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天派他来,不是要他来拯救自己,而是自己,要通过他,完成某种质变。就像是,修炼某种,邪恶武功。踉跄成人,由人及魔。
他们之间,谁是谁的桥,人生是一条苍茫的河,互相搀扶着过,弱水三千,无能载舟,只能从彼此身体卸下一块肋骨来,造船,起航,从此分道,擦肩而过,不顾前世几千次回头。彼岸,花开。开得很蛮。狠狠地。他们一路至此,已是满腔愤恨,就烧成灰烬吧。
雷鸣。更让两人间的沉默显得突兀。语言再花哨,也是苍白,有什么用,身体是最好的语言,又是画笔,又是画板,落笔,一笔,成谶。
一道电,引得那柳树冒出阵阵青烟,火苗抓着雨条窜到半空,迅速被大雨扑灭。他就是在这个时候完成了最后一道工序,漂亮的句号。震耳欲聋,巧夺天工,他把她变成了一个女人,至少不再是一个女孩。
他的目光落在她脸上,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哭的。脸上是斑斑的泪水。
“是因为太痛了吗?”
她半响,才幽幽回了一句:“可是唐木,你不是不能与女生,那个的吗?”
然后他的脸覆在水面上,随着水波荡漾开去,猛然间,她从水里抬起头了,脸上的水珠断线一般往下掉。
夏洛从梦中惊醒过来,她是靠在座位上,竟然睡着了,还做了这样一个梦,梦的内容荒诞怪异按下不说,太过于逼真的质感让她害怕,她从这个梦里挣脱开来,就像是睡梦中被掀去了一层柔软厚实的毛毯,突然掉进,空旷,寒烟四起的空地。一时间无助得,只想大声哭泣。这个世界,有时候让人觉得是一场光怪陆离的梦,而这个梦,却又那么接近于残垣断壁的真实世界。
车窗外,猛得一声惊雷,然后接踵而至的是惨白的闪电,这个世界与她一样,不平静,不安宁,夏洛回过头,看见唐木与阮双阳仍旧是坐在那里,眼睛里怯怯的,她早已习惯别人这般看她。他们被夏洛请到车上来——她的架势,并不是与他们商量,唐木与阮双阳倒不是十分害怕,只是不希望花子乐偏偏这时候来,连累了他。幸好没有。
阮双阳安慰唐木:“她是冲着我来的,唐木你不要害怕。”
“我不害怕,我就是怕丽丽姐担心。”唐木说。
窗外真的,下起雨来了,夏洛觉得埋在心底的地雷炸裂了,唐木与阮正阳看不见坐在前排的夏洛脸上不可置信的神情,SISSI也只是专心开车,并没有注意到夏洛的失常,只有夏洛自己心里明白,现在车外的这场雨,下得是多么触目惊心,气质,味道,形状,声响,大小,都与梦中无异。她已经分不清现在是真,还是幻。
“可是唐木,你不是不能与女孩子,那个的吗?”她回想起自己在梦中说的这句话,觉得毛骨悚然,这是一句无头无尾的话,说完这句话,她就惊醒过来,她把脸贴在车窗上,冷冷的,车窗被愤怒的雨点抽打,看不清外面,只有偶然其他车子过,一束车灯,氤氲在眼前,像是打散的蛋黄,迅速流散开来,她似乎看见了,大雨中有两条鱼缓缓游过,在半空中漂浮,看不清面目的鱼,好像是爸爸的脸,还有一条,是死去的阮双阳的脸——或者说是阮正阳的脸,反正他们是一模一样的,或者两条鱼都是阮双阳的脸,长得一摸一样的鱼。她想去叫SISSI来看,但是心中另一个声音说,她一定会觉得你是神经病。确实是,自己也许,已经疯了吧。
她突然想起来,他们现在驱车是去——阮双阳的,墓地。
雨下得更大了,愤怒的神,把大海抓到天空中去,然后丢了下来,轰然而下,车灯变得无力,溺水身亡。在一片混沌之前,SISSI下意识地去刹车,幸亏系了安全带,不然夏洛要被甩飞出去,另外一辆车子,惊心动魄地擦了过去,若是晚停半秒,不堪设想,SISSI将手放在方向盘上,惊魂未定地去看夏洛。夏洛却好像根本没有意识到刚才发生了什么,她用手在车窗上画了一条鱼,有两只尾巴。好一会,她才注意到车子停了下来,SISSI一直在看着她,她回头看了看唐木与双阳,都还在,只是脸上,是惊魂未定,她有点奇怪,发生了什么吗?
SISSI问她:“还去吗?”
夏洛点了点头,必须要去,她现在急需一个答案,虽然这个问题有些矫情——生命的意义是什么,她这个年纪的女孩子,这时候应该为想念某个男生而失眠,或者收到某个男生的情信而欢呼雀跃。可是这些,距离她太过于遥远,她上辈子,一定是罪恶滔天,这辈子,才要过得如此艰辛。她需要站到阮双阳的墓碑前,这个认真爱过他的男生的墓碑前,站在死亡面前,去乞求一份答案。
唐木,她等了许久许久的那个人,终于遇见了,但是已经晚了,她已经,遍体鳞伤,体无完肤。他能给过来的小小安慰,都不知道要往哪里放, 无处可安。那个梦的最后,她说的那句话,是有寓意的,你不是不能与女孩子,那个吗?他的到来,挽救不了她。反而,她要毁灭了他,她知道唐木很无辜,很可怜,但是谁来同情过自己呢。
她想到了秋田,自己现在要做的事情,已经是违背了秋田的意愿。但是她,停不下来。那天早上,被尖锐刹车声惊醒的那天早上开始,她的生活就开始跌进了错乱的轨道。仔细想来,从一开始,她就不是列车上的司机,她只是一名被困的乘客,无法决定速度与方向。只能任由生命的航道,将她推向无尽的深渊。
“我不在乎你遇见我之前的颠沛流离,即使满目苍夷也罢,我停在你的必经之道,这场相逢无处可逃,怀抱为你铸造,承诺靠你耳旁。在你丢失了方向,不知道何去何往,请听见我的召唤,我在,我在,我,在,这里,我在这里。”
这个人,现在就坐在她的身后,她遇见他,这一路,何止是颠沛流离,何止是满目苍夷,她终于渐渐有些明白,上天派他来,不是要他来拯救自己,而是自己,要通过他,完成某种质变。就像是,修炼某种,邪恶武功。踉跄成人,由人及魔。
阮双阳突然问起唐木,还记得否,他们的初见。
他变成阮正阳之后,重新去找唱片公司的音乐总监,总监没忘记他,热情招待,甚至是在开会,半途就停了下来,他兴冲冲把阮双阳——哦,那时候他应该是被叫做阮正阳,迎到办公室,他说:“你们想通了?”
双阳点了点头,随即又说:“没有‘们’字。”
“嗯?”
“双阳他,去世了。”
总监不加掩饰地,笑容消失了,一个是为听到的这个消息感到抱歉,一个是为,他苦苦等待的BOY BOY组合的希望彻底破碎感到痛心。之后说话,就全是敷衍,阮双阳自然能够听得出来,无关痛痒地再说几句,也就告辞了,不过他前脚刚出办公室门,又被总监拉了回去。总监让他在办公室稍微等一等,一边是说给自己听,也是说给他听:“并不是要一模一样的两个人,才可以做BOY BOY的啊。”他从桌子上的简历抽出一张,打电话过去,让电话那端的人,赶紧过来。
半小时后,有人推门进来,总监在会议室,阮双阳抬头看,是他第一次见到他,他笑容倾城,说:“你好,我是唐木。”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回忆起他们的初见,他们的初见并没有什么传奇的地方。仅仅是他们两个人的起点,而已。
他也不知道,夏洛要做些什么,但是无论如何,他都不会拒绝,这是他与阮正阳,欠着夏洛与SISSI的。
也亏了SISSI,雷雨交加中,终于开到离墓地,雨也渐渐小了一点。夏洛接到了琥珀的电话,她大概是了解到一些情况,在电话里笑:“你办事真靠谱,这点小事还要这样兴师动众啊。”夏洛回了一句:“我知道规矩的。”便挂了电话。
“下车。”夏洛简短地向阮双阳与唐木下达了命令。
阮双阳顶了一句:“这不关唐木的事,让他留在车上吧。”
“谁说不关我的事了。”唐木推了阮双阳一把,他们已经是“一被子”的交情了,唐木怎么能,见死不救呢。
打开车门,冷风迎面,还夹杂着一阵雨,人都是湿漉漉,阮双阳在车里没有看真切,一下车,全都明白了,这是阮正阳的墓地,虽然墓碑上刻着的是,阮双阳。他觉得浑身得不自在,夏洛为什么,要带他们,来这里。
“我想让你们,陪我唱一遍《双鱼》。”夏洛说,雨力十足,她的长发全都贴在脸上,是无比凄然,她拉他们到这里来,只是为了唱一首《双鱼》,简直是——但是,SISSI也好,阮双阳也好,甚至是唐木,都没有觉得很奇怪,唐木也已经被告知,这是何处。当时是一场大火,要了他的性命,现在却是一场森森的雨,真是叫人心酸。
犹犹豫豫,捉摸不定
我就是那条双鱼座的鱼
躲在小小小小小河里
听河水流到远远远远远方去
小河不下雨
我也不哭泣
我是那条双鱼座的鱼
长着双眼皮
我幻想我有双阳光做的翅膀
礁石不过都是偷懒的云
轻轻轻轻轻吐着泡泡
重重重重想念你
你是一条,一条呆呆的鱼
有酒窝,瓜子脸,要不要也是双眼皮
我们是一双宝贝鱼
游来游去
每片鱼鳞上都写着爱你爱你
宝贝宝贝宝贝鱼
你我双鱼
每次呼吸吐出的都是想你想你
四个人一起,奇奇怪怪地,将这首歌唱到结束。没有观众,只有雨水打在树叶上沙沙作响,像是做节拍,这里的树,树心都是阴湿的。夏洛让SISSI回车里去,SISSI执意要留下,却拗不过夏洛。她昏暗里望了阮正阳一眼,希望他能照料着夏洛,也不知道他有没有,得到这个讯息。夏洛对唐木说:“你可以陪我再唱一遍吗?”唐木点了点头,这不算什么奇怪的要求,只是他们的歌声,飘荡在这样的地方,实在有些凄惨。他觉得自己都走调到爪哇国去了,但是也没有人注意。唱罢,夏洛同样让他回车子里去。
现在,只剩下夏洛,与阮双阳两个人,立在刻有阮双阳之墓字样的墓碑前。
“我只想问你一个问题。”夏洛看着阮双阳。
“嗯?”
“你真的,喜欢过我吗?”
阮双阳从来都担心,夏洛是知道自己假扮阮正阳的。他不明白,她现在为什么这样问。但是他,现在是阮正阳,阮正阳,是一直喜欢SISSI的,若是此刻,揭穿谎言,于事无补,平添几分可笑,还不如当初什么都不演,于是他摇了摇头。
夏洛并不意外,苦笑道:“我真傻,正阳你是那么喜欢SISSI呢。”
她面朝着墓碑,叹息道:“喜欢我的人,埋藏在这里呢。”
阮双阳咬住自己的嘴唇,不让自己哭出来。他悲得太重,别过脸去,也没有在意夏洛接下来说的话:“阮双阳,请再好好地,看看我的脸。”他是等SISSI从车上冲下来,才反应过来,夏洛已经倒在了血泊中,闪电又起,照亮了她一脸的血肉模糊,她用刀子,生生地在脸上割了过去,这一刀,本来是给唐木的,但是她自己,受下了。她是早已经算计好,她所在的江湖,有既定的规则,她告诉琥珀姐她是知道规则的,便是这一刀终于是要出手的,不是给唐木,就是给自己。
阮双阳终于跪下去,抱起了夏洛,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到底还是像搁浅的鱼,开开合合,没有吐出一个泡泡来。
只有雷声悲鸣。所谓雷音,不过是干干的泪,荡涤在这个悲惨世界。
唐木退团了,他明白过来真相,那一刀是给自己的,虽然终于被夏洛勇敢承受,但是他心中却被生生割了一刀,再难愈合。丽丽也辞去了BOY BOY经纪人的职务。她于心有愧,于唐木有愧,于BOY BOY有愧。但是人生于她有愧,却仍旧不低眉,眉清目秀的日子,淡薄的流年,向前跑去。跟不上脚步,只得自己散去。
当然,BOY BOY还存在。新补充进来的成员是,花子乐。而这个组合,从此由琥珀姐带领。但是《双鱼》这首歌,不再演唱,这是阮双阳给唐木的答应。
“你能亲我一个吗?”临要走了,阮双阳一点也不要再做那个冰美人。
“啊?”
“不方便就算了。”
“没有没有。”
唐木于是在他脸颊上留下一个吻,亲完,阮双阳静了半分钟,等这个吻慢慢沉进心里去,他告诉唐木:“曾经有一个人,告诉我,亲吻就是打一个戳,告诉对方他是自己生命中顶重要的人,你是第二个亲我的BOY,我生命中有两个BOY,一个是你,一个是他。”
“死阳阳,你又要我哭!”
“唐木,为什么不愿意再唱《双鱼》?”
“有些话不再说,有些歌不再唱,就是对有些人,最好的想念吧。”这是他的回答。未成书,错乱诗行,便是思念,未成歌,几句荒腔野调,便是回忆。未成人,便要生离死别,便是人间。
“有想好以后做什么吗?”分手前,丽丽姐问唐木。
唐木摇摇头,他确实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他离开ALLEN,去寻找自己,现在,他找到了自己,也丢失了自己。“丽丽姐,你呢?”不等丽丽回答,唐木便自己说:“是要相夫教子,哈哈。”
丽丽姐笑,她递给唐木一个信封:“这是我给你的礼物。等我走了,你再打开。”
他们拥抱,最后的拥抱,不知道以后,还能不能再遇见,他突然体会到当时EVAN说的话,人活到这个年纪,就把每次分离当做死别,以后还能再见,那就是惊喜,那就是恩泽。丽丽姐离开了,唐木打开了信封,是一张机票,去温哥华的机票,然后他的手机响了,接听,是再熟悉不过的声音,AAELN在电话那端说:“天又冷了,雪又下了,花又落了,人又老了,歌又起了,水又冰了,鸟又飞了,唐还木吗?”
唐木梗咽,说不出话来,他想丢下手机,先认认真真哭一回,再回来与ALLEN说话,但是有一双手,从后,环住了唐木,他很久未食,像是掉牙的兽,哀哀度日,这一次,又重新饿了,要吃下一头牛,因为唐木看见这只手上,看见了那枚戒指,刻着他们盟约的戒指,闪闪发亮,他的眼泪也直直,掉到上面去。
“主啊,戒指将代表他们发出的誓言的约束。”
夏洛的病房。
床头柜上放着一个小小鱼缸,养着两条金鱼,旁边放着,一封信。还有一瓶红酒。这瓶红酒,是当初,阮正阳表演前要喝,被阮双阳停下,说用做庆功,却再无开启之日。
夏洛的脸上尽是绷带,面目被躲藏起来,她倒是比不上一条鱼,囚于小小天地,倒也是畅快游来游去,SISSI与双阳坐在一边,不知道她醒了没有,SISSI柔声诉说:“艾米考试得了全校第一,妈妈很开心呢,我决定原谅阮正阳了,我们要好好地在一起,哦,对了,他来信了,他说他减刑了,就快要出狱了,要你好好等他,还有我们给你买的两条鱼,简直就是猪呢,这么会吃,每天要吃掉半个面包呢……”
安静的,阮双阳拉住了SISSI的手,另一只手,撕了一点面包屑,扔进了鱼缸。两尾鱼,奋力去抢。阮双阳往鱼缸里倒了一些红酒,颜色就像是墨水一般,松松地散开。鱼儿会不会大醉一场,什么都忘记。他们兴致勃勃地观察。
谁都没有注意到,夏洛从满缠的绷带里,流下的那滴,重重的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