刚好一样大,外面套上了一只鞋和一双袜子,几乎可以以假乱真。
秦震没有说什么,只是微微地笑着。
“你你”莫宇杰连续往后退了几步,指着秦震的那条假腿,“你这是”
“我知道,”秦震的笑容像是春日里的太阳一样,但还是无法掩盖他的憔悴,“我知道你会吃惊。谁都会吃惊。这也是我要单独跟你聊的原因。”
莫宇杰用力摇了摇头,揉了揉眼睛。没错,自己是清醒的。这不是梦。
“你觉得我这条新腿怎么样?”秦震开玩笑地用手指敲了敲金属假腿。假腿发出了两声清脆的“叮叮”声。
“你你到底怎么了?出了什么事?”莫宇杰还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的脖子后面甚至已经开始流下了冷汗。
“我‘病’了啊,”秦震的口气像是在说一件很轻松的事,“准确来说,应该是受伤了。”
“受伤了?怎么回事?什么伤?”
秦震摆了摆手,示意莫宇杰坐下。莫宇杰一步跨回到长凳前,挨着秦震坐下。
“你说,咱俩这是多久没再坐到一起了,”秦震把右臂抬高,搭到莫宇杰的肩膀上,“正好三年了吧?还是三年半?”
“差不多。”
“三年啊三年”秦震摇了摇头,“有点快。三年的时间,能改变的人,太多了。能改变的事,也太多了。”
莫宇杰没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咳咳宇杰啊,”秦震清了清嗓子,“你好像更高了啊?有两米一零了吗?我想搭你肩膀都挺费劲了呢。”
“你这口气怎么跟七老八十了一样呢?”莫宇杰想笑,但又笑不出来,只是歪了一下嘴角。
“有吗?”秦震笑了笑,笑得很涩,“我没这么觉得。”
“你到底怎么了?”莫宇杰问。
秦震把手从莫宇杰的肩膀上放了下来,双臂搭在大腿上,双眼静静地注视着前方的喷泉池。喷泉池早已停用了,池里是干的,一滴水都没有,只有几大块的脏灰和零零碎碎的落叶和垃圾。中间是一座雕像,从背面看像一个人,但正面却又没有脸,像是一个没做好的半成品。
“我的腿,是被子弹打的。在取出子弹的时候,伤口开始发炎,然后又恶性溃烂,很快就蔓延到了整条小腿,还有整支脚。腿无法走路了。只能截肢。要不然,我就要失去整条右腿了。甚至还可能没命。”
“恶性溃烂?怎么会这么严重?”
“我也不是特别清楚,”秦震的脸上写满了无奈,“总之医生给我和我家人的建议就是截肢,然后装假腿。我们只能照办了。今后,我恐怕只能打‘残疾人篮球’了。”
“怎么会被子弹给打了呢?”莫宇杰不由得紧张了起来,“谁的子弹?怎么回事?”
“你知道风暴帮吧?”
莫宇杰静静地握紧了双拳,点了头。
“我是被他们害的。”
一阵风突然吹过了花坛。几朵血红色的玫瑰被风吹了起来,露出了花茎上尖锐的刺。
“那次比赛,我是最后一个走的。”
“你是说‘那场比赛’?”莫宇杰的瞳孔骤然收缩了一下。
“对。当时你跟胡凌飞吵了起来,然后走了。教练带着我们回到了更衣室。之后,古越突然收到了一个电话,就跟教练说了一声,然后出去接电话了。一直到我们一起离开之前,他还没有回来。”
“然后,”秦震停顿了一下,闭上了双眼,“我跟教练说了一声,悄悄地到更衣室旁边的通道里找了找。我看到,他躲在一堆杂物后面打电话,背着身子,低着头,声音也很小。”
“然后呢?你听见了什么?”
“我听见他说,老大,他已经照办了,腾飞队已经赢了。”
“老大?”莫宇杰放慢了语速,一字一句地重复着秦震的话,“他已经照办了?”
“嘀嘀!嘀!”马路对面传来了两声响亮的喇叭声。
“你的意思是说,”莫宇杰转过头,面对着秦震,“胡凌飞,是被古越要挟的?”
“不只是被他而已。”秦震轻轻地摇了摇头。
“那这么说,古越真的是那个风暴帮的人?”
“是不是我不敢确定,”秦震说,“但一定是有关系。只是我也没办法证明。”
莫宇杰又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轻轻地摇了摇头,梳理着自己的思绪。
“然后,我又听到他说,没关系,老大,他爸爸和那个女人的照片在我手里,他不可能把我们供出来的。要不然他爸爸就完了。”
“他爸爸?那个女人?”
“你知道胡凌飞他爸曾经是市北区政府的秘书长吗?”
“哦?哦!”莫宇杰恍然大悟,猛地点了点头,“我知道了。可是他爸妈不是早就离婚了吗?他不是一直跟他妈一块生活吗?”
“对,他爸爸找的那个小三,跟凯泽集团有关。而凯泽集团正因为一件经济大案而正在被调查。”
“你的意思是”
“你应该已经明白了吧?”秦震轻轻摆了摆手,“如果他爸爸和那个小三幽会的照片被送到了市纪委那儿,然后有关部门再以此为线索,做个深入调查”
“所以,他用这个来要挟胡凌飞?胡凌飞妥协了?还答应保密?把所有责任都自己扛着?”
“你不信吗?”
“不信,”莫宇杰说,“他不是这种人。不是这种能忍的人。”
“但你也看到他变了。”秦震的语气很温和。
莫宇杰转过身,做了两个深呼吸。
“那他是为了什么?”
“你是说古越?还是胡凌飞?”
“好吧。胡凌飞为什么会忍下去?还一直不跟任何人说?就是因为他爸?”
“这个我不太清楚,”秦震扶着长凳的扶手,站了起来,“也可能还有别的原因。”
“你坐着吧,别站着了。”
“没事,”秦震摆了摆手,“这不妨碍平时走路。就是走多了会疼。”
“嘀嘀嘀”莫宇杰的手机又响了起来。掏出一看,是赵嘉明的短信:小臣和袁启轩有事,先走了。我们还用继续等吗?
莫宇杰回复:不用了,你们有事就走吧。
“是你的朋友们吗?”秦震问。
“嗯。”莫宇杰收起手机。
“你和曲雪瑶还在一起吗?”
“一直都在。”
“那就好啊,”秦震抬起头,看了看天空,又看了看花坛另一边新种的一排小树,“真好。”
莫宇杰坐回到秦震旁边,伸开胳膊,搂住他的肩膀。
“怎么还叫我队长呢?”秦震笑了笑,“我已经打不了篮球了。”
“秦哥,行不?”莫宇杰强挤出一丝笑意,“我还是没搞明白。”
“我也没说完呢。你肯定想问,这事跟我有什么关系,他们又为什么要害我,对吗?”
“那是因为,我听到古越的话以后,就回到了更衣室。他的包还在柜子里,没有拿走。我看到他的柜子和包都是敞开的,里面放了一个笔记本。”
“笔记本?”
“你打开了?”
“没有,”秦震摇头,“因为它本来就是打开的。而上面露出的那一页,刚好写着东西。”
“什么东西?”
“他写着,”秦震清了清嗓子,“他这么做,是为了帮他们老大的弟弟。他们老大的弟弟,就是腾飞队的队长。”
“啊?”莫宇杰再次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具体的原话我记不清了。但大体意思,是这样。”
“他们老大?”莫宇杰皱起了眉头,“那照这么说,他真的加入了风暴帮?那上面说了他们老大是谁吗?”
“肯定没有,”秦震摇头,“那只是他自己的一个笔记本,肯定不会写得那么细。但我觉得,他说的‘老大’,应该只是他跟那个组织里面的联络人而已。”
“你为什么那么说?”
“这只是感觉,”秦震说,“你还记得,比赛过后的星期一,我就没有再来过学校,只是告诉你们,我走了,对吗?”
“那是因为,我被绑架了。逃了出去。我的腿,是在逃出去的时候,被他们打中的。”
“绑架?”莫宇杰张着嘴,愣在原地一动不动。
“我出门打车的时候,车遇上了故障,然后被几个人给迷倒了,带到了一个烂尾楼里。我拼了命,才逃了出去。他们真的有枪,打中了我的腿。虽然只有一把。”
莫宇杰有点失神地摇着头,瞪着秦震,满脸不敢相信的表情。
“你觉得很难相信,对吗?”秦震苦笑着,“如果是别人说给我听,我也不会信的。”
“我信。”莫宇杰点头。
秦震惊讶地看了莫宇杰一眼。但惊讶仅仅持续了一秒钟。他也没有再问。
“你报案了?”
“当时报了。逃出来之后,我被送到了医院,就跟我家里人报了案。但谁都没抓到。也就在这时候,有人告诉我和我爸妈,风暴帮不好惹,他们后面是有人的。然后,我的伤口恶化了,就去了北京治。到最后也没能治好。”
无常。莫宇杰的脑海里只剩下了两个字,无常。为什么会出现这种事?为什么这种事会落到最不该承受的人的身上?他用力地摇着头。比绝大多数人都坚强的他,竟然有了一种崩溃的感觉。
“我还会待几天的,”秦震慢慢地站了起来,“这几天,我可以好好跟你说。我要回去了。”
“我送你回去吧。”莫宇杰扶住了秦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