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9 章 早早(上)
十一岁那年,爷爷曾带着我去武定探望一位他的同袍战友。那是位胡子头发全白了的老人,看上去比爷爷要苍老很多。爷爷只跛了一条腿,而那位,双腿全废,躺在床上动弹不得。
他住在破旧而黑暗的茅草屋里,他的妻子,看见爷爷和我,满是皱纹的脸上渗下昏浊的泪水。她提起衣襟抹泪,那衣襟上满是黑黑的污渍。
茅草屋中弥漫着一股十分难闻的气味,象是什么东西捂了很多年,捂得比茅坑中的蛆虫还要腐臭。
我受不了这种气味,爷爷也叫我出去玩,我如闻圣旨般跑到屋后的小山丘上。可那小山丘正对着茅草屋的小窗,我爬上一棵苦楝树时,正好看见爷爷将那名老爷爷抱在怀中,用干净的布,替他细心地擦着身子。
他们两个人都在哭,没有声音的那种流泪。
坐在树上,透过小窗,我甚至能看清那位老爷爷瘦骨嶙峋的背脊上腐烂了的肌肉。
回家的路上,爷爷一直在沉默。直到在雀儿渡等船过河时,他才望着淼淼江波,告诉了我一个秘密。一个连秀才爹都不能告诉的秘密。
我当时望着滔滔流水,眼前老晃悠着那位老爷爷腐烂了的肌肉,连那个秘密也没怎么放在心上。
回家后不久,爷爷就过世了,他倒算走得没有什么痛苦。
我再次陷入昏迷之时,竟又想起了当年那个场景。
那腐臭了的身躯,难道就是以后的沈青瑶吗?
我不愿意面对那样的将来,为什么要这样对我?我宁愿在烈火中死去,宁愿在战场上永生,而不是年复一年地躺在床上,盯着那一方小小的窗,闻见自己身体一日比一日更重的腐臭气味。
让我就这样沉入修罗地狱吧。
可似乎有人将我搬上了马车,马车在轻微地震着,寒风不停在耳边呼啸。又似有人将我抱入了怀中,这个怀抱很温暖,这暖意执着地握住我的手,一点点地驱走地狱的寒风。
不冷了。可我仍不愿睁开双眼,我怕一旦睁开双眼,面对的就是比地狱更要残酷的现实。
“青瑶---”有人在我耳边低低地说着什么,声音很飘渺:“你--要这样来惩罚我吗?那些都不是你和我的罪孽,为什么要报应在我们的身上?”
再过一阵,他的声音似乎含着强烈的痛楚:“沈青瑶!你若是想以这种方式来还债,我不要!你以为死就可以一了百了吗?就可以还清一切吗?!我要你活下去!要你活着来接受惩罚!”
是谁?他在说什么?
那股暖意在逐渐收紧,扼得我的手有点疼,但那缕声音忽然变得凌厉起来:“沈青瑶!你要是敢不醒过来,我就将早早送到下面来见你!我说得出就做得到!反正他姓江!你听见没有?!”
早早!
我惊得想要坐起来,可这麻木的身躯竟似被冰封住了一般,动弹不了分毫。
早早、早早---
我绝望地在地狱中呼叫,不要碰我的早早,我还要保护我的早早。
那双手又扼上了我的面颊,我张开嘴,苦到极点的药味传来,可那微烫的药汁只在嘴中,再也无法下去。
“沈青瑶!你不吃下去,我就将这药去喂给早早吃!”
是狐狸的声音吗?不要---我想说话,无力地嚅动着喉咙,药汁在以极缓慢地速度渗入我的喉间。他一直用力扼着我的面颊,我痛苦地张嘴,待那药汁完全流入喉咙,终于呛得极其无力地低咳了一声。
淡白色的纱帐,象一团团云在我眼前飘浮。
待这云团渐渐消散,我无力地侧头,晕眩中望出去,一个身影模模糊糊。我低声喘着,想说句话,可喉间如火烧般灼痛,怎么也无法吐出一个字来。
那身影向我俯下来。他在静静地看着我,眼里闪着一点淡淡的光。
我费尽力气眨了眨眼睛,才终于看清楚是狐狸。狐狸也象是这时才确认我苏醒过来,脸上露出惊喜的神情,回头叫道:“屈大叔!”
脚步声纷纷扰扰,屈大叔、老七、黎朔的面孔在闪来闪去,我微弱地张唇,可连我自己都没法听清楚自己在说什么。
屈大叔附耳过来,我急得无力地喘气,可仍旧无法发声。
狐狸也在床边坐了下来,他似是明白我想说什么,静默地看了我片刻,低声道:“我们还没有回到洛郡,正在路上。回去后就能见到早早了,你放心。”
我听见自己一颗心悠悠落地的声音,也感到自己眼角缓缓渗出一滴泪水,然后再度陷入昏迷之中。
我不知道这样时昏时醒的日子持续了多久,总是长久地昏迷、短暂地苏醒。可我一直没能见到早早,还没回到洛郡吗?
这一天苏醒时,听见远远的有鞭炮声响起,我惊得想要坐起来,这才发现自己的上身已能微微动弹,双臂也似有了些力气,但自腰部以下,却无一点知觉。
我瞬时全身凉透,无力地倒回枕上。那鞭炮声听在耳中,就象心头有一座座山在崩落,将我整个人击得粉身碎骨。
门吱呀开启,狐狸端着一碗药进来,我双眼模糊望向他,声音在颤抖:“早早呢?”
狐狸沉默着,许久才又向我走来,他放下碗,坐到床边,将我抱起,让我靠着他的右肩,我听见他在我耳边低沉地说:“你把药吃了,不再昏迷,能站起来了,我就让你见早早。”
我急得眼泪迸了出来,只觉从未见过这样的狐狸,声音直颤:“六叔,你---”
我想从他肩头移开身子,可他的右臂死死地扼住我,左手端起药碗,送到我面前。我只得费力地将药吞下,又用哀求的眼神望向他:“六叔,你将早早抱来---”
他却不再说话,将我放回床上,走向门口,又在门边停住脚步,深青色的身影象一块岩石一般,他说的话也象岩石一样冷硬:“你不再昏迷,能站起来了,我就让你见早早。”
鞭炮声仍隐隐传来,是过年了吗?
我竟昏迷了这么久吗?
不,我不能再这么昏迷下去,狐狸为什么不让我见早早?他是我撑着这副残躯活下去唯一的力量。
我心中涌上强烈的恐惧,总觉狐狸这样的行为十分反常。我撑住所有的精神,期待着老七或者屈大叔能进来,可直到我再度昏睡,房中仍是无边无际的寂静。
又是一段时日的时昏时醒,只要是苏醒的时候,狐狸都会第一时间来看我,喂我吃药,可无论我怎么求他,他也没有将早早抱来。
他派了一名四十多岁的仆妇苏婶照顾我。她力气颇大,照顾得也极为细心周到,每隔一段时间就帮我翻身换衣,可不管我怎么撑着一口气询问她,她也只回答一句:不知道。
我隐隐能感到窗外的雪融了又下,下了又融。再过一段时日,这日黄昏,苏婶打开窗户,我能闻到吹进来的风,含着淡淡的花香。
不知为什么,闻到这股花香,我泪流满面,再也不肯喝那苦得令人作呕的药,再也不愿让苏婶碰我一下。
不知流了多久的眼泪,狐狸推门进来,苏婶悄悄地退出去,将门关上。泪眼模糊中望出去,昏暗的烛火照映下,狐狸的脸上,有着莫名的沉郁。
我止了泪水,静静地望着他。他一步一步地走到床边,最终在我的注视下别开目光,再过一阵,他才低声道:“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他俯身将我抱起,我无力地靠在他胸前,他身上有股淡淡的清雅气息,我同时也似乎闻到自己的身躯在散发着腐臭的气味,不由微微瑟了瑟身子,他却抱得更紧了。
这不是将军府,是一处陌生的庄园。
庄子里死一般的沉寂,没有人走动也没有人出声。狐狸一直将我抱出庄园,大门外停着一辆马车,狐狸登上马车,外面有人喝了一声,马车徐徐向前奔跑。
马车内很宽敞,锦毡绣垫。狐狸却不将我放下,仍旧将我抱在怀中,我隐隐有些不安,挣扎着想挪开身子,却眼前黑云乱舞,又晕了过去。
再醒过来的时候,我伏在了狐狸的背上。他在背着我向山上走,四周虽然黑沉如墨,我却隐隐能辨认出,这是上鸡公寨的山路。
许是感觉到我苏醒过来了,狐狸回了一下头,又继续向上走。我无力地伏在他肩头,低声问道:“六叔,你带我来这里做什么?早早在这里吗?”
狐狸没有回答,他一步步地走着,脚步很稳,但也有些沉重。走了很久,才进了鸡公寨,狐狸却不入小木屋,而是继续背着我向山顶走。
山顶,云池亭仍然临崖而立,早春的夜风一阵阵拂过山崖,带着些许清寒。
狐狸将我放下,想让我靠着栏杆坐着,我却坐立不稳,身子一歪,狐狸又忙将我扶住。
我一阵心酸,低低道:“六叔,我只怕是不行了,你让我见见早早,不要让我留下遗憾。”
黑暗中,狐狸沉默了许久,他缓缓地坐下,又缓缓地将我重新抱住。
“你看那边---”他在我耳边说:“那边是洪安。”
我又开始迷迷糊糊,只能望着无边的黑夜,无力地应着:“是。”
“我曾答应过你,只要天下太平了,就送你回洪安。”
他忽然说这个做什么?
我惶恐地望向他,他却将脸别开,声音低沉而晦涩:“如果没有你,鸡公寨早就散了;不是你,瑶瑶也保不住,卫家军更不可能有今天。那天若不是你带着他们赶到杏子原,用计将甄子通吓退,我们---也肯定支撑不住。你为我们做了这么多,可我仍没有办法送你回洪安------”
我越发感到不安,颤声道:“六叔,你---”
他却忽然又转回头来看着我,我以为我看错了,可他的眼睛中确实闪着淡淡的水光。
他望着我,缓缓地问:“你,那天为什么不去小江口?”
我微微一惊,他已从怀中窸窸窣窣掏出两封信来,正是江文略交给我的那两封。我想苦笑一声,发出的声音却象是低低的痛哼。
狐狸再沉默了一会,低声道:“我要你答应我一件事,你答应我,我就想办法让你见到早早。”
我精神一振,忙撑起力气道:“什么事?”
狐狸说得很慢:“我要你答应我,以后不管发生什么事,你好好活着,活到我送你回洪安的那一天。”
我听得一愣,他的手忽然收紧,目光灼灼地看着我,一字一句道:“你--答--应--我。”
我一阵窒息,脑中渐渐迷糊起来,喘着气道:“好,我答应你。”
狐狸似是松了口气,我抬起沉重的左手,揪住他胸前的衣襟,低喘着问:“早早呢?”
他低头看向我,这夜的月光极好,洒在竹亭里,他的眼神在月色的照映下,流动着无言的悲伤。
他似乎在无比艰难地开口:“早早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