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里对自己说马小恐你真贱啊。你就知足吧你有小Q这样的三好青年你已经是折福了你到底还想怎么样?你不会是好日子过腻了想玩场公主变蛤蟆刺激刺激吧?
自打上北京我就很少和高中同学联系了。大家都很忙。忙恋爱忙考试忙前途忙玩。瞎忙。李向阳考上大学他家就迁回上海去了,他本来也就不是我们这地儿的人。瞧他那小白脸蛋那比女生还女生的手那一丝不苟的头发读中学时就永远雪白的衣领连个褶都没有的校服裤。我们根本就是两类人。
第一年新年同学之间还都不管熟不熟都漫天寄寄贺卡。他也给我寄了一张,特简单,就是句“新年快乐”。我也没回。我都把你忘了,你我一南一北互相滚蛋了吧。我永远忘不了从前当时那刻心中刹那间失望和羞愧以及自卑。强烈的自卑过后涌上来是强烈的自尊,企图用隔绝的手段来弥补一道狭长细微然而正中要害的伤口。
这以后我们音讯断绝。
其实很多人都过高估计了现代交通工具的力量。表面上看北京和上海的距离轻而易举可以跨越,但是人们忘却了这一对儿双城之间除了空间距离还有心理距离。就好比从北京的朝阳到海淀之间的距离跟我家到隔壁城市的距离一样,但是心理上我会觉得朝阳到海淀近,因为它们在一个城市里。心理上就是觉得一杯酒工夫我能从朝阳到海淀。
我们再次联络上是我们都要大学毕业的时候。
那天我正打算和小Q出去吃饭,小Q骑车从宿舍出发,我呢在电脑上边玩空心接龙边等。电话铃响了,我过去接,就听到很清晰很柔和的一个声音:“您好,请问马小恐同学在吗?”
我想难道是师弟来问保研TIPS的??我答道我就是。
那个声音仿佛有点儿高兴似的说:“我是李向阳。”
我这下明白歌词里说心跳漏半拍是啥意思了。我就觉得嗓子连气管往心脏这一块突然一紧一空一跳,好像被人用降龙十八掌降了我那么一下差点儿一口气抽不上来。
我换掉平时那副干脆利落的嗓子,迟迟疑疑说:“呃……你好。”
“你好。”对方也在电话里说。
电话里空荡荡的,一切都不像真实。这中间时空是假的,人也像假的似的。
我心里自己揍了自己一下,想什么呢你马小恐。你不要又想歪了你。你还嫌你脸皮不够厚是不是,你还想被人误会一次鄙视一次瞧不起一次是不是。
我立刻又换上欢快的自然的简直就是兴奋的口气说:“啊呀呀李向阳好久不见啊你怎么样啊找工作没有在哪儿发财啊??”
李向阳那边好像有点儿吃惊,好像看到一个羞涩少女突然一下变成一熟稔圆滑的妓院老鸨。他又开始了我愤恨的那种腼腆那种迟疑。
他在上海找了份相当不错的工作,那程度在我看来就像学计算机的进甲骨文似的。他是最近要陪人来趟北京面试一份工作,所以想问问北京还有哪些同学要不要顺便聚聚再说马上也毕业了也可以顺便把将来的着落动向新联系方式什么的更新一下。
我心里又小漏了一拍。他是独子,大老远陪人面试总不会是哥们吧,定然是女朋友。
我正要回答我联系大家看看,我手机滴滴地响起来。我一看是小Q打来的,想必他给我短信我正打电话没听见,他到了楼下就直接打我手机了。
我对听筒里李向阳说等一下,我接个电话。
我跟手机里的小Q说,喂,我没听到短信,嗯,我正在接一老同学电话,嗯,嗯,高中同学。嗯,成成,要不你先去找个位子吧,这会儿中午吃饭人最多。我电话完了立马找你去,嗯,嗯,知道啦知道啦,够啰唆你。嗯,拜拜路上小心这会儿人多拜拜。
我挂了手机拿起听筒,那边李向阳问:“男朋友啊?”
我说是啊。
李向阳问:“听说你男友特帅啊。”
我心里想你怎么知道的,嘴上干应着说:“呵呵。”
然后我们又客套了几句,无非就是些欢迎来上海玩啊欢迎来北京啊来了我请你吃饭啊之类的,末了我说:“对了你说的那事儿我跟我这边几个同学商量一下,你什么时候来提前几天通知我们就成。住的地方有没?哦住旅馆啊真是有钱人啊你们,成,你要来了找我找老陈他们都成。挂了啊嗯好的不客气这有什么麻烦的老同学嘛嗯好的好的拜拜啊保重啊工作顺利啊。”
我至今恪守着所谓的电话礼貌,就是绝不自己先挂电话。说了拜拜我就拿着话筒等着对方挂电话。
或许李向阳也遵守这种电话礼节,我等了半天他也没挂电话。我想咳我们穷学生讲这么多礼节干什么,还嫌长途电话费不够贵么。
正在我打算挂断的一刻,我听到里面轻微的一声,是李向阳挂了电话。那轻微的一声好像是什么壁球之类的东西打在空荡荡的屋子里,从这面墙弹到那面墙,弹来弹去终于没力气了在地板上跳几下不动了,只剩下这房间独自觉得无限空虚。
我心里对自己说马小恐你真他妈贱啊。你就知足吧你有小Q这样的三好青年你已经是折福了你到底还想怎么样??你不会是好日子过腻了想玩儿场公主变蛤蟆刺激刺激吧????
我对自己说李向阳那哪点儿比得上小Q了??论样貌论学历论家境,论对你的好。李向阳就是那飞鸿脚下泥小Q就是那雪雁顶上云。你就醒醒吧你。你吃的苦头还不够大吗??
那年4月份,江南该是烟笼柳水抱鸭草长莺飞的好时候。北京还挺冷。李向阳果然来北京了,陪面试的果然是他女朋友。那天还是老陈给我打的电话,老陈也是我高三同班同学,这人特点是特活跃组织能力超强。北京这帮同学本来就一盘散沙似的,要不是他一年到头都碰不了一次面。这点我就特佩服山东同学。我觉得山东人集体荣誉感特强,到哪儿老乡会都开得热火朝天似的。
那天早晨老陈给我电话说:“小恐,今天你有事儿吗?”
我看看桌子上花花绿绿便签条,还真没事儿,就说:“没。你有啥事儿?”
老陈说:“这不前天李向阳和他同学来北京了吗,我想着他昨天肯定得休息休息就没找他。你看今天周末,咱是不是去看看有什么要帮忙的?他这不来北京面试吗?”
我也没想到要告诉他不是李向阳面试,是他女朋友面试。我就在那里天人斗争去不去,干脆别去了吧,徒添堵跟自己过不去呢。反正吃饭时要见面的。老陈看我半天不吭声,怂恿说:“哎你犹豫啥啊,没事儿就陪我去趟吧。老同学都那么多年没见了,咱俩这不熟吗?先请他顿饭接接尘呗!”
我又想对啊,反正我早晚都得见他,他来北京了我还能缩头乌龟躲着不露面吗??
这饭早晚要吃,早吃晚吃都一样。我就说成,咱怎么去啊??
老陈给我李向阳的下榻地址,我一听,嘿,这小子几年没见发了啊,不也一介学生嘛,竟然敢住这么高级的宾馆。好家伙,这至少该四星级的吧??说起来我们学校离那儿还特近呢,老陈倒是比我还远。我就拾掇了拾掇,看看老陈说的点,我还有时间做个面膜呢。我那时候手头正好还有张我师妹给我的美容卡,给我后我还没用过呢。今儿我就让它物尽其用吧。
我就上美容院做了次护理。嗯,我照照镜子,做完护理就是不一样啊!!这脸上皮肤血液循环活络了白里透红,毛孔也缩小快不见了,好像还又白了那么一截,整个儿脸跟披了张人皮,容光焕发不像自己的。这几十块一小时就是值啊。
我看看时间差不多,拎了包就出门去了。到了宾馆附近我的心里又不自在起来,拼命给老陈短信:你到哪儿啦都?什么快了快了你都说了半小时快了吧??堵车??就你们那大农村旮旯地儿也能堵车??我靠!
我进了宾馆大门,那保安看我趾高气扬满脸不爽打扮还成至少那双皮鞋值他半月一月工资他也就没敢拦我。我马小恐都出门办过多少回事儿了,上哪跟谁客气都不能跟保安客气。这北京的保安跟商店的专柜小姐都一货色,自个儿穷得花子似的还偏偏一双势利眼,只认衣装不认人。这你要是谦虚谦虚跟他请教,他能公事公办一手把你拦出去。你要是硬气一点他就怕了,琢磨着你不平民你不老百姓你是有后台呢。
我就这么溜达着进去了。进去后找了个花坛坐那儿了。我这人要是手头没事儿干就会发呆。手上没事就脑子找事啊。我就坐那抱了个包发呆,神情估计特落寞特颓废特混不开那种。我坐那儿吧,老觉得阳光刺眼。可是抬头望望太阳,这四月的太阳挺好的呀,不错呀,再说我这儿还有点荫呢。那光哪儿来的呀?就跟有探照灯摄像头似的扫着我浑身不舒服。
我正纳闷呢,老陈就满头大汗跑来了,在门口他给保安拦住了,比画半天保安接了个电话才放他进来。我们俩就进楼去了。
我走在走廊里,越走心里越不自在。挺后悔来了。我这好好的周末不躺着歇着我找煎熬来了。再说,也不知道这么多年过去,李向阳到底变成啥样了。
在走廊里走半天,临尽头一人靠着门正等着我们呢。是了,那就是李向阳。
没多少变化,无非就是脸上表情看起来成熟了些镇定了些,胖瘦没变化发型没变化,嗯皮肤也还依旧是水灵灵的好。身上穿了件大白汗衫灰色沙滩裤,汗衫上印着只米老鼠--这都什么呀--脚上趿拉着拖鞋。看见我,倒是一愣。老陈上去拍肩膀握手打哈哈。我跟在后面扮淑女扮普通老同学呢微笑点点头。
李向阳也就说句:“马小恐。”
我们就进屋了。这显然一标准间,卫生间里哗啦啦水声半天,一女孩边擦头发边出来。摆明了刚洗完澡。我以前老觉得这种情景该多难受多尴尬呀,可是事到临头会发现其实什么事儿都没有。这不都21世纪了吗,都成人了,这出门旅行难道还开两间不成。我心里想:李向阳你还真够狠够损。你就等着这一天呢吧?你也太小看我了,我是那么小心眼的人么?我真就这么在意你么????
(话外音:对,马小恐你就这么小心眼就这么在意……)
我又想:你还真以为你魅力这么大能刺激得我一头栽一栽醋坑是吧?我偏不让你如意。我这场面功夫要做足了,我要对你女朋友热情洋溢体贴备至不卑不亢就跟特庆幸特为你高兴找着这么一宝贝女友似的。
我就发话了:哎向阳,你也不给我们介绍介绍呀?
李向阳又愣一下,这就给我们介绍开了:
小姝,这是陈凯和马小恐。我高中同学。
老陈,马小恐,这是我女朋友小姝。
李向阳一字一句地说。
老陈笑呵呵说:小子你够福气呀,面个试女朋友还陪着来。
李向阳微笑说:是我陪她来。
老陈又笑呵呵说:看不出你还挺二十四孝呀。
李向阳靠着电视柜微笑不语。
我也微笑着对小姝说:酒店里应该有吹风机的。
小姝说:我知道有,不过搁那儿呢?
我说:应该化妆柜里吧。一般都搁那儿的。
我就走过去,要走到化妆柜就得经过电视柜,李向阳站那儿我就笔直走过去了,电视柜和床之间不就一狭窄过道嘛,他本来斜靠着两腿占着小半条过道,我这么笔直过去也没说声,他临时迅速把腿收回来,要是慢一步非被我踩着不可。
我从化妆柜抽出抽屉,果然吹风机搁那儿呢。我就顺手递给了小姝。
她说了谢谢就坐那儿吹了。吹风机轰隆隆的屋子里谁说话都听不见,所以一时半会儿一屋子人就僵那儿了。老陈又搓手又微笑也不知道平时我挺能说的今怎么就不吭声了呢??我假装四处打量宾馆设施,看得我连床头柜上有几个开关我都能背下了。
等那轰隆隆吹风机停止运转了,老陈赶快掏手机看看,说:“哎唷,都快12点了,咱出去吃饭吧。”
我们就在附近找了个馆子吃饭。饭桌上我才得空看李向阳的女朋友。公平地说,人家那相貌跟我马小恐不是一级别的。如果说我还停留在寒武纪人家至少都奔封建时代了。一吃饭一聊天觉得这人挺普通没什么特点,往人脑子里过一水差不多能没啥印象。也不大爱答理人,饭桌上就和李向阳说过几句话,跟老陈和我一句话没有。哎你说我们大老远来看你你怎么着也接个茬不是?比如我跟你寒暄说你面的是哪个单位啊?
等半天,不吭声。就跟没听见似的。我好像对着空气赔了个笑脸,立马晾在那了。李向阳就赶快说:“银监会下一单位。”
我和老陈齐声说:啊呀,好差使啊好差使啊。
李向阳说:就是因为觉得机会还挺好,推了可惜,所以大老远过来面面。
我说:没问题的,你们学校这方面挺强的。没准面试的还能碰上个把师姐师哥呢那就好办了。
李向阳微笑说:看运气吧。
这当儿小姝冷不丁来句:我讨厌北京。脏死了。我都不想面了。
李向阳那脸立马儿塌下来了。
我赶快说:哎呀别介,试总是要试的,这机会很难得啊,就算去见见场面积累积累面经也是好的,这以后的事儿以后再说不是?
人又不吭声了。
我看看老陈,他就在那微笑搓手呢。我心里骂:你大四月的搓什么手啊。你倒是开话呀。
得了这下我可不敢再逗人女朋友说话了。我就跟李向阳聊了聊学校的事情,问了些上海的情况。我说上海我还真没去过呢,等我这回毕业论文搞定了没准有空就去玩儿一趟。
这不过是客套话,李向阳当然会说:真的?来了一定找我啊,我带你逛去,吃住全包了。我瞅瞅人女朋友,脸上一丝笑容没有,黑着脸在盘子里扒拉呢。这菜多半是我和老陈点的,我看她老扒拉盘子不说话,我就说是不是东北菜不习惯呀?早知道咱就去川菜馆了,就是远点……
人嘟囔了句:这北方人吃饭就跟猪食似的。
我一听心里就不舒服了。虽说我自己也是南方人,可是我好歹在北京待这些年了,北京虽然脏点那也算是我第二个家乡,再说你这一棍子打击面太广,我家小Q可是个不折不扣的北方人,我这人特封建,老觉得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我既然跟了个北方人我就不喜欢人当我面说北方人不好。我那巨蟹座的本性就会冒头,想要捍卫族权家权夫权。你说北方人吃猪食,那不就是骂我家小Q吗??
那当儿我其实还很不明白自己的心理。我承认一方面我在为李向阳吃醋,可是另一方面我又容不得小Q被人说不好,尽管这话其实离小Q还十万八千里呢。人是客还是李向阳女朋友,我就隐忍不发了。我不吭声了。老陈也不吭声了。为啥?因为老陈的女友也北方人啊,河北的。
我们俩都不吭声了,埋头吃饭。
怪不得人家都说看一个人的对象可以看出这人自个的水平。我心里对李向阳就有点儿鄙视了:李向阳,你好眼光。你能啊,你挑来挑去就挑着这么一宝贝了。我告你,就她这德性若是将来一直不改,入了社会上了班有她受的。以为人人都跟男朋友跟老同学似的哄着她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