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吃午饭的时候,豌豆妹妹差点露了馅。大姑做了豌豆妹妹喜欢的肉末炒豌豆,做了奕奕喜欢的土豆焖饭。病病歪歪的老祖母亲自下厨,为他俩做了拿手的鲜虾腐皮卷。奕奕埋头大口吃饭,豌豆妹妹对着肉末炒豌豆,眉开眼笑,突然冒出一句:"换一只碗盛吧。"
"换什么碗?"大姑问。
"会说--"
豌豆妹妹的话一出口,就被奕奕狠踢一脚。豌豆妹妹意识到失语,竟然没计较奕奕的暴力,吐了吐舌头,乖乖低头吃饭。
豌豆妹妹吃光了香喷喷的肉末炒豌豆,心满意足地抹抹嘴,忍不住又来一句:"什么时候才天黑呢?真想大家快点上床睡觉啊......"
奕奕又是一脚,这一脚分量可不轻,豌豆妹妹哎哟了一声,却是歉疚地对奕奕笑笑,完全失去了平日里"以暴制暴"的风格。
"发烧了不是?"大姑诧异地摸摸豌豆妹妹的额头,捎带瞟了奕奕一眼,"这俩孩子怎么奇奇怪怪的?"
"豌豆妹妹是豌豆吃多了,说胡话呢。"奕奕假装老练地试图敷衍过去。
"豌豆吃多了?等于喝酒喝高了是不是?"二伯戏谑道。
"是,是,是。"豌豆妹妹使劲应承。
一屋的人都笑翻了。
奕奕理解豌豆妹妹,他知道豌豆妹妹是心急火燎地想要现场探看会说话的碗碟们。其实,他也想啊,在亲临其境之前,豌豆妹妹肯定是半信半疑的,他要以确凿的证据,向豌豆妹妹证明自己不是凭空杜撰、凭空捏造。
这时候,有客人上门看望老祖母了,是两个衣冠楚楚的人。一男一女。男人的头发长长的,披在肩上。女人的头发短短的,刚及脖颈。豌豆妹妹惊诧地大笑起来,奕奕也跟着笑,笑这两人怎么把发型弄反了呢,男人像女人,女人像男人。
"没礼貌!"二伯训斥。
奕奕拼命憋住笑,豌豆妹妹也拼命憋住笑。
"快招呼人哪,这是唐叔叔,这是郭阿姨。"二伯介绍。
"'糖'叔叔好,'果'阿姨好。"奕奕和豌豆妹妹异口同声地齐声喊道。
"宝贝们,叔叔给你们带好吃的糖来了。"唐叔叔和颜悦色地说。
"宝贝们,阿姨给你们带好吃的水果来了。"郭阿姨和颜悦色地说。
奕奕和豌豆妹妹对望了一眼,他们同时想到了"糖"叔叔带糖来,"果"阿姨带水果来,结果没忍住,又一块儿猛笑了一通。
"真凑巧,'糖'叔叔带来的是糖......"唐叔叔自嘲道。
"'果'阿姨带来的是水果。"郭阿姨接口。
奕奕和豌豆妹妹立即对长头发叔叔和短头发阿姨有了好感。
"'糖'叔叔,'果'阿姨,你们是夫妻吗?"豌豆妹妹突发奇想。
"不是,我们是同学,"郭阿姨赶紧说,"小学时候的同学,我们的父母是邻居,住得很近。"
"如果是夫妻,生的孩子,就叫糖果......"奕奕嘟囔着。大人们没听清,豌豆妹妹却听见了,哧哧暗笑。
"唐叔叔是了不起的画家,举办了好多次画展,获得了好多国际大奖。郭阿姨从前是国内有名的运动员,如今是响当当的国家级教练,"二伯正色道,"孩子们,你们可要好好向叔叔阿姨学习。"
奕奕若有所思地点头,难怪呢,"糖"叔叔是艺术家,果阿姨是运动员,所以他们的头发与众不同。
"小家伙有好几年没回乡下过年了吧?"唐叔叔问。
"是有好几年了。"奕奕接口。
"有好几年了呀?"郭阿姨乐了,"我上次看见你,你还刚刚学会走路呢,戴着尿不湿,抱着奶瓶......"
奕奕不吭声了,好端端的,干吗揭人家老底儿啊!
"我怎么看着,奕奕越长越像洋葱头了......"唐叔叔忽然说。
奕奕心里一跳,糖叔叔认识洋葱头?是加菲碗口中的洋葱头?
"嘘!"大姑指一指老祖母,截断唐叔叔的话,悄声说,"别提洋葱头,老太太听了要伤心难过的。"
"洋葱头是谁啊?"豌豆妹妹学着大姑的样,压低声音问。
"不许提这三个字!"这回,一向宠溺豌豆妹妹的大姑沉下脸来,严厉地说。
2
唐叔叔带来的,是一大袋糖果,有巧克力,有棒棒糖,有夹心糖,还有动漫造型的糖。郭阿姨带来的,是热带水果,有莲雾,有山竹,有木瓜,有皇帝蕉。另外,还有适合老祖母吃的松软甜烂的点心,是郭阿姨出差特地从广州买的,有虾饺,有干蒸烧卖,有马蹄糕,有糯米鸡。
"宝贝们,叔叔阿姨改天再来看你们。"唐叔叔和郭阿姨朝奕奕和豌豆妹妹挥挥手,作辞而去。
唐叔叔和郭阿姨前脚一走,豌豆妹妹和奕奕就围着桌子,吃糖,吃水果,吃点心,吃了个肚子溜溜圆。
"这么能吃,当心长成小肥猪!"大姑恐吓他们。
"不怕,我又不急着嫁人。"豌豆妹妹面无表情地说。
"小丫头,你真是我们家的开心果!"大姑乐不可支。
"天怎么还不黑啊?"豌豆妹妹跑到门边张望。
"干吗老盼着天黑?"大姑大大地起了疑心。
"等天黑,可以看电视。"豌豆妹妹面不改色心不跳。
"在家里,白天不允许看电视,对不对?"大姑笑了,"没关系,大姑破例,今儿就让你们看一次!"
于是,奕奕沾了豌豆妹妹的光,看了一个下午的动画片。挨到傍晚,大人们霸占了电视机,收看《新闻联播》,豌豆妹妹又开始心不在焉地不停跑到门口去眺望。这是一个晴朗的冬日,天色由清淡的蓝,渐渐转为砖红,渐渐地,有深暗的灰色袭击而来,到最后,一团黑雾兜头盖脸地覆盖了整个天空。
夜晚终于降临。
"别忘了叫醒我,千万别忘了!"临睡前,豌豆妹妹凑近奕奕的耳朵,千叮咛万嘱咐。
夜深人静之时,奕奕被手机震醒了,他溜到豌豆妹妹的房间,摇了摇豌豆妹妹。
豌豆妹妹嘟哝了一句什么,翻个身,又睡了。
"起床,起床!"奕奕小声叫唤,伸手拍拍豌豆妹妹的脸。
"别吵我......"豌豆妹妹恼怒地拂开他的手,照睡不误!
"会说话的碗,你想不想看?"奕奕轻声问。
"不看,不看!"豌豆妹妹皱紧眉头,紧闭双眼。
"会说话的碗,会说话的碗......"奕奕念经似的说着。
"会说话的碗!"豌豆妹妹竟然睁开眼,迅速清醒过来,甚至责备奕奕,"怎么才叫醒我啊?"
奕奕哭笑不得。
他们一道,轻轻轻轻地潜伏到厨房门边。厨房里的绚烂"夜生活"已经登场了,碗们、盘子们、筷子们逃出了狭窄的碗橱,分散在厨房的各个角落。
"今儿差一点就没命了,垃圾筒多深啊,掉下去保证是死无完尸......"卡卡心有余悸地说。
"买了新的餐具,我们就要被抛弃,这是什么世道!"加菲碗很是愤懑。
"对不起,都怪我们,害得你们差点失业下岗,我们很抱歉。"听语气,这是新买的碗。
"别自责,跟你们没关系,人类就是这么喜新厌旧,"加菲碗说,"不管为他们默默服务了多少年,一旦旧了,残破了,他们就会无情地扔掉你。"
"多可怕啊,要不是那两个小孩子伸出援手,我们这会儿都不晓得身在何处了,做一只碗,真的是身不由己......"卡卡哀叹。
"人类关心的是他们自己的命运,他们需要投放爱的地方实在太多太多,他们的亲人,他们的朋友,他们的宠物,甚至是他们的房子、车子、股票--总之,是他们觉得值得的东西。谁会把感情施舍给我们这些餐具?"加菲碗步履拖沓地在灶台上来回走着。
"请问一下,我们可以出来走走吗?"这是碗橱里新来的碗在害羞地询问着。
"来吧,来吧,别不好意思,千万甭把自个儿当外人,"卡卡摆出了宽容的姿态,还挺诙谐地引用了一句篡改过的诗词,"咱们都是餐具,既然'同是天涯沦落碗',就得互助互爱。"
那只敦厚的大水缸跳了过来,笤帚也飞了过来,像草垫一样横陈在水缸上。然后,新来的碗和盘子们就跳到笤帚上,再跳到灶台上,与原有的餐具待在了一起。
3
奕奕困得要死,催促豌豆妹妹回房睡觉。豌豆妹妹两眼发光,全无倦意,聚精会神地倾听碗们的交谈。奕奕就对豌豆妹妹耳语着,给豌豆妹妹逐一介绍被他起了名字的餐具。豌豆妹妹左看看,右看看,一双眼睛都快用不过来了。
"加菲碗这名字好!卡卡不错!小丸子也好听!"豌豆妹妹频频首肯。
"奕奕,你太了不起了!"豌豆妹妹悄悄说。
"这有啥了不起的!"奕奕装作无所谓,其实暗暗惊喜,他可是从来没在豌豆妹妹这里获得如此之多的赞美,多得实在是可以用箩筐来装了。
笨笨不知什么时候从院子里无声无息地窜了进来,因为有豌豆妹妹在,它没有造次,温顺地伏在豌豆妹妹脚边。两个人、一只狗,静静地注视着热闹非凡的厨房。
"人类既然这么不重视我们,为他们盛饭盛菜、为他们辛苦,还有什么意义呢?"说话的是一只情绪低落的盘子。
"并非人人如此的,"加菲碗叹口气,"譬如我的洋葱头,他就不会这样,他是多么重情、重义,有责任、有担当......"
"老人家,常常听你讲到洋葱头,"卡卡插话,"他的形象简直完美无缺。"
"他本来就是完美无缺的,"加菲碗不理会卡卡的调侃,自顾自地来了一长串的形容词,"又懂事,又乖巧,又孝顺,又勤奋。"
"加菲碗要是上小学,作文成绩准定比你还好!"奕奕在豌豆妹妹耳畔轻声说。
豌豆妹妹笑着轻轻推搡他一下。豌豆妹妹是当打星的料,虽然减轻了力度,奕奕仍是痛得倒吸一口冷气,他怕惊动餐具们,没敢声张。
"每顿饭前,他一定会跑到碗橱跟前来,找到我,带着我一起到餐桌上去,用我来盛饭,如果喝汤,也用我来盛汤。"加菲碗温柔而琐碎地说着,"他一点儿都不会浪费,会把饭吃光,把汤喝干净,不会在桌上留下饭粒儿,不会在衣服上沾满菜屑。他很小的时候已经知道自己系上围裙,端端正正地爬到椅子上,坐好,用勺子小心翼翼地舀着吃,我从没见过比他更加怜惜粮食、心疼餐具的孩子......"
"我也没有见过,比他更加专情的人,他认准了我,他叫我是'洋葱头的碗',有了我,他就不会去用别的碗,"加菲碗像做梦一样惆怅地呓语着,"我们心心相印,一天比一天默契。他的脚步,我可以清晰地分辨;他的声音,我完全熟悉;就连他手指的温度,我都无法忘却......"
"他最爱吃蘑菇火腿炒饭,配萝卜汤。蘑菇要切成丁,火腿也要切成丁,萝卜汤里放很少的盐,不见油花,"加菲碗像一个思念游子的母亲一般,对远游子嗣的嗜好如数家珍,"可惜家里不会经常做,只在过年,或者是他的生日,专门为他做一份,他会很慢很慢地吃,认真享受每一颗饭粒儿里的美味......"
"在他四五岁的时候,已经试着要帮母亲做家事,到田地里割草,到九岁,他就说'我是大孩子了',然后,自己洗澡,自己洗衣服,放学后到山坡上放牛,"
加菲碗缓缓说着,"每顿饭以后,他都要抢着洗碗,他照顾每一只碗、每一只盘子、每一根筷子,洗好、晾干,整整齐齐地码到碗橱里......"
"门外不是有条小溪吗?"加菲碗说,"路过的人就用溪水解渴,我的洋葱头,他不像别人那样,直接用手捧水喝,无论多渴,他总是先到厨房里来,带上我,从小溪里舀起水来,小口小口地啜饮,他说,溪水里有甜味儿,清甜清甜的......"
"到了夏季,枣子熟了,一大早,他就会领着我,用溪水镇一碗枣子,到了午后,就有冰凉的枣子解暑了,他把这样的枣子叫做'冰枣'--你们想想,即使家里没有冰箱,他照旧能够吃上冰凉又脆甜的枣,这是多聪明的法子哪......"加菲碗的语气里净是赞叹。
"我可爱的洋葱头,他尊重餐具、尊重溪水、尊重世间一切美好的东西,所以,我相信,他不会忘掉我,忘掉这里的溪水、甜枣,他会回来的,他不会抛下我们,他一定会回来的!"加菲碗期许道。
"老人家,洋葱头究竟去了哪里?"卡卡问。
"他去上学了。早上,他起床,吃了一碗豆腐脑,背着书包,出门上学去了,"
加菲碗顺溜地回答,"到了放学的时间,他就会带着顺路割下的猪草,欢欢喜喜地回家来......"
"您讲的,是哪一天?"名叫小丸子的碗奶声奶气地问。
"今天,"加菲碗肯定地说,"就是今天!"
"什么呀,今天早上哪有什么叫做洋葱头的孩子出门上学?"卡卡笑起来,"而且,从我到碗橱里来的那一天起,您就在等待出门上学的洋葱头,这中间都过了好多好多天了。"
"不对,洋葱头是今天早上出门的,今天晚上就会回家!"加菲碗一口咬定。
"天会聚积成月,月会累积成年,洋葱头离开这里,不光是好多天,已经是好多年了,"卡卡耐心地解释,"您老是思虑过度,糊涂了吧?"
"他会回来,今天就会回来!"加菲碗重重地说。
"老人家,洋葱头都走了挺久的了......"碗们纷纷佐证。
加菲碗顽固地沉默着。
"您别再惦记他了,说不定他早不记得您是谁了......"碗们劝说道。
"胡说!我的洋葱头不是别人,他不会忘了我,忘了这间厨房,忘了这个家!"
加菲碗怒气冲冲地反击,"我全身是伤,全身疼痛,这样苟延残喘地活着,为了什么?就是为了等回我的洋葱头!"
那一瞬间,奕奕的心变得柔软而伤感。他看了看豌豆妹妹,豌豆妹妹的眼睛也是湿漉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