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叹了口气,简要地说明了事情经过,省掉了迦夜受辱一节。
“我说你们怎会失手,原来是机关暗算。” 九微的神色越来越凝重,“连你都不知道她藏有杀招,好个迦夜,缜密至此,这次能逃出来真是托天之幸。”
托天之幸?
他不觉得,若不是坚定的隐忍,根本不会有丝毫幸运可言。
“赤术的暗手如此厉害,还好毁了他,不然……”
“九微。”他忽然想起一事。
“嗯?”
“帮我查一个人。”
“谁?”
“淮衣。”他犹豫了一下,“迦夜无意中提到过这个名字,隐秘些。”
“可还有其他线索?”
“没有。”
“好。”九微一口应承下来,不问缘由。
两人相视一笑,他这才觉得伤口剧痛,疲倦得不想动弹。九微扶他在床上躺下,又看他沉沉睡去,终于放下了久悬的心。
他足足睡了一天一夜。
夕阳再度照上窗棂,一池水色漫出万点金芒。
冬日里难得的暖阳,他起身洗漱,刚收拾停当,门外传来声响。
“进来。”
探身进来的是碧隼,一张年轻爱笑的脸。
“老大醒了?我猜也差不多了。”一少年当先走入,身后数人鱼贯而入——赤雕、玄鸢、银鹄、碧隼、墨鹞、蓝鸮,他一手训练出的六翼。
虽然直属迦夜,却多由他驭使,忠心耿耿,如亲手锻造出的刀。
迦夜从不过问他如何驯使操练,只要求利落地完成每一项任务。对这些下属的少年,她只是一个有距离的首领,威严、冷淡、不可亲近。他们在迦夜面前毕恭毕敬、恭谨严肃,反是与殊影接触频频,私下里要随意得多。
“您伤势可好?”赤雕年纪稍长,要沉稳一些。
他点点头,问道:“教中近日有无变化?”
“一切如旧,除了教王新近宠爱的雅丽丝服毒自尽。”银鹄负责探查,消息最为灵通。
“死了?”
“不错,据说死在风闻雪使回山之后。”
这个女人倒是极聪明,迦夜既归,北狄事了,等待她的会是何种下场不言自明,索性自求一死,免了生受折磨。
“教王听完雪使的禀报,大怒,下令将雅丽丝剁为肉糜,挫骨扬灰。”玄鸢补充。
“迦夜去见过教王?”她的肋伤……他不由得皱眉。
“今日一早已入殿晋见,昨日教中传言她受伤非轻,未曾想任务如此完美,教王也有嘉言赞赏。”碧隼笑道,“估计赏赐也不少。”
“只有你才会在意那些例行封赏。”墨鹞调侃,六人历来以互损为乐。
“要是我们跟去就好了,雪使和老大也不至于伤这么重。”
“我看雪使还好,行动自如,谒见行礼都没什么异常。”
“我怎么觉得她脸色冷得吓人。”
“她一向如此。”
“那倒是,但若无恙,怎么会被老大抱回来?”
“这个……”
六双眼睛同时盯住他,关注的重心迅速转移。
“老大,方便的话可不可以解释一下,为什么明明你伤得比她重,却是你抱她回来?”
“为什么她行止如常,你却仍在调养?”
“为什么昨天她在你怀里的样子有点奇怪?”
“什么时候雪使愿意与人如此接近了?我还没看过有人能近她于三尺之内。”
“这次出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我的问题和他们一样。”吭哧了半晌,赤雕的话令众人无语。
环视六张好奇心高涨的促狭面孔,他无言以对。放纵下属果然是要吃苦头的,如迦夜那样高深莫测才是正道,至少没一个人敢凑到她面前去问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门外隐约响起了足音,步履细碎,一听即知是不谙武功的女子。
众人全望过去。
须臾,一位青衣云髻、肌肤如雪的佳人叩门而入,乍一见房内人数众多,她略略一愕,随即大方微笑,款款下拜。
“闻得公子受伤,烟容冒昧前来探访,还望见谅。”
“多谢好意,在下不敢当。”他相当意外,仅那一次踏足媚园,后来再未会过,眼前的丽人不请自来,着实让他有些诧异。
不等他再度开口,一旁的六人挤眉弄眼,碧隼轻咳一声,开口道:“我们待得够久了,还是先回去吧,刚才的话老大您就当我们没问过。”
众人零乱地应和,慢吞吞地一个接一个磨蹭着退出去,但可以确定不曾走远,九成九伏在门边窗下偷听。
“实无大碍,让姑娘费心了。”面对笑盈盈的丽人,他不知说什么好。
“公子那日之后再不曾来过清嘉阁,烟容自惭陋颜不足以博公子欢心,本不敢贪求。只是从月使处听闻公子重伤,情急之下仓促来探,未曾多想,反是打扰了。”
九微?他打的什么主意?
“些许小伤不足挂齿,姑娘好意,在下铭感五内。”摸不清来意,倒茶待客总不会错,他刚提壶便被烟容抢过。
柔嫩的玉手抚在掌上,他很快移开,她恍如不觉,巧笑嫣然。
“不敢有劳公子,请让烟容服侍,略尽心力。”
倒上两杯清茶,又拿了毛巾供他拭手,一颦一笑婉约之极,令人无从推拒,“公子面色疲倦,烟容略通按拿之法,可否容我一试?或可暂解疲劳。”
“稍事休息即可恢复,不必麻烦了。”
“烟容只懂些微小技,万请公子勿辞。”不待回应,一双纤纤玉手按上来,他碍于客套不便强行闪开,唯有任她拿捏。
酥软的手按在额际轻轻揉捏,的确颇为舒适。奈何心里不甚自在,让这种享受打了折扣,勉强候了片刻便待中止,烟容仿佛感觉出来,不等他开口便收回了手。
“公子可觉得好些?”
疲惫之感确实减轻了不少,他点头致谢,“多谢,好多了。”
烟容轻浅一笑,秀容低垂。
“公子尚需休息,不敢再扰。待公子伤愈,烟容必在清嘉阁备酒以待,务请公子光临。”
“过些时日定当登门致谢。”他暗暗松了口气。
听到满意的答案,丽人敛容下拜,笑意盈盈地离去。
刚出数步,一个少女踏着大朵青荷之间的石径而来。眉目清冷,雪衣素颜,容貌尚稚,却已能慑人心神。如雾的裙裾随行止飘摇,翩然拂动,恍如谪仙。转瞬行至眼前,少女顿住了脚步静静地看过来,那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仿佛能洞彻心扉,冷若寒冰。
烟容不自觉地打了个颤,躬身行礼道:“烟容见过雪使。”只感觉到冰冷的目光在自己身上扫视,许久才有淡淡的声音响起。
“你来探望殊影?”
“是。”不敢多说一个字。明明是个稚龄少女,为何却有种威迫感,令人悚然畏惧?
“下去吧。”注视着远去的丽影,迦夜蹙起眉。
“银鹄。”
“属下在。”一个人影迅速自暗处闪出,半跪在地。
“殊影可醒了?”
“半个时辰前已醒来。”
“把这东西拿给他。”
接过抛来的玉瓶,直到人已走远,银鹄才呼出一口气。
“是什么?”五个人影迅速聚拢,看向银鹄的手中。
“九天风露?”众人面面相觑。
耗用数十种珍贵药材炼制的秘药,化颜生肌,能令伤口无痕自愈。这可是教王及四使才有资格使用的珍品,居然由迦夜亲自送来。
想起刚才双姝对峙的场面,碧隼脱口而出:“老大惨了。”
没有任何六人预期的场景出现。
迦夜极少走出房间,多数时候静养,召集殊影议事的时候也毫无异样。六人高涨的好奇心找不到支点,渐渐平复下来。
殊影却开始隐隐纳闷。
初时的静养还说得过去,后来大段时间足不出户实在奇怪,去看她又无甚特别,只是一本一本地翻书,大堆的书散落案几床榻,随意抛置一旁,似在寻找什么。偶尔深夜时会在花径旁坐很久,直到东方透白才回房,留下一地落花。
谁也不知她到底在想什么,唯一不同往常的是,她与千冥开始私下会面。第一次听说时,他以为是误传,直到亲眼看见墨鹞、蓝鸮与千冥的影卫一同守在屋外。他们密谈了很久,门开的时候,那个男子笑容神秘,回头低低地附在迦夜耳畔,眼神轻狂而炙热,透着说不出的暧昧和赤裸裸的欲望。
迦夜的鬓发被他的呼吸拂动,却没有他预想中的闪避,面无表情。若不是窥见她无意识攥紧的手,谁都会以为两人已亲密无间。
“迟早……”
殊影还未道出心底话,看见千冥意味深长地笑笑,心情极佳,扬长而去。盯着他消失的方向凝立了很久,迦夜一寸寸展开手掌,默然垂睫,凝视掌心。每次有要事筹划,她总是这样,像是要看清命运潜在掌中的玄机。
“你在想什么?”屏退了下属,他低声问。
“看他有没有利用的可能。”迦夜收拢掌心,淡淡回答。
“他不是轻易驭使的对象。”
“总得试试。”
“从他手上得利,要付出什么代价?”
“凡事有得即有失,我自有分寸。”
“也许事态会让你无法把握。”
“与虎谋皮,自然是有风险的。”她微叹了一口气,“但是别无选择。”
“你到底想得到什么?”
她沉默良久,轻答:“那不是你该知道的。”
“你用什么交换?”想得到千冥的助力,无异于与魔鬼缔约,千冥一直耿耿于怀、垂涎日久的,只有她。
她微微笑起来,略带几分自嘲,“大概和你猜的差不多,不过他没那么容易如愿。”
“你疯了!”他简直不敢相信。
“算是吧。”她没有看他,挺秀的鼻梁有一种倔强的美,“我想看看,到最后我的愿望能实现多少。”
“你真的明白自己在做什么?”
她不再回答,静静地沿着回廊去了,淡漠一如往常。
迦夜在想什么?
他猜不透让她甘愿用自己做赌注的目的是什么。她的地位早已稳固,除了教王无人能压制,不需对任何人屈膝。她不肯吐露半分,冷漠地拒绝任何探问,索性派他下山执行一些原本只需六翼即可完成的任务。这样一来,一年有大半时间殊影都要在外奔波,驻留山上的时间极少。饶是如此,他仍能感觉出教中隐秘的暗流汹涌。
千冥对迦夜一改昔时的针对贬抑,在教王决策时每每从旁助力,出言帮补,甚至不惜得罪紫夙。紫夙近年与千冥针锋相对,数次在殿上闹得剑拔弩张,却渐渐与九微走得极近。
上任之初,千冥与紫夙联合,迦夜、九微各自为政的场面,正渐渐转为千冥与紫夙的争斗。
素来淡漠的迦夜这一年的表现令所有人意外,私下有传言说,她已成千冥的新欢,身心皆为之所虏,迥异于常的所作所为不外乎是为了襄助枕边人。
赤雕隐然取代了殊影的地位,被迦夜倚重,联络决策多由其掌控。迦夜的影卫失势早已不是传闻,而是清晰可见的现实,即使六翼仍对他恭敬如初,教众看待他的眼光却已然不同。
迦夜从不解释,下发一项又一项指令给他,每次回山复命之后,不过数日又有任务落下,全无空余。两人当面时神色平淡,不亲不疏,也从不言及任务之外的任何事,仿佛对着一个陌生人。
她在想什么?过于倚重一个中原人所带来的隐忧,因他的过度追索衍生的厌烦,还是忽然而生的猜忌疑虑?
他越来越多地去媚园的清嘉阁,对着那张相似的面孔出神,在清扬的琴声中饮下一杯又一杯烈酒,听着江南小令,和着温言细语的笑谑,暂图一醉。
烟容是个性情温柔的女子,极解人意,从不多问。即使他每每仅是闲谈,毫无半分亲昵的举动,她也好像全不在意。这个女子,眉目分明,不笑的时候略带三分冷意,展颜时又楚楚动人,风姿无限,仿佛可以窥见另一个人的影子。不同的是,那个人从不曾真心笑过,甚至连真实的表情都极少显露,密密层层的面具下,千回百折的心事几许,无人知晓。
回到水殿,六翼聚在一处低议,见他回来俱是眼睛一亮。
“老大!”碧隼迎上来,“你可回来了!”
“什么事?”
众人七嘴八舌——
“雪使关在房中一整天都没出来。”
“夜宴时辰已近,再不去怕要误时了。”
“赤雕去催,被雪使打了出来。”银鹄拖过一旁的赤雕,额角上的淤痕赫然分明。
“没见过她发这么大的脾气。”
“可一年一度的夜宴也容不得怠慢,误了时辰也会受责。”
“天知道她今天是怎么了。”
“莫非是赶上了女人的那几天?”
“你还真敢说!”
打断六人的七嘴八舌,他开口询问:“今天有什么异常的事吗?”迦夜从不是放纵情绪的人,鲜少失常,他心下也不禁纳闷起来。
众人面面相觑,蓝鸮犹豫着,还是开口道:“早上教王遣人送来了赏赐,说是供雪使在夜宴中佩用,若说有什么不寻常的,就只有这个了。”
教王赏赐,原属常见之事,怎会……
“什么赏赐?”
“不知道,装在一个檀木箱子里。”碧隼说着,随手比了比大小。
“老大去看看吧。”六双眼睛眼巴巴地看着他。
他在门外迟疑了半晌,敲了半天还是毫无动静,只好硬着头皮推开门。
一只汝窑青釉三足笔洗破空飞来,他眼疾手快,一把抄住,顿时明白了赤雕头上的青痕从何而来——以迦夜的手法,猝不及防之下,受点伤不足为奇。
靠墙的书架倒在地上,各类典籍散落一室,凌乱不堪,玉器珍玩碎了不少,一地狼藉,如被洗劫。迦夜就坐在一堆狼藉中抱膝发呆。
“迦夜?”
等了许久,才听见她无力地回应,“什么事?”
屋内的凌乱比他所预料的更严重,他一时语塞,瞥见她的脚边的木匣。
“教王赐的什么?”
迦夜冷笑一声,一脚踢翻了木匣。
整套绿宝石首饰跟着一袭精致的女服滚落出来,在灰暗的屋里熠熠生辉。上好的冰蚕丝丝滑而柔软,绿宝石剔透晶亮,在金银丝的镶嵌下华贵典雅,宝光流转,一望即知是珍罕的上品,戒指、手镯、臂镯、项链、耳饰、额饰、腰链……件件齐全,价值足可敌国。
教王赏赐这些是什么意思?
他惊疑不定,迦夜默不作声,面无表情,黑眸中隐隐有种狠狠的绝望。
“会不会是司礼弄错了?”教王例来所赐均是随意的金珠古董珍玩,未有如此细致齐全,其中蕴含的曲意……他不愿深想。
迦夜动了动,改为盘腿而坐,指际撩起一条流光灿烂的项链,眉眼间冷色依然。
“八年前的夜宴,教王下赐锦衣玉钏予绯钦,三日后召她入殿内侍寝。”
“六年前的夜宴,教王赐华服珠玉予紫夙,当夜留于内殿承欢。”
“今天轮到我,可真是大方,比她们所得的更要优厚。”黑眸映着幽冷的碧光,仿佛正说的不是自己,“也难怪,她二人当年不过是小小七杀,我今日是四使之一,无怪云泥有别。”
话音入耳,如遇寒冰,他退了一步,脚下踩到破裂的玉瓶咔嚓一响。
她像是没听到,只顾喃喃自语,低不可闻。
“我以为能躲过去,即便身子毁成这样还是不行,只差一点……”她忽然抬起头,目光灼灼如焚,“你为什么要拦着赤术?让他毁了这张脸多好,就不会有现在的麻烦。”
利刃自颊上掠过的时候都无半分惧色,却因教王的召幸憎恨难休,烦躁失控。他定定地看着素寒如霜的小脸,心里像被什么塞得透不过气来。
“为什么你能容忍千冥,却无法忍受教王?”
“千冥……在我得到想要的东西之前,他什么也得不到。”迦夜恨恨地,紧咬着牙,像是诅咒,“连我的一根手指他都碰不到!”幽黑的眸子溢满绝望不甘,像被逼至死境。
他很想说,若是真有什么企望,依从教王会比千冥来得直接有力。教王才是权柄至高无上的那个人。
他也想说,若不是她这一年的反常举动,教王未必会再起这个念头。
他还想说,既然如此憎恨,又何必替恶魔卖命,她有无数机会远走,却为何要自陷于绝境?
最终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屈下左膝半跪在她身边。
“你打算怎么办?”
幽暗的室内,重帘紧闭,入耳的是粗重的喘息。
销魂的呻吟和床帷的轻响交织,一双赤裸的男女纠缠难分,细汗密布在年轻健美的躯体上,快速而有节奏地律动。随着一阵猛烈的冲刺,男子利落地翻到一边,急促的呼吸渐渐平复。
身边的女子面色潮红,瞳孔微张,犹沉醉在激情的余味中。许久,她慵懒地支起头,卷曲的长发不经意地垂落,媚眼流转,风情万种。
“今天你好像兴致很高。”男子半坐起来,轻浮地打量着她的脸。
“我?确实是。”她懒懒地微笑,有种隐秘的兴奋,“晚上有好戏看!”
“什么好戏?”浓眉一挑,他随口发问。
“教王要召迦夜侍寝。”她终于连声笑起来,“这还不是好戏?”
男子按捺住惊讶,问:“我只听说教王赏了她东西,还有这事?”
“那个老不死的就喜欢玩这把戏。到底不是媚园里可随意尽兴的玩物,总要虚饰一下,先赏东西再要人,一贯如此。”
“我以为他对迦夜没兴趣。”男子垂下眼,双手沿着凹凸的曲线游移,“能入眼的至少也该是真正的女人。”
女郎娇笑,对这暗里的恭维心领神会,“那倒是,他一向喜欢成熟的女人,不过对迦夜……”
“对迦夜如何?”
“倒也未必全是色欲。”
“你是指……”
“大概是有点猜忌吧。”玉手攀上麦色的胸膛,轻抚结实的胸肌,“这一年迦夜很反常,像是被千冥支配,怪不得他生疑。”
“所以用这种方式试探?”
“迦夜若乖乖听话,即是对教王忠诚无虞,届时再给她点甜头,千冥便不足为虑。”
“若是不从?”
“还没有人敢不从。”柔媚的声音冷下来,“谁敢拒绝教王的邀宠,纵然迦夜已稳居四使之位,激怒了教王照样后果堪虞。”
“我也奇怪,迦夜和千冥何时结成了同盟,处处唯他马首是瞻,莫非已经……”
女人忽然俯身大笑,丰满的娇躯一阵乱颤,诱人血脉贲张。
“笑什么?”男人却视而不见,仿若随意探问。
“你们男人真是……”好容易收住笑,她仰起脸,毫不掩饰地讥讽,“愚蠢!”
“怎么说?”
“你们个个都以为迦夜被千冥掌控,怎么从没有人反过来想?”
“你是说?”
“我是说你们小看了迦夜。”
她翻身下床,全不在意浑身赤裸,一件件穿上衣服,继续道:“那丫头精得像鬼,千冥早被自己的色欲所累,由她摆布于股掌之中了。”说完冷哼一声,艳丽的面容闪过一抹说不清的意味,“看她的样子,千冥必定讨不上什么好处,只怕连滋味都没尝过就被她耍了。”
“你未免把千冥说得太无能了。”
“无能倒不至于,那家伙野心太大,欲望太盛,总想什么都要,世上哪有那么好的事?”
“你怎么知道千冥不曾得手?”心下已认可她对某人的评价,嘴上却仍是调侃。
“看她的样子像有过男人吗?平素她根本不和人接近,十有八九还是处子。”媚眼隐约有一丝恶意的笑,“正因为得不到,千冥才更是垂涎,男人就这么贱。”
“这话说得可真是……”他不轻不重地在雪肌上咬了两口,“照你的推论,迦夜今晚会如何应对?”
“谁知道。”女郎由着他抚弄,带着看戏的轻谩,“当年我就当被狗咬了,忍过一时便好,反正教王也只图个新鲜。”
“若迦夜……”
“你担心她的影卫?”女郎一语道破,笑吟吟地斜睨。
“嗯。”他并不掩饰。
“万一迦夜失势,你把他弄过来就是了。”
“怎么弄?”
她似是看透了他的心思,“你不方便出面,我去说服教王把他调至我手下如何,必让你妥帖放心。”
“你?”他忽然一笑,“何时这么积极起来,莫不是你也动了心?”
“那家伙确实生得俊,且是迦夜的得力臂助,收过来可谓百利。我才不像迦夜那般冷淡乏味,白白浪费了上品。”她坦然直承,大大方方地道出。
“你倒是坦白,吃着碗里看着锅里,也不怕忙不过来。”九微低声笑斥,看似抱怨却无恼意。彼此心知肚明,除了好色,此举也有挟以为质的深意。不过只要殊影无恙,紫夙这点小心思倒不足为虑。
唯一的问题是,今夜迦夜究竟会如何应付。
渊山绝壁之上,万壑松涛阵阵翻涌,如碧云千重。
一轮明月洒下万缕银光,辉映着山间灯火辉煌的奢靡夜宴。
成百上千盏精制宫灯绵延数里,宛如天上的星辰坠落凡间。精巧的漆案一字排开,白玉盘中罗列着诸国盛宴上罕见的珍肴美味,葡萄美酒注入夜光杯,如赤色宝石一般绚丽夺目。娇美的少女持壶掌酒,裙摆动处,玉坠牙环相碰,叮当之声不绝。
教中大小执事井然有序地按级别落座,偌大的厅堂竟无一人杂语。
厚重的红毯上,妖娆的舞娘随着轻妙的乐声飞旋,大胆轻佻,裸露着雪白的纤腰。赤足金铃,流苏覆额,纱衣彩带凌空飞扬,曼妙如天女降临。
玉阶之上,矍铄的教王面带微笑,尊贵优雅地俯视众人,宛若神。四使在下方依职务分列左右,身后各自的影卫垂手侍立一旁。阶位分明,等级森严,不容逾越半步。
酒过三巡,乐至酣处,众人的神经略为松弛下来。毕竟是一年一度的盛宴,以教中近年声势之盛,足可歌舞升平纵情享乐。
千冥坐于四使上首,脸色阴沉晦暗,只是不停地饮酒。一旁的紫夙倒是笑意盈盈,时不时飞个媚眼,纵然对方视若无睹也丝毫无损心情。
迦夜没动筷子,破例倒了一杯酒极慢地啜饮,白莹莹的玉手扶着阔大的玉杯更显得小,黑眸暗如幽潭。
九微坐于下首,目光时而在三人脸上打转,又在扫到迦夜身后之人时暗叹。那张俊美的脸上没有丝毫表情,垂首凝视着迦夜的一举一动,唇抿得死紧,成一条凌厉的直线。
教王倒是心情不错,与四使笑谈着风花雪月,除了紫夙婉笑应和,九微时有出言,其余两人几乎没有开过口。
空谈良久,最终话题兜转至重点。
“迦夜。”
此时不知几人心里皆是一惊。
教王含着淡笑,随意道:“今日所赐之物怎不见你穿戴,莫非是嫌轻薄了?”
“回教王,迦夜怎敢?”迦夜的手微微一抖,随即镇定如斯,“教王厚赐,迦夜愧不敢受。况且自知形如幼童,身量单薄,当不起如此珍物,只怕戴了反有东施效颦之态。”
教王闻言,舒开长眉,“既是赏赐与你,何必多想,下去换来我瞧瞧,可会真如你说的那般。”
迦夜静了静,深吸一口气,站起身走至玉阶前跪下,仰首吐出清音。
“迦夜斗胆,自甘万死,恳请教王收回赏赐。”
九微险些以为自己听错;千冥手一软,酒杯撞上桌角,叮当一响;紫夙的笑意定在了脸上,其他教众浑然不觉,宴饮依旧,唯有这一方最高的阶上静谧如死。
教王的脸上没了笑容,俯视着下跪的小小身子。
“你再说一遍。”
在这样威迫的视线下出言简直是种折磨,迦夜脸白如纸,一字一字重又吐出,“迦夜斗胆,自甘万死,恳请教王收回赏赐。”
连紫夙都开始佩服她的胆色了。
冰冷的眸子泛着寒意,高大的身躯忽然从玉座上站起,立在迦夜身前,不可名状的压力如山影袭来。
“你可知自己在说什么?”
迦夜匍匐阶下,以额触地,话音却异常清晰。
“迦夜出身寒微,能有如今所成全凭教王栽培,万死不能回报一二。有机会侍奉左右实是求之不得,幸运至极。怎奈命运多舛,福禄淡薄,心虽向往,此身却不堪奉用,尚祈教王明鉴。”
王者顿了顿,“此话怎讲?”
“迦夜幼年曾习秘术,武功底子全凭秘术支撑。此术只需体质相近,短时即可有成,然一旦初习,终身不能近男女之事,否则便是功力散尽,经脉俱裂而亡。迦夜自惭,蒙教王不弃垂怜有加,不敢不据实相禀。”
清冷的语音停了停,又继续道下去,“迦夜命不足惜,能承欢左右已是托天之幸,只是今后无法再为教王效犬马之力,心实有憾,还望教王明鉴万里,怜悯属下一片忠心。”
这一刻,空气仿佛凝滞了。
“何种秘术有此功效?若敢谎言欺骗,你当知下场。”淡淡的话语里潜藏无上威胁。
“摩罗昆那心法。”此言一出,众人尽皆色变。
摩罗昆那心法,相传为天竺秘术,非童女不能练就,盖因练功之时须佐以毒物,时生幻象,唯有无情少欲之人方可挨过幻境,极易走火入魔,十有八九吐血而亡。即使练成也不能动欲心,稍有犯禁无异于自杀,是以虽然威力极大,却鲜少有人修习。
“迦夜资质驽钝,师父授以此术至今方有小成,绝不敢矫言欺上。非此难逾之碍,定当亲奉巾栉,赤诚之心日月可鉴,教王若是怨怪,属下甘服墨丸。”
此话一出,饶是阴鸷的教王也不禁微微动容。
墨丸与赤丸相类,都是以蛊虫伏于人体控制其行,但墨丸并无终极解药,唯有每隔一段时日服药压制。一旦服下,终身不得解脱。此蛊仅在最下层的奴隶身上使用,身为四使的迦夜自愿服墨丸,便是等于将性命交出了。
“摩罗昆那心法……这么说你仍是童女之身?”沉吟片刻,教王出言质询。
“教王若有疑虑,请以守宫砂验看。”
教王微一颔首,近侍便迅速捧来玉盒,以银针挑出,鲜红的丹砂落在玉雪般的纤臂上,果然拭之不去,反而愈增其艳。
教王的目光终于柔下来,“既是功法所限,此事便作罢吧,也怪本王不察。”
“多谢教王怜恤,迦夜万死难报。”
“珠宝既已赐赏,便无收回之理,算是抵你所受的委屈,无须再辞。”教王点点头回转玉座,等于宣告事情已了。
“教王厚恩,迦夜铭感五内。”
一阵山风吹过,汗透的背瞬间冰凉,她缓缓地抬起头。
不远处,少年紧抿的唇终于舒展,紧绷的神经却不敢有一点点放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