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春三月,江南草长,杂花生树,群莺乱飞。
春日的江南,和风细细,杨柳依依,正是深红娇绿竞芳华的好时节。
小桥流水,曲巷深院,黑瓦粉墙。往来行人如织,熙熙攘攘的商贩店铺挨门联户,售卖着各色针织细物,还有爱俏少女最喜的胭脂水粉,文人士子的生宣水墨,估量议价的声调轻软,呢喃动人,空气中浮动着旖旎春香。
风尘仆仆的塞外行客踏入江南,仿佛到了一个新鲜异样的世界。洗漱过后,迦夜披着一头湿发,倚在窗畔看了许久。
他用布巾替她拭去发上滴落的水。
“这里真美。”她伏在手臂上叹息,唇角有抹清浅的笑。
“看多了也就平平了。”初到大漠之时,雪峰、落日也曾令他惊叹。
“回中原你不高兴吗?”
“还好。”
她不会懂。离家多年,近乡情更怯,家中的一切,既牵挂又畏缩,该怎么解释这无端消失的七年?
黑亮的清眸望了他许久,忽然别开眼,“我们就在这里分开吧。”
他的手一顿,她径自说下去,“你有你的家,我有我的去处,没必要再耗在一起,尽早分开吧。”
“你想去哪儿?”寂静良久,身后的手又开始拭着黑发。
“我?”她拈起一根掉落的发丝,细细在指尖盘绕,“我只是来这里看看风景,与你无关。”
“那就一起走。”
“没必要。”她冷静地回绝,“离开了渊山你已自由,无须再听从我的命令,何况你现在的功力已经高过我。”
“你怕我?”
明知是相激,她鼻子里还是轻哼一声,“怕你什么?”
“怕我的武功足以威胁到你。”布巾换成了牙梳,他徐徐梳着青丝,动作和话语一样不疾不缓。
“有必要吗?想杀我,你得付出相当的代价。”她合上眼,仿佛置身事外,“就算你怨恨屈身为奴的几年,也必然会掂量行事的后果,恨我也不至于铤而走险。”
“你觉得我恨你?”
“恨我也不奇怪,没有人喜欢被驭使,何况还是像你这样的人。”她接过梳子慢慢地绾起乌发,依旧看着窗外。
“你一直待我很好。”
“我可不会傻到认为你会感激我。”她嘲讽地笑笑,语气淡漠,“不过是互相利用,最后能各不相关已属难得。”
“为什么答应和我一起回来?”深邃的眼神像在探测什么。
“你想听什么?”迦夜转过身,迎视着他的目光,轻嘲,“我一心想杀教王,却没想过成功之后怎么办,碰巧千冥的挟制令我恶心,不想应承他,自然只有离开渊山,与你同行……仅仅是顺路而已。”
她的笑冷淡而寡情,“别想太多,错判可是会致命的。”
“听起来真是真无情。”男子的话似惋似叹,双臂支上窗台,环住了她,“原来这七年,你对我不过是利用而已。”
“那又怎样,你不也得到了你想要的。”她试图推开他,他却纹丝不动。
“说到底你还是怕我。”
“什么意思?”不喜欢以弱者的姿态面对他,她用真力震开环着的双臂,走至床边收拾包裹。
“怕我寻机报复,不如趁早躲开。”他仍靠在窗边,听不出话中真假。
“你要这么说也行。”她无所谓地回答,头也没抬。
“或者……”静了片刻,他走近,按住她的手,眼神奇异,“怕和我一起的时日久了,再也离不开。”
眼很亮,俊秀的眉宇隐着挑衅,蕴含着少有的飞扬夺目的神采,紧紧盯着她的眼。她愣了愣,脑中一时竟找不出合适的话来回他。
待要回答已是晚了,俊脸笑容忽绽,如云破日出般耀眼,不容拒绝地一手拉起她,语气是从未见过的欢快,“若非如此何必分道,走吧,我带你去逛逛江南。”
走在喧闹的街道,她轻轻探额,想不通那一瞬自己为何失神。
头顶被轻弹了一下,他笑吟吟地望着她,“走路观景,江南的地面也没什么好看的。”
调侃的语气让她心里一动,忽然明白了:离开渊山以后他越来越强势,再不是那个跟在身后沉默的影子,随着角色的转换,许多事都脱离了她的掌控,以他为最。这种感觉并不舒服,看来尽早各奔东西才是最明智的选择。
心中下了决定,再无犹豫,她抬起头观赏街景,听他指点江南风物,享受着与大漠完全不同的趣致,须臾便被吸引。
时近上巳,游人如织,不少女儿家簪杨戴柳,穿红着翠,打扮得分外艳丽。曲桥清池,处处有小贩兜售着香囊零嘴,还有各式各样的纸鸢,样式精巧,细笔绘有美人湖燕,令人爱不释手。
“你想要?”
没想到迦夜会喜欢这些小玩意,见她眼望着一个蝴蝶样的纸鸢呆呆出神,他立刻过去买下,塞在她手中。
“不,不是……”接在手里,她一时竟恍惚了。
河滩上草色青青,无数纸鸢上下翻飞争奇斗艳,花香与人声笑语混杂,天空哨声不绝,热闹非凡。
“你不会玩儿?”看她一动不动,他扯了扯纸鸢,“这种蝴蝶鸢竹骨太绵,只是好看,放不了多高,要么给你换一个?”
她下意识地攥紧,脱口拒绝道:“不用,我……”犹豫了好一会儿,迦夜扭过头,踏着石阶奔下河滩,迎风试了几下,手中的纸鸢已歪歪扭扭升了起来。
没想到她真的把纸鸢放飞了,脸上的神色不像欢喜,倒似梦般迷幻。
想来是头一遭放纸鸢,放得并不甚好,总也飞不高,纸鸢在空中盘旋,翻着筋斗。她轻轻扯着丝线,咬着唇,乌发覆在额上如鸦翅覆雪般分明,极是稚嫩可爱,身边已有些少年公子忍不住要上前指点。
他忙走上前,替她扯着线,又退了几步,一路下滑的纸鸢急急攀升,跌跌撞撞地飞上了半空,骨架确实稍软,再往上就不太容易了。
迦夜紧张地看,生怕和别的纸鸢搅在一起,从未见她为消遣之事这般慌张,他不禁失笑,手中帮她按着,以免她紧张之下太用力,拉断了线。
“能不能飞得再高一点?”她盯着空中那一个小点,头都不敢回。
“三月风大,再上去就危险了,只怕要被吹散了架。”他拉过纤小的手,拥着她退开几步,避过险些缠上的线。
“我上次放得要比这个高。”她闷闷地惋惜,半靠着他凝视天空。
放纸鸢是江南习俗,想来自是她幼年的事了。
他不出声地引了引线,鲜亮的蝴蝶又往上升了些,她渐渐开心起来,欢悦地大叫:“再高一点,别歪,小心那边……哎呀!”
孩子气的欢呼突然停止,迦夜冷冷地投视侧方,气息猝然冰冷下来。
一个美丽的黄衣少女柔媚地笑,走上前来安慰道:“好可惜呀小妹妹,风把线吹断了。”言语亲切,眼睛却望着女孩身后的男子,面颊微红。
他垂下眼,只看怀里的人。
那一枚隐蔽的青蜂针,迅捷地打断了线,既瞒不过他,更瞒不了迦夜。失去了牵引的纸鸢翻落着下坠,转瞬落入河中,随水流去。
黄衣少女见两人都未接口,微微有些尴尬,又道:“姐姐替你再买一个,一起放可好?”
迦夜身上的寒意越来越重,他无声按住她的肩。此地人多,若是动了杀机,怕会引起风波。
站在少女稍远处的锦衣青年见情势不对,立即上前。
“实在对不住,请二位原谅舍妹的游戏之举。”青年深深鞠躬,长袖触地,态度谦和有礼,此时已拦在黄衣少女身前,“请容在下赔礼致歉。”
“哥哥!”少女跺跺脚,粉脸现出羞红。
“请恕唐突,舍妹只是见两位人品出众,心存结纳之意,并非有意得罪。”
气氛僵了半天,迦夜忽然一声冷笑。
“公子何必多礼,本是意外,适才可不正是好大一阵春风。”
素来知道迦夜凌厉,却罕见她这般讥讽,若非看到对面的人脸红到脖颈无地自容,险些笑出来。
“你!”少女嗔怨地瞪着她,想不到一介稚女这般厉害。
“小姐真该庆幸有个好哥哥。”迦夜似笑非笑地点点头,转身就走,懒得再说一句。殊影的目光在锦衣青年身上停了停,跟随而去。
抛下兄妹两人,一个懊恼羞嗔,一个若有所思。
“要不要再给你买一个?”默默走了一程,他轻声询问。
迦夜意兴阑珊地摇了摇头。
“你倒真是……”她想想又开口,半讽半戏,“祸水。”
他啼笑皆非,自知事端由己而起,倒也无话可说。
“那两个怕是世家子弟,看来出身不错。”迦夜懒懒地开口,步子慢了些,“你以前也是这般自命不凡?”
“所以才被擒去魔教。”他自嘲道,“我已受过惩罚。”
怒气渐渐平下来,她淡扫一眼,有些惊讶于他的坦然。
“你是如何惹了教王?”
“当时年少气盛,看他们折辱一个落败的武林中人,手法过于残忍。”他淡淡地道。时过境迁,看来心中早已不再纠结,也不再回避,“结果忘了掂量一下自己的身手。”
初出茅庐的少年,有剑试天下的雄心,却遇上了最强的魔头。
“你运气真不好。”她默然片刻,“很少有人会撞上修蛇。”
“现在知道人外有人了。”他嘴角浅笑,颇有深意,“他们也不过是轻率无知。”
“你担心什么?”听出他的弦外之意,黑眸浮上讥讽,“怕我去杀了她?我还没那么闲,那种娇生惯养的千金小姐自有人去消受,与我何干?”
纵横塞外多年,迦夜却并不嗜杀,但说不准会给点教训。不过那两人衣饰鲜亮,谈吐有度,必非寻常人家,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你猜得倒也不错,有一刻我还真动了杀意。”她低声轻喃,眉间怅然,“恃宠而骄,纵容无端,真个讨厌,我不过是放个纸鸢,总是这般……”
一只手伸过来揉了揉她的头,他的眼中怜惜无限,奇迹般化掉了她眼中的抑郁。
“江南有趣的东西很多,以后带你一一赏玩。”自然地牵起小手,温柔一笑,“饿不饿?尝尝江南菜如何?”
暮色渐浓,街市小摊的上方挑着一盏盏风灯,依旧喧嚷如潮。
“晚上也这么热闹?”她甚觉新奇。楼船画舫的纱灯映在湖面,清风徐来,美得不似人间。
“这里是中原最繁华的所在,加之上巳节将至,所以很热闹。”他带着她在人流中穿行,时而询问可有喜欢的东西,她一直摇头。
“为什么很多人看我们?”在塞外无人敢对她如此注目,忍了一天,她停住脚打量自己。
“衣服。”他扫了一眼,道出缘由所在,“江南很少见到这般式样。”利落的常服是塞外的款式,在江南却显得格格不入。
不喜欢招来异样的目光,但定做新衣也非一日之功,她懊恼地蹙眉,一时茫然。他笑而不语,拉着她向另一条街市走去。
金粉之地,商贸极盛。她这才知道江南有的是成衣铺,除了定做也有现成的服饰售卖,听着耳边妇人喋喋不休地夸赞,她极力抑制塞住对方嘴巴的冲动。
“这是预备给郡王府的小郡主裁制的华服,可算姑娘来得巧……
“姑娘的模样多可人,这衣服竟像是天成的……
“说起来我们坊里出的衣服,那是宫里都出了名的……
“再过几年必定是一位绝色佳人……
“这件也挺合姑娘的身,可得一并试试……”
她试了几件,终耐不住聒噪奔出了内室,一贯的骄傲不容许她对一个无知妇人动用武功,何况对方除了啰唆些,态度是极亲切的。
虽在外间,仍能大概听到内室的声音,见她逃也似的出来,难得一见的狼狈,俊颜忍不住笑意。
水袖轻罗的纱衣,淡绿色的春衫衬着雪色肌肤,益发显出纤腰不堪一握,弱不胜衣,一种冰清剔透的明净,教人可怜而不敢近。
“很美。”看了半晌,男子低声夸赞。
那样的目光……她不自在地偏过了头,耳根微微发烫,身后跟出来的妇人打破了尴尬,“姑娘怎么跑出来了,还有几件上好的衣服都未试过。”
“这几件就好。”大嗓门惊得她立即退到男子身边,不知该如何应付这过剩的热情。
“那未免太可惜了,像姑娘这般容貌添个百件也不算多的……”妇人又开始唾沫横飞地兜售。他笑着挡在她身前,截断了滔滔不绝的话语。
“多谢,她试过的都包起来。”
妇人待要再说,几粒黄澄澄的金珠落入手心,登时打住了话头,连声应道:“姑娘稍等。”
迦夜抬脚要走,妇人赶紧拦在门口,从怀里掏出一条银链,“送姑娘一条时下风行的链坠,这般精致的衣物岂能没有饰物相衬。姑娘若系上,必然更添风姿。”
看势容不得拒绝,迦夜咬了咬唇由她拾掇,眉间的不耐快要藏不住。在塞外纵横多年,向来说一不二,哪有应付这生意人的经验,又不便发作,只盼能早一刻离开。
走出店铺,足链一路脆响,感觉到他在身后低笑,她忍了又忍终忍不住,俯身一把扯下,正待扔掉,被他接了过去。
足链制作得相当精巧,细带上缀着密密的银铃,稍微一动便有清脆的声响,小巧可爱,确与她这一身极衬。
他将她抱至扶栏上坐下,俯下身重又系好,链子在纤细的踝上有点松,他耐心地打结收拢。
见她要说什么,他微微一笑。
“很好看,戴着吧。”
她伏在枕上,凝视着手中的银链。
第一次戴这种累赘的饰物,并不喜欢,叮当作响的银铃更是与习性相忌。若是以往,根本不会容许这种东西落于身上,为什么这一次竟然例外?
久久不能入睡,她烦乱地丢开饰物,转向另一侧。忽然一阵剧烈的疼痛闪电般划过双腿,她蓦然蜷曲起来,再没有心神多想。
他突然从沉睡中醒来,室内一片静谧,心却跳得很快,无由地不安。
找不出任何异常,他起身倒了一杯冷茶,耳畔传入一丝细微的铃声,几如错觉,闭目屏息凝神细听,忽闻得隔室坠地之声,他霍然张目,抓起剑冲了过去。
室内一片黑暗。
没有别人,迦夜蜷在地上缩成一团,一时看不出端倪,粗重的呼吸显出异样。
她缩得很小,双手紧紧环抱着身体,指尖陷进了臂膀,流出的血染红了中衣,背心已被汗透,脸白得发青,绷得像一条被刺穿身体的鱼。细齿死死咬住唇,痛得几乎昏过去,却没有喊出声音。
“怎么了?是哪里痛?”他环住娇躯用力扯开她的手,不让她伤害自己,肌肤冰得让人发慌,所触之处尽是冷汗。
刚一掰开她又蜷起来,再控制不了,大口大口地喘息,咬破的鲜血从嘴角渗出,险些痉挛。
“我带你去看大夫。”刚抱出几步,她用力推开他,从怀中滚落下来,撞得一声闷哼。
“迦夜!”
臂肘浮出一块青痕,她费力地摇头,“……我……没事……”牙缝中挤出的声音抖如落叶,她再忍不过,一口咬住了自己的手。
他蓦然发现了异常之处——她所有动作都来自上半身,双腿一动不动。
撕开裤管,幼细的腿令人惊骇,青色的经脉暴出,像无数条小蛇蜿蜒,触手烫热,肤色透紫,如暗地隐伏的熔岩,能感觉到手下的肌理颤缩,足尖到大腿俱是如此。
“你的腿!”看着她痛苦到极点的脸,他心悸而慌乱。
“……不用大夫……忍忍……就好……”她艰难地挤出声音,伸手推他,“……你……出去……”
他没有离开,紧紧抱着她,防止她再次自伤。
漫漫长夜,难熬的折磨,她辗转挣扎,始终不曾喊过痛。
待剧痛终于平息,整个人如水里捞出来一般,筋疲力尽。
感觉怀里的人渐渐放松,他也松了一口气,绷紧的神经缓下来。
迦夜的腿恢复如初,血管经脉都隐入了肌肤之下,仍是莹白如玉,纤细秀致,全无发作时的狰狞。汗水把秀发印在了脸上,他替她拨开,迦夜虚弱到极点,呼吸都似极耗力气。一夜凌迟般的痛苦过去,她憔悴了许多,嘴唇都干裂了。
闭目半晌,她勉强轻声开口道:“出去,让我休息……”
他看了看床榻,锦褥丝被俱被汗浸得潮湿,索性抱起她回到自己的房间。天已大亮,街市有了人声走动。他唤人送来了一桶热水,试了试水温,小心地将迦夜放入,冰冷的身体被热水浸润,脸色逐渐缓过来,有些血色。
白色的中衣被水一浸,几至透明,他背过身听着水声。
“若是洗好了,唤我一声。”
或许恢复了些力气,迦夜的答话不那么断续了。
良久,听得水声哗响,继而是扑通一声,他顾不得尴尬,忙趋近察看。
大概是想自己走回床边,腿脚仍不灵便,迦夜狼狈地摔在地上,懊丧而气恼,一时顾不得襟口微开,呈露出曲线完美的锁骨,如丝般柔滑的肌肤,还有若隐若现的……
他定了定神,抱起她置在榻上,头偏至一边,“把湿衣服脱下来。”
她含糊不清地嘀咕了一句,依言脱下湿淋淋的衣物,扯起被子覆住身体,疲倦不可遏制地袭来,再听不见清沉的话语,迅速进入了无梦的深眠。
醒的时候,抓伤的臂膀已被上过药,散架般的身体仿佛重新拼凑了一遍,夜间的衰弱无影无踪。
他扶起她,喂着温好的粥,眼神里却藏不住担忧。
“昨天到底是怎么回事?”她沉睡的时候,他请过大夫来看,却完全诊不出所以然。
“不过是旧伤复发。”香糯的粥滑入喉间唤起了她的饥饿感,他却停下了手。
“你一天不曾进食,慢一点。”将调羹拨弄了半天,他才喂了下一口,“我不记得你有这种毛病。”
想取过他手中的碗,刚一动却发现身无寸缕,立即缩了回去,也许是羞窘的神态过于明显,他眼中流出笑意,柔如江南的春水。
“你别急着动。”他轻柔地又喂了一匙,继续追问,“怎样的旧伤?”
“练功时留下的。”
“以前没发作过?”他下定决心不让她再敷衍过去。
她顿了顿,说得极不情愿。
“我练的当然不是摩罗昆那心法,是我娘留给我的秘术。”
“说详细一点。”浓黑的眼睛盯着她,不容回避。
或许是昨夜所致的柔弱,又或是他罕见的坚持,她稍稍滑下去一点,勉强开始解释。
“我并不是什么武学奇才,有今天的身手全因所学秘术独特。这门功法练的时候不容易,且行功奇特,短时间即可凌驾于常人之上,异常轻灵迅捷,弊处便是会给经脉造成相当大的负担。
“一旦练至顶峰,功法便会反噬,隔一段时间会经脉逆行,就是你昨晚看到的情景。”心底不是没有预料,只是没想到会这么痛。
“多久会发作一次?”
她沉默了一下,避重就轻,“昨天是第一次。”
照这样推算,分明是不久前才修习至巅峰,必是为了对付教王。
“距离下次间隔多久?”他坚持要问。
她干脆侧过了头。
他尽力按捺住情绪,“会反复发作到什么时候?”
她没有看他,淡淡的语气,好像无所谓,“到我死。”
“你怎么会练这种邪功?”他倏然站起,咣啷一声搁下了碗。
眉尖微蹙,对他的怒意视而不见,她漠然吩咐:“把我的衣服拿来。”
“你一点都不在乎自己?”男子眼神复杂。
“我愿意付出代价,只要能成功。”迦夜冷淡无波。
他脸色铁青看了她许久,扭头走出房间。片刻,隔间猛然传出桌椅倒地的巨响,没多久他又走回来,所有的行装、衣物都被他提了进来。
“做什么?”无视他难看的脸色,她皱了皱眉。
“你以为我还会让你一人独处?”幽暗的眸子迎视着她,“从今天起,我和你住一间房。”
“用不着!”她冷冷地拒绝,“我可以照顾自己。”
“若你知道什么是好,就别再多话。”他走近床边,神色严肃,并非虚妄,“要么我禁了你的武功?”
她的气息瞬间冰冷下来,黑瞳寒意凛人。
“别逼我将你视为敌人。”探出一只细臂按住榻边,凌厉的内力盈散,冻结了室内的空气。
“你知道我是关心你。”
“我的事,与你无关。”她一字一顿,坚冷如冰,“别妄作主张。”
对峙半晌,他伸手替她将滑落的被子扯上来,语气放缓,甚至隐着几分请求。
“我不是你的敌人。”他叹息着低喃,“你救过我多次,我一次也没有忘。”
她的神色始终僵冷,任由他裹住身体。
“那就少管我的事。”
“迦夜,你为什么怕?”他端详着她的眉目,道出潜藏的疑惑,“你怕与人接近,更怕别人对你好,为什么?”每次只要气氛稍稍柔和,她就会冰冷生硬地拉开距离。
“你从来不给别人留余地,也不容自己有任何弱点,你……累不累?”
低沉温柔的声音响在耳边,如有魔力般侵蚀着看似坚强的意志。
她垂睫,没有说话。
“我不会碰你,我只是担心你下一次发作又伤了自己。”拉过她的手,指尖轻摩着青紫的牙痕,他深深地叹息,“能不能,试着信任我?”
寂静了许久,他感觉到怀中僵硬的身体开始一点点柔软。
“我饿了。”
枕边多了个人,极不习惯,她勉强忍住翻身的欲望,一动不动地盯着墙壁。
很想痛骂自己自找难过,认真地考虑把身边的人踢下去后果会如何,为什么没有坚持分道扬镳?莫名的牵扯越来越麻烦,好像一下子失去了对所有事情的掌控,她很不喜欢。
怎么竟妥协了?
虽然他在身侧相当守礼,她还是……
防卫范围被人侵入的感觉萦绕不去,折腾到天明,才抗不过倦意渐渐睡去。也许还是该……离他远一点……
呼吸平稳后,身侧的人静静睁开眼,望着她睡梦中仍轻蹙的眉。
目光滑过粉嫩的脸、垂落的睫、小巧柔润的唇。
微笑无声绽放。
此后他异常温柔。
几次想提都没机会开口,他小心翼翼地避免触及底线,细致安排她的生活,尽可能周到,让她无话可说。
至于共寝,她更无言推托。
往往是抗不过疲倦睡去,醒来发现自己居然偎进了他的怀里,反复思量过后,不得不极不情愿地承认,自己确实已经愿意靠近他。
自幼练功让体质转为阴寒,即使是夏夜也温度极低,习惯了肢体冰冷的感觉,身边有了热源,竟会不自觉地挨过去。
他对此知趣地不置一词,没有任何轻薄或是过分的举止,只是搂着她。
她……继续在他怀里醒来。
他的体温,很暖。她已逐渐习惯了身畔的男子气息,偶尔会错觉自己不那么孤独。
或许,暂时的信任……是可以的。
上巳之夜,华灯齐放,摩肩接踵的大道,遍地是笑语人声。
繁花千树,灯火万家,酒肆画舫尽是倚红偎翠,执红牙拍板的妙龄少女清歌隐隐,湖水盈盈,疑是天上人间。文人士子凭水流觞,以诗逞才,无数丽人罗绮竞秀,如春日群芳斗艳。
酒香飘市,舞榭不息,整条街市望过去,竟似白日一般通明。
迦夜对街市上售卖的东西兴趣不大,就着摊子看了看月下宝光流转的玉石环佩,望了一眼就撒开手,倒是对竹哨水鸟之类颇为喜欢,随买随玩,没多久又扔下,此时手边捉过一个昆仑奴的面具。
“这个倒有点像我杀善若王时戴过的。”细白的指尖划了划黑黝黝的面具,“原来江南也有。”
孩子气的嘴微微翘起,黑亮的眼闪闪发光,说的却是与这容貌迥异的事。她说完笑笑,遮上面具,轻快地在人群里穿行。黑发雪肤,纤腰秀项,行止轻灵而无声,可怖的面具戴在这般身形上,反像是独属于夜的鬼魅精灵。
抛下钱币给摊主,他盯着前方的人紧紧跟上去,拥挤的街市让他跟得很吃力,前头隐隐出现了几个面貌猥琐、形迹可疑的人,其中一个正向迦夜走去。
突然一声惨叫传来,人群蓦地散开,成了一个大圈子。迦夜静静地立在一旁,一个地痞模样的人捧着右手,疼得在地上打滚,杀猪一般惨号。想是见她衣饰华贵又无随侍,动了偷窃之意,没想到落入高人之手。
周围人根本不曾看清她出手,只看她略一擦肩,男子便倒在地上痛号。几个同伙瞬时围上来,气咻咻地叫嚷,张狂地在她面前污言秽语,想趁势把暗窃转为恐吓勒索。路过的行者不明所以,指指点点地猜议,多数对娇弱的女孩抱有同情。
敢惹迦夜的人很少,能活下来的更少。
他不知该同情还是庆幸,那个混混痛得脸色青白,绝不是伪装,右手一定是折了。若在塞外,迦夜会直接用剑,她不喜欢直接与人接触,剑是最好的武器,倘若这几个正无耻叫嚣的地痞再挨近一点……
一道青影闪过,前一刻还破口大骂的地痞接连翻倒,场中又多了一个俊美的青年。众人连影子都未看清,他已利落地解决了争端。围观的人群鼓噪起来,为这英雄救美的老套戏码激动不已,大声喝彩。
“你还好吗?”他象征性地问了问迦夜,知道她不会那么轻易受伤害。
面具后的她看不出喜怒,将手在他袖子上擦了擦,明显的嫌恶令人哭笑不得。
稍远处,一名青年男子被哄闹声吸引,转身望过来,瞬时睁大了眼。
好容易挤到湖边,人潮仍是汹涌,比起街市上的人潮如织,连袂成云,湖边总算略略清静,随风传来丝竹管弦之声,配着疏星淡月,若有若无的曲乐别有一番意趣。
“可否上船看看?”远望宫灯摇曳的楼船画舫,迦夜有点好奇。
“这些画舫早已租给达官贵人,此时怕来不及。”
“那边也是?”有别于宽绰的楼船,湖面还散落着一些挂五彩灯笼的精致船舫,船头尽是轻衣云髻的艳妆女子。
“那些更不能去了。”他只瞥了一眼,转身回答。
“怎么了?”
“她们……”略有些尴尬,他语声微顿,“与媚园里差不多。”
迦夜半晌没有做声。
“说起媚园……”她忽然开口,“你不担心烟容吗?”
“烟容?”他愣了愣,不懂她是何意,回道,“九微自会照拂。”
迦夜一走,九微、紫夙联手,千冥必然落败,下一任教王将落谁手不问可知,他并不担心九微的处境。至于烟容,她是个好女子,但对他而言也仅止如此,无甚挂心之处。
“你不是也曾在清嘉阁留宿,怎么恁般薄情,我以为你是喜欢她的。”迦夜淡淡扫了他一眼,听不出异样。
他脑中立时昏眩,未想过迦夜居然知晓此事,待要解释却不知从何说起,一时语塞。见他说不出话,迦夜笼起双袖,黑眸映着迷离的灯光水色,绚亮而诡异。
“你倒是对九微很有信心,笃定他一定能继位?”面具后的人似冷笑了一下,“千冥不是那么好打发的。”
“什么意思?”
“那一日千冥的非分之想,你猜我用什么手段推了时日?”
他一直疑惑,千冥并非易与之辈,却甘心被她施用缓兵之计,必有缘由。
“很简单,条件交换。” 没有理会他的沉默,迦夜自顾自地说下去,“我告诉他,九微的弱点在于沙勒,掐住沙勒王,足以控制九微的一举一动。”
“一时寝席之欢,一世至上尊崇,何轻何重千冥分得很清楚。何况在他看来,一旦成为教王,我迟早是囊中之物。”
他的手心蓦然冰冷,耳畔唯有湖水击岸的轻响。
“你开始担心他了?”迦夜突然笑起来,笑声清如银铃,欢悦而促狭。她伸手摘下面具,眉眼间隐有一丝嘲弄。
“三年前,我已在沙勒王廷伏下密探,离教之前得知沙勒王病入膏肓,最多不过数日。千冥知道了又如何,照样拿不到这枚棋子,你大可放心。”
“你……”心一松,看她戏谑的淡笑,他不知该喜该怒。
“我不过是戏弄你。”迦夜偏了偏头,如一只任性的猫,狡黠道,“你生气的样子倒还真有点吓人。”
“很有趣?”
仿佛未听出他的不悦,她点点头,“你是关心则乱,让千冥继位对我有何好处,我怎能便宜了他!”
“你对九微也没好感。”
“说得对,但九微不像千冥那么贪心,成为教王后必然有数年用于巩固权位……”
“不至将手伸到中原,你便可以乐得逍遥。”男子没好气地道。
假如千冥执掌大权,基于多年执念及被利用的不甘,必定使尽手段入中原探查。迦夜虽不至于畏惧,却会多了顾虑,不如索性任九微攀上玉座。
迦夜并不否认,微微一笑,“现在倒是旁观者清。”
“九微、千冥嗜权,紫夙贪色重利,你呢?”凝视着一如局外人的清影,他忍不住问,“杀掉教王之后,你还想要什么?”
“我?”她稍一愣,又笑起来,少了戏谑,多了几分微倦的慵懒,轻道,“我只想看看这里的景致,和我印象中的……有什么不同。”
他心一动,正要探问,忽觉侧方有人。
“云书!”
多年不曾听过的名字猝然被唤起,他几乎以为是自己幻听了。
当不容错辨的脸映入视野,他脱口而出:“羽觞!”
眼前这个意气昂扬的青年男子,正是当年携手游江湖的伙伴,此刻满脸的不可思议,掩不住的惊喜错愕,一拳打上他的肩,“真的是你!我都不敢相信,你这七年去了哪里?!”
宋羽觞,中原四大世家之一的金陵宋家子弟。
两家世代交好,少年相识,联袂闯荡江湖,一起喝最烈的酒,骑最快的马,誓要荡涤天下不平事,横刀立马快意恩仇。那样锋芒毕露的锐气,现在忆起却如同一个笑话。
重逢的喜悦过后,两人都有些难以置信,互相打量着变化,一别七年,再见恍如隔世,肩上传来的疼痛提醒这一切都是真实的存在。抬手接住另一记飞来的拳头,他不答反问:“你何时来了江南?”
“一个月前。”好友继续追问,“消失这么多年,你究竟去了哪里?当年你大哥找你都快找疯了。”
心中涌起无数感慨,险些冲口而出,可到最后他只是淡笑,“去了塞外,才回来。”无声地吸了吸气,才问出口,“你可知我家中如何?”
看出他的犹疑和保留,宋羽觞疑惑不已。
“塞外?为什么会突然……”瞥见对方的神色不对,遂又改口,“据我所知还好,世伯这些年为你的事憔悴了不少。年前我去拜望时还提起你。听说伯母近段时日身子不太好。”想起历来刚毅寡言的长辈,在见到世家后人时无法隐藏的伤感,宋羽觞不禁感慨。
空气一片静滞,连乐声都消失了。
“你也不用这么担心,只要你回去,伯母定会百病全消,康健如昔。”宋羽觞赶紧出言安慰。
“是我不孝。”他喃喃低语。明知高堂在望,却在脱困后迟迟未归,无边的痛悔如潮水涌至,淹没了所有思虑。
“不是你这张脸太醒目我还真不敢认。这么久音讯全无,忽然跑去塞外也就罢了,居然连个信也不捎回来,教人好生惦念。”
他只能苦笑。
“回来就好,对了,你大哥也来了杭州,要是知道你回来了一定乐坏了。”宋羽觞见他似有难言之隐,暂时放弃了追索盘问。
“大哥也在杭州?你们怎么会一起?”
宋羽觞叹了口气,揽住他的肩,言语中满是调侃,“说起来都是因为你。”
“我?”
“七年前你是为什么来的杭州,可还记得?”
怎可能忘记,他只默然不语。
“七年前你初次去白家,去见定过亲而从未谋面的白家大小姐,结果突然失踪,生死不明,遍寻不至。”宋羽觞的声音低了下来,好似难以启齿,“人家等了你五年,最后世伯说不能再误了女儿家的青春,亲自上门退了婚……”
“这次我代表宋家与你大哥一同至白家贺喜,三日后就是白家大小姐的良辰吉日。”直至如今,白家仍为失去了家世人品俱佳的女婿而遗憾,一场阴差阳错葬送了一段良缘,怎不令人叹息。
“如今他被白老爷子留在府中待作上宾,我这就带你去。”宋羽觞是个急性子,想到哪里便要迫不及待地行动。
“别……”他避过了朋友的拉扯,“我现在还有什么脸面去白家?”
“那我们换个地方谈,我帮你叫人出来。”宋羽觞顿了一顿,“和你一起的那位是……人呢?”
他回首,那个立在树下的纤小身影早已不见踪影。
只剩细柳迎风,轻歌隐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