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久,夜近天明,复又觥筹交错、高声谈笑,本是多年前的故人相见,欣喜之情、溢于言表。本该是疲惫不堪的人,却丝毫没有倦意。
锦衣未换,风尘未洗,那又何妨?
韩暮雪终于知道了二人的往日相交,原来是少年挚友,难怪方水生不顾危险要赶赴丹枫山庄。虽然不过是少年时的两日之交,却情真意切,朋友间的交情本来就不是以相交时间长短而论,而是投缘二字。
连韩暮雪也受到感染,忍不住多喝了几杯,本有几分苍白的面容,如染胭脂。
天光大亮,门从堂内吱呀拉开。一夜之间,十坛陈年佳酿竟然已经被喝空,只余满室酒香和横七竖八倒落的空坛。
再好的酒量也禁不住如此狂饮,铁重山和方水生都已经有了九分醉意。
铁重山脚步踉跄的走到门口,高声呼喝道:“来人!”
守候在远处的仆从,立刻跑上前来。
铁重山含糊不清道:“带两位贵客去休息!”
方水生当然也站立不稳,韩暮雪虽然也喝了几杯,但是还清醒,赶紧上前搀扶了一把。
醉酒之后的方水生当然早已经把礼义廉耻抛到九霄云外,就势依靠在韩暮雪的肩上。韩暮雪当然不好意思推开他,若不是有他,自己只怕活不到今天。
韩暮雪只好任他的胳膊搭在自己的肩头,身体倚靠着自己,方水生的靠上来的重量虽然不算什么,可是这份尴尬却让脸色本已微红的韩暮雪变成了大红色。
几个仆从已经奔至近前,韩暮雪也勉强搀扶着方水生跨出门坎。
铁重山虽然醉了,但是看到这样的情形却不能不生气。就算是最好的朋友,又怎么能占韩暮雪的便宜。
铁重山摇晃着不稳的脚步冲上前,猛的一扯,把韩暮雪自方水生身边拉开,脸色铁青,韩暮雪被拽得惊呼一声,铁重山早已经忘记,韩暮雪的胳膊上还有伤。
方水生本来是倚韩暮雪而立,骤然胳膊下一空,竟然朝一边连连踉跄了几步,才扶住门边的柱子立稳,随即大笑道:“铁大哥既然是我大哥,我不妨实话实说。暮雪若是铁大哥的良缘,小弟纵然有爱慕之心,也绝不敢有半分冒犯。可惜暮雪与你,有父仇相隔,结为夫妻,永世无望,既然如此,铁大哥放手又何妨,成全小弟!”
醉酒的人,胆子总是格外大,平日里绝对说不出来的话,此时却说得声音比谁都大。
方水生有什么资格也叫她暮雪?又凭什么让自己放手?铁重山怒火中烧,斩钉截铁道:“你是我兄弟,要什么都可以,只有她不行!”
方水生仍是笑道:“只恐大哥有意,美人无情啊!”
江湖的浪子,哪个不曾沉醉在温柔乡中,放浪的言辞随时都有。江湖儿女,纵情恣意,根本不需要理由。
铁重山对仆从厉声道:“方公子醉了,还不带他下去歇息!”
铁重山虽然也醉了,可是手却抓得很紧,丝毫没有松开韩暮雪的意思。韩暮雪眼睁睁看着一个仆从搀扶着方水生离去,却只能独自留在铁重山的身边。
韩暮雪眉头紧蹙,被抓住的胳膊实在很痛,但是她知道铁重山醉了,所以容忍着他的放肆。
铁重山转脸面向韩暮雪,凝视了一下,才高声道:“你不要妄想离开我。对不起你的地方,我会慢慢偿还给你,但是我绝对不允许你投入别人的怀抱!被我抓住的伤口痛不痛?越痛才会记得越牢!”
韩暮雪的伤口已经痛得木然,说不出话来。自己的容忍竟然如此可笑,原来铁重山不是忘记了自己的伤,而是故意为之。曾经的温柔体贴都是刻意而为,冷漠无情才是他的本色。
韩暮雪低声道:“原本我以为自己应该来报答你的相救之恩,现在才知道我来错了。铁庄主喝得太多,只怕已经醉了,还请早些休息!”
铁重山终于松开了手,挥手让人先带韩暮雪下去。自己也晃悠着朝自己住的地方走去。
所有的人都知道铁重山对韩暮雪的喜欢,居然有人敢在铁重山的面前挑衅,实在是活腻了。
就在仆从们心惊胆颤的时候,当事的二人却纷纷醉酒睡去。饶是如此,丹枫山庄内仍是低沉的气氛,谁也不敢在这个时候当出头鸟,成为出气筒。
韩暮雪被仆从带到房间内,当然没有人敢怠慢她,热水早已经殷勤的备好,终于有机会洗去一身的血腥与污垢,换上了干净的衣衫。
韩暮雪躺在柔软的床上,明明有满腹的心思,但实在是太困倦,片刻已进入梦乡。
方水生被送进屋的时候,带着浑身的尘土和酒气,又脏又臭的却丝毫没有要洗澡的样子,看都没有看热气腾腾的澡盆一眼,倒头就躺在了干净雪白的床上。送他入房的仆从暗暗叹气,这床单只怕很难洗干净了。
方水生一觉醒来,看向窗外,已是彩霞绚丽耀眼,成片的枫林红叶胜火,交相辉映,分外妖娆。满天流云也被霞光映衬得片片丹红,天地交融,独树一帜的景色,竟然令见过无数名山大川的方水生微微失神。
此时的彩霞昭示已是黄昏,不想竟睡了如此之久,方水生只觉得头痛欲裂,凡是历经过宿醉的人,一定知道这种痛苦的感觉。
方水生舒展了一下身体,一眼看到雪白的床单上留下各种灰蒙蒙的痕迹,清醒过来的他,这才意识到自己起码应该洗个澡。
方水生出门,随意找了一个仆从,要人送洗澡水来。丹枫山庄的仆从不愧训练有素,不多时,已经又送上了一大桶热气腾腾的水。
方水生舒服的躺在里面,洗去了一路的尘埃,换上了仆从为他准备好的新衣。
人靠衣装,果不其然。换上锦衣之后的方水生,看起来比刚来之时要英俊得多,也有了几分世家公子的味道,同样的举手投足,竟然显得风度翩翩。
方水生虽然醉了,但是自己说过的醉话却记得一清二楚,也许清醒的时候不敢说,但是既然说出口的话,他绝对不会不承认。
方水生打听了韩暮雪住的屋子,毫不避讳的直接而去。至少有些话要当面说清楚,至于结果如何,已经不由他做主。
既然方水生醒来了,跟他喝得一样多的铁重山也已经醒来。铁重山首先要见的人同样是韩暮雪。
两人一前一后进了韩暮雪住的院子,停在门前。脚步已经刻意放重,屋中的韩暮雪不得不醒来。
铁重山上前一步,敲了敲门。韩暮雪只从脚步中已经听出了门外的人是谁,一醒来就不得不又面对这两人。
屋中飘出韩暮雪轻柔的声音:“请稍后片刻,待我穿衣梳洗!”
本来前夜还是把酒言欢的朋友,此刻却已经相对无语。两人静静站在门外等候。
果然不多时,韩暮雪就打开了门。她不是那种出门需要磨蹭半个时辰的女人,况且外面有这样两个人等着,任谁也磨蹭不起来。
韩暮雪不待他们开口,就道:“丹枫山庄景色如此怡人,还请铁庄主不吝一展山庄风采!”
铁重山微一点头道:“也好,就随我去观枫园一览!”
铁重山在前带路,韩暮雪跟随在侧,方水生又靠近韩暮雪另一侧随行。
铁重山缓缓道:“丹枫山庄建成三百年,历经十几代庄主,每一位庄主每一年都会在观枫园内种一颗枫树,所以那里的枫树最多也最美。那里象征着丹枫山庄永世不绝的延续,也是丹枫山庄的精神所在,永不放弃、坚持不懈。这里也有我曾经亲手种下的丹枫,我还会一直的种下去,直到生命的尽头。”
这一番话是不是意味着铁重山绝对不会放弃韩暮雪?
韩暮雪柔声道:“小时候,我随父亲去打猎,碰到了一头豹子。为了试一试我的箭术,父亲命我来射杀。我一箭射中豹子的心脏,它只怒吼的一声,就倒下再也不能动弹。这时我才发现,它的身后竟然隐藏了一只小豹子。那只小豹子尚幼年,若是放它归山,只怕并无活路,我一时怜悯,将它带回家中。因为它玲珑可爱,我万分疼惜,每天给它喂美味的食物,看它脏了给它洗澡,看它困了,让它躺上我的床。但是它始终不肯跟我亲密,当它的爪牙锋利之后,它甚至用爪子来抓我,用牙来咬我。它早已经牢牢记住了我曾经杀了它的母亲,无论我再怎么对它好,都已经无用。我只好将它放归山林,从此也不再打猎。”
韩暮雪的眼中闪动着哀戚的神色,到底是因为对小豹子的愧疚,还是感同身受的伤心。
铁重山猛然侧身,厉声道:“如果因为你父亲,你要我如何补偿,我都能做到。如果是因为方水生,我绝不会答应!”
韩暮雪没有料到清醒之下的铁重山,还是如此霸道,与往日简直天差地别,不禁后退了一步。
霸道的人通常个性坚定,对事情敢于下决断,铁重山十六岁,就已经挑起丹枫山庄的重任,若不是一个霸道的人,只怕丹枫山庄早已经保不住。
韩暮雪缓缓摇头,凄然道:“失去父亲又该如何补偿?如果我父亲尚在人世的时候,我去求你放过他,愿意付出任何代价,你肯不肯?只不过你尚未亲自动手,所以我不肯放下这一点痴念。可是无论如何,我绝不会留在你身边,否则我这一生只怕夜夜难安,日日撕心。人生苦短,但求朝夕,求你从此相忘,各觅良缘。方大哥不同,为人洒脱,不计得失,数次相救于我,世间如此好男儿不可多得,我愿将此生相托。”
夕阳余晖洒在韩暮雪略显苍白的脸上,镀上一层淡淡的金色之光,竟然有些令人不能逼视。这番话未尝不是含着她的血泪,未尝不是痛彻心扉。
一席话毕,铁重山面色青白相交,从此相忘,如何忘、怎能忘,已经体会过情之一味的人,又怎么舍得再放下?
好一句此生相托,了断之意如此决绝,竟无转圜。就算是叱咤江湖的豪杰,就算有血雨腥风也面不改色的铁胆,对情之一字又能如何?情由心生,非刀剑可得,亦非刀剑可断。
自古多情空余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