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53 章 第 153 章
从朝堂上下来,福王凌镢一直阴沉着脸,很不高兴。
多年前,卢麟郡发生过一起十分轰动的逆伦案。一个县丞的儿子同父亲年轻的小妾私通,恋奸情热,为谋长久,便联手毒杀其父……案子闹得很大,一直闹到了京城,最后是由父皇亲自复审定案的。
多年过去了,这件事也早已尘封许久,不料,最近,死者家属又提出了新的凭证,认为乱伦之事纯属子虚乌有,上京伸冤,又把这件案子抬了出来,吵得整个大宁沸沸扬扬、街知巷闻。
案子很简单,京畿衙门经过审查,所谓的凭证并不充分,不足以翻案,很快便审结了,但伴着这件事,京城上上下下忽然掀起了一股有关伦理的论辩之风,数日之间,有关伦理教化的折子络绎不绝,朝堂上也屡被提及。今日,翰林余实田更是上了一个“训民醇风、伦理教化十事”的条陈,分门别类、旁征博引,陈述了伦理民风对国家的重要性,提出了推行伦理教化的十条具体措施,主张对乱伦之事加重处罚,把这场伦理之辩推向了高潮。各位朝中要员围绕这十条措施,各自提出自己的观点见解,一上午吵得热热闹闹。
虽然整个朝议的过程中,大家都是围绕如何教化百姓来展开讨论,并没有具体的攻击对象,福王凌镢听在耳里却十分不受用。
四弟凌钲已经昏迷了两个多月。
这两个月,他像是着了魔,整个脑海里来来去去全是孟筠的影子。他数次登门,表面上是探病,实则是借机接近孟筠。见面的次数越多,心头的企盼越大,竟是一日比一日更沉迷于孟筠的姿色风仪,无法排遣。即便不登门的时候,也总是自觉不自觉地在宁王府周围徘徊,期待着某种“巧遇”。
凌钲遇刺,他原本便称心之极,如今更是焦急地日夜盼望着四弟早日归天。待四弟归天之后呢……?他没有细想,却仿佛看到了一条金光大道,心头激动不已。
却不料,正当他高高兴兴地编织美梦时,京城中竟突然刮起了伦理论辩之风,一时人言灼灼、风评四起。
今日在朝堂上,听朝中要员痛心疾首地指责各种父子、兄弟间的妻妾乱伦之事,竟仿佛说的就是他;听到大家扼腕痛惜世风不良,竟是越听越心虚……突然想到:“即便四弟立即归天,要想得到孟筠,恐怕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不禁心情郁结,烦闷不已。
好不容易挨到散朝,不想回府,沿着天街胡乱走了一气,一抬头,竟然又是宁王府的后门,一阵气恼,重重伸脚踢飞了一块小石头。
那小石子直飞到了宁王府的后门方才停下。刚一停下,便见一顶青布小轿从后门出来。轿子看着普通,护轿的却是宁王的贴身护卫“玄湖双英”独孤鹰、风灵雁夫妇。轿身颤动,窗帘微掀,隐约可见一张绝世的容颜。凌镢的心脏一阵猛跳,闪身避在一旁的转角处,待小轿过去,才打发了一大堆从人,只随身带了两个武艺高强的亲卫,遥遥跟在轿后。他在宁王府外徘徊了一两个月,不料竟在这意外的时候终于同孟筠“巧遇”上了。有心上前去见孟筠,又忍不住心惊心慌,竟不敢直面,遥遥掉在轿后跟随。
春节刚过,冰雪尚未融尽,一些耐寒的植物却已倔强地吐出新芽。奔放的生命力悄无声息地涤荡着空气,给天地万物都染上了清新的味道。
轿子穿出了大宁东郊,直向磬成山走去。 磬成山上有很多寺院,山势盘旋陡峭,沿途松柏环绕,十分清幽。大宁最著名的普惠寺便座落于山腰。
凌镢遥遥跟着轿子,距离很远,却仿佛已经嗅到了孟筠身上那种似麝非麝、似兰非兰、清雅至极的味道,忍不住又是一阵心猿意马。
眼见轿子进了普惠寺,他把两个护卫留在寺外,径自找到相熟的小僧人,沿侧帘绕到殿后,刚在幕后伏好,不过片刻,便听到一个寺僧引着孟筠进来。一阵细碎的蒲团挪动声过后,便听到孟筠柔雅的声音传来:“愿菩萨保佑我夫君大人早日康复!若此愿得偿,孟筠定然日日烧香、茹素三年,敬谢菩萨!”
凌镢听她如此关怀凌钲,忍不住心头嫉妒。沉寂片刻,便听那寺僧低低颂经,然后引着孟筠出了正殿。
凌镢急忙跟出了正殿,却不见了孟筠,只见那小寺僧立在门口,手中拿着一块丝帕。
凌镢略一犹豫,上前问道:“筠夫人呢?”
那小寺僧合十道:“筠夫人同后山青壁庵的妙音师太十分投缘,每次烧过香,总要听妙音师太说一段佛理!”
凌镢点头,看着通往后山的月型门,怔怔不语。
那寺僧又接道:“适才筠夫人上香,落下了一块丝帕,小僧正要送过去,不知施主是否有什么话要转告筠夫人?”
“是筠夫人的丝帕?”凌镢忽然道:“交给我吧!我原本有事要去找她!”
那小寺僧点头,恭敬地把丝帕交给了凌镢。
凌镢接过丝帕,忍不住一阵心慌,匆匆出了月门,心想:“去还她丝帕,或可大大方方地见上一面!”展开丝帕一看,却愣在当地,动弹不得。
丝帕是乳白色的底,上面绣着一对戏水鸳鸯,针法细腻娴熟,两只鸳鸯交颈嬉戏,姿态极尽灵动,旁边是一首精工细绣的诗:
十里平湖霜满天,寸寸青丝愁华年;
对月形单望相互,只羡鸳鸯不羡仙。
看着戏水鸳鸯,凌镢眼前忽然呈现出凌钲与孟筠相携与欢的情形,不知为何,心头忽然涌入了沉重的挫败感,原本一心想去寻孟筠,忽然间又涌起万念俱灰的感觉,长叹一声,把丝帕收进袖中,拖着沉重的步伐离寺而去……
在青壁庵中,孟筠听妙音师太说了一段佛理,心中终究记挂着凌钲,无法静心,不得已,向妙音师太告了一个罪,告辞离开了。
出了寺门,见日头厉害,下意识地想取出丝帕拭汗,伸手往袖中一掏,却掏了个空,心中焦急,连忙返回青壁庵中寻找,上上下下搜寻不到,便又赶往普惠寺中,见到引路的小寺僧。不料那小寺僧一脸诧色,挠头道:“适才福王说要过去寻夫人,小僧便把丝帕交给福王了!”孟筠闻言,心中觉得不妥,却不便说什么,告辞离开了。
坐上回程的轿子,心潮起伏,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滋味,神思恍惚间,仿佛听到星儿的笑语:“这帕中的雌鸳鸯便是小姐了;这雄鸳鸯又会是谁呢?哎!我家小姐如此出众,世上哪里去寻如此般配的人出来?”
孟筠红了脸道:“星儿总欺负人,这鸳鸯是你绣的,自然是你!我可不要配什么雄鸳鸯!”
“我真的担心啊,以后遇到了意中人,我家小姐可能真的不愿做仙女,哎!只羡鸳鸯不羡仙,那可怎么好……”
“星儿你再胡乱说什么鸳鸯啊,仙女的,我真的生气了!”孟筠撅嘴。星儿从小就总说她是仙女,让她十分无奈。
“小姐别恼,我是真希望你幸福……”星儿嘻嘻一笑,伸臂搂住了孟筠。
……
孟筠倚在轿身上,浑身无力……
虽然同岁,但星儿异常早熟,从小就像一个年长的大姐姐,从小把她照顾得非常好;而且,似乎很早就懂得成年人之间的事情,总拿她开玩笑……
慢慢长大了,才知道,玩笑原是开不得的……
丝帕上的雄鸳鸯已经找到了,那么,雌鸳鸯又是谁呢?是她吗?不!应该是星儿啊……应该是!
星儿啊星儿,你还好吗?何时才能回来?何时才能如这丝帕中的鸳鸯,同宁王交颈嬉戏、双宿双栖?
到那时,她这个多余的人又该到哪里去呢?或许,就到青壁庵中,跟随妙音师太,长伴青灯古佛便了!
可是,为什么?心底会有一丝酸楚?或许,是因为,最近,总弹琴,有些沉入过深,想得过多了……
胡思乱想间,总感到泪意上涌,直到清清晰晰的一句呼喊:“大小姐!天大的喜讯啊!王爷他……醒过来了!”伴着声音,柳娘已经涕泪横流地掀开轿帘,扑了上来。轿身一顿,才知道不知不觉间,已经回府了。
“王爷……醒来了?”孟筠一愣,随即涌起一阵狂喜,几乎是下意识地拔脚向房间奔去,到了门口,却突然停下,良久,吩咐跟在身后的柳娘道:“既然……王爷醒来了,便劝他多进些滋补的汤吧!”忽然转身,大步朝自己的院中跑去。
“小姐!小姐!”柳娘吓坏了,赶紧跟着跑过去道:“你这是干什么?你不去看看王爷?”
孟筠没有说话,一口气跑回房间,倒在床上,呜呜哭泣。
柳娘跟了进来,爱怜地扶起孟筠道:“怎么了?小姐?怎么了?”
“没什么!王爷醒来了,我好高兴!好高兴!”
“那还不快去看看王爷?”柳娘松了口气,轻拍她的背。
“既然他醒过来了,就用不着再去看他了!”孟筠伸手拭泪。
“那是为何?”柳娘不解。
孟筠没有说话,只在心底想:“那丝帕上的雌鸳鸯应该是星儿啊……应该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