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家乡4年后,我于1943年夏天回到了伦敦,那一年我10岁。在这4年的时间里我受到过各种干扰,但是对金属、植物和数字一直情有独钟。尽管战争的破坏随处可见,尽管物资短缺,一切都要定量供应,尽管当时没电,用来印书的纸不但很薄而且质量很差,我的生活还是开始慢慢恢复正常。德军在斯大林格勒战役中受挫,协约国在西西里岛登陆。胜利可能还需要几年的时间,但是的确已看到曙光。
对我来说,情况好转最明显的一个标志就是,经过一系列辗转之后,爸爸得到了一个来自北非的香蕉,这是从未有过的事情。自从战争开始后,我们就没有吃过香蕉,所以爸爸将一根香蕉分成了七等份:爸妈各自留了一份,给了博蒂姨妈一份,哥哥们和我每人一份。这么小的一块香蕉被放到了舌头上,大家都像领圣餐一样慎重,细细地品味着。香蕉奢侈的美味让人陶醉,它立即就能让人联想到过去的时光和将来的日子,那是一种非常真实的回家的感觉。
然而,现在很多东西都变了,我们的家也和以前不同了,改变了很多。战争之前这是一个非常稳定的家,就是通常意义上所说的中产阶级家庭。这样的一个家庭,有着???够的助手和仆人,这些人中有很多都是我们生活的中心,他们伴随着我们成长,在很大程度上,扮演着父母的角色。有一位上了岁数的保姆,她叫亚一,自从1923年马卡斯出生以后,她就一直和我们生活在一起。我总是不能确认她的名字是怎么写的,但是自从我认字以后,我想她的名字应该写成“亚一”。我以前读过《圣经》,非常喜欢里边像lo(看)、hark(听)和yea(是啊)这类单词。后来马里恩·杰克逊到我家来了,她是我的保姆。我非常喜欢她,整天跟着她。有人对我说,我说的第一个比较清楚点的单词就是马里恩·杰克逊,我用我那幼稚的童音小心翼翼地把每个音节都发得很清楚。当亚一戴上护士帽和穿上白色制服时,她显得有点儿严厉,让我感到害怕,不敢接近她;但是马里恩·杰克逊却穿着柔软的白色衣服,看起来就像鸟的羽毛,那时我会依偎着她坐下,感到特别安全。
我们家还有一名厨师兼女管家,叫玛丽。她穿着僵硬的围裙,两手发红;还有一位被大家称为“日报”的人,她的本名是什么我记不清楚了,她来我家是为了协助玛丽的工作。除了这四位女性之外,唐也在我家,他是我家的司机。还有一位花匠,叫斯万。他们也负责处理我们家一些比较重的活儿。
战争过后,这些人基本都不在我家了。亚一和马里恩·杰克逊离开了--现在我们都“长大”了。花匠和司机也都走了,我50岁的妈妈决定自己开车。到了玛丽应该回来的时候了,可是她没回来;代替她工作的是博蒂姨妈,她又买东西又做饭。
房子的外观也发生了变化。战争中炭越来越缺乏,其他物品也一样。大家都不用大锅炉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小燃油炉,这个燃油炉的容量很小,家里空着的房间门都被关上了。
考虑到我已经长大了,他们就给我一个稍微大点的房间--那以前是马卡斯的,但是现在马卡斯和戴维都在上大学。在这个房间里,我有燃油炉、一张老式的桌子,还有几个书架。这是我人生中第一次拥有自己较大的空间。我可以长时间地关在房间里读书,沉迷于关于数字、化学和金属的想象。
最令人欣喜的是,我可以再次去拜访钨舅舅,至少,他的住所好像没有什么变化(虽然现在钨的供应很紧张,因为生产装甲板需要大量的钨钢)。我想,钨舅舅再次看见年轻的外甥,该多么高兴,因为我可以陪他在工厂和实验室里度过很长的时间。我提出问题,钨舅舅都能够及时回答。在他的办公室里,有几个正面是玻璃的柜子,其中的一个柜子里有很多电灯泡。有几个是19世纪80年代爱迪生发明的灯泡,灯泡里有碳丝;有一个是1897年的锇丝灯泡;还有几个在世纪之交生产的灯泡,这种灯泡有蜘蛛网般走之字形的钽细丝。然后就是更多的近现代的灯泡,也是钨舅舅的得意之作,他自己创新的、各式各样的钨丝。甚至还有一个贴着“未来灯泡”的标签。这个灯泡没有灯丝,而里头的卡片上写着“铼”。
我听说过铂,但是其他的金属--锇、钽、铼对我来说都是陌生的。所有这些金属的样品以及这些元素的矿石戴维舅舅都有,他将它们放在电灯泡旁边的柜子里。当他把它们拿给我看的时候,会详细地将它们的特征告诉我,比如说是怎么被发现、怎么被提炼的,以及它为什么适合用来做灯丝。当舅舅谈到可做灯丝的金属时,他所说的金属立刻在我脑海里呈现出来:它们有一种特殊的吸引力,也具有一种特殊的意义,看上去特别高贵,很厚重,很难熔化,也很灼热。
他总是拿出一块有凹痕的灰色贵金属说:“很厚重吧?”他还会把它扔给我,说:“这是一块铂。挖出来就是这个样子,纯粹的金属。很多金属作为矿石存在时,都是化合物,和其他物质混在一起。很少有像铂这样出土就很纯的金属,只有金、银、铜这少数的几种。”他说金、银、铜已经被发现了几千年,但是两百年前才发现了铂,而且只有印加人知道铂的价值,世界上其他地方的人都还不知道铂的珍贵。一开始,大家都认为这种“重银”没有什么用,是不纯的金子,把它扔到河的最深处,以免弄“脏”矿工的淘金器具。但是到了18世纪晚期,这种新的金属在欧洲广为流传。它是一种比金子密度更大、更为沉重的金属,并且和金子一样贵重,还从不生锈。此外它有着和银一样的光泽。它的西班牙语是普拉提纳(Platina),意思是“小银”。
发现铂的同时,通常也能发现铱和锇这两种金属,这两种金属密度更大、更坚硬、熔点更高。舅舅拿出样品来让我看。样品非常小,不比扁豆大,但是却非常重。这就是铱锇矿,是锇和铱的天然合金。锇和铱是世界上密度最大的两种物质。说不清楚为什么,这种比重和密度让我很震撼,并且感觉欣慰而有安全感。戴维舅舅还说,在所有的铂系金属里,锇的熔点是最高的;所以曾经一度用锇丝来代替灯泡中的铂,虽然锇很少并且很贵。
铂系金属最大的特征就是,尽管它们和黄金一样贵重、好用,但熔点更高,这使得它们成为制作化学仪器材料的最理想选择。白金制成的坩埚能够经受很高的温度,白金盘和白金刮匙抗得住最强的腐蚀酸。戴维舅舅从柜子里拿出一个小坩埚,它非常光滑并且闪闪发光,看起来就和新的一样。他说这个坩埚可能是在1840年左右做的,已经使用了100年,但是没有任何磨损的痕迹。
我外公最大的儿子叫杰克,1867年的时候他14岁。那一年人们在南非金伯利附近发现了钻石,有名的“钻石热”从此开始了。18世纪70年代,杰克带着两个弟弟--查理和亨利(亨利是先天性聋哑,使用手语)一起到南非谋生去了,在那里他们的身份是顾问,协助钻石、铀和金子的开采工作。他们的妹妹罗斯也一起去了。1873年,我外公再婚,后来又生了13个孩子。他们闯荡南非的故事,与莱特·哈葛德所写《所罗门的宝藏》和辛巴达历险记中的钻石山传奇相结合,成了我们这个家庭的神话。后来又有四个弟弟包括戴维和米克也加入了哥哥们的行列。所以在同一时间兰道家的9个兄弟中就有7个在南非担任矿业顾问。
我们家墙上挂着一幅1902年拍摄的全家福(现在我的照片也在这面墙上了),照片上有作为一家之长的长胡子外公、外婆查娅(他的第二个妻子)和他们的13个孩子。照片上我的妈妈还是一个小女孩,她那时也就六七岁的样子,还有她妹妹朵姬--她是18个孩子里最小的一个,照片上的她坐在地上,只是个小不点儿。如果你仔细看的话,会发现亚伯和悉尼是后来剪接过来的(摄影师安排了其他人站开一点儿,为他们腾出了地方)。因为那时他们都还在南非,还有可能正受到布尔战争的威胁。
外公第一任太太生的孩子也都在南非成家立业,后来就一直留在南非。尽管家人经常讲述他们的故事,但是他们从未回过英国,家庭故事被升级为神话。但是当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的时候,弟弟们--悉尼、亚伯、米克和戴维回到了英国,他们都能说出很多国外的传奇,并带着他们采矿时的战利品回来,其中包括各种各样的矿石。
戴维舅舅喜欢把玩他柜子里的金属和矿石,他也让我玩,并给我讲述这些东西的神奇之处。我认为,戴维舅舅把整个世界都看成巨大的自然实验室,在这个实验室里,热和压力不仅能够引起较大的地质运动,而且还能带来无数的化学奇迹。戴维舅舅会说:“看看这些钻石。”他边说边给我看来自著名的金伯利矿山的样本。他又说:“这些石头几乎和地球同岁。几百亿年前就形成了,它们深藏于地底下。在难以想象的高压下,这些地底深处的钻石会随着熔岩一起升到地表,熔岩凝固时形成上大下小的喇叭状岩柱,长达几百里。这个形成过程非常漫长而缓慢,要过很久才能稍稍露出地表。我们没亲眼见过地球内部,但是这种熔岩和它里边的钻石能作为样本,帮我们一探究竟。”他补充道,“人类试图生产钻石,但是我们不可能创造出同样的温度和压力环境。”
有一次去拜访钨舅舅,他给我看了一长条铝。与密度极高的铂相比,铝条的重量让我非常吃惊,它几乎还不及一小块木头重。钨舅舅说:“我给你看一个更有意思的现象。”接着他拿出了一块铝,这块铝的表面很光滑,并且闪闪发光,他在上面涂了一些水银。突然间,就像是患了严重的疾病一样,铝块坏了,一个非常像霉菌的白色东西立刻从其表面长了出来,一开始长了半厘米,接着又长了一厘米,并且还在不断地长,直到它们吞噬掉整块铝之后,才不长了。“你见过铁生锈--铁被空气中的氧氧化。”舅舅说道,“但是铝氧化的速度比铁快一百万倍。一长条铝会闪闪发光,因为它被一层氧化物覆盖,这个覆盖层可以阻止它进一步氧化。但是与水银的接触破坏了它的保护层,因此,它在瞬间就被氧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