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会大大咧咧地跟小Q说尼克的事,因为我心下坦然。但是若换做另外一个人,比如说李向阳,我就根本不愿意在小Q面前提到他。
在无数个加班到凌晨的夜晚,我抱着咖啡和煮鱼蛋坐在办公室的窗台上,从十层的空中往外遥望。我看见这个城市污染严重的浊红天空,好像彗星相撞前的预兆。我还看见整个城市的霓虹灯车尾灯像无数双小妖精的眼睛在混沌里闪烁。我已经不记得有多少次,到凌晨我还没有赶出第二天下午开会要用的计划书或者报告,这个时候我就会沮丧得很希望来两瓶老白干一口气把自己灌醉。最好醉得人事不省醉到天荒地老醉到小Q改嫁地球毁灭宇宙重新来次大爆炸上帝好重整一次河山。
据说我们这种人是所有人群里早衰速度最快猝死率最高的人。有时候我甚至宁可我从未读过书上过大学而只是混个初中然后往沿海打工做做体力活早晚攒点儿钱开个士多浑浑噩噩过此生免受此折磨。
尽管我总是鼓励别人也鼓励自己人生就是要急流勇进不进则退要像一支开足马力的USS列克星敦CV-2乘风破浪勇往直前,但是我其实心里明白正如这世上大部分人内心都有个死角,即使强悍如USA海豹突击队,也多少有中中暑泻泻肚踩踩狗屎的时候。这就是为什么好莱坞烂片里的美国硬汉多少总比我们早期国产片的战斗英雄看起来更可信的缘故,前者尽管事业成功却往往有严重的家庭问题,这就是他的死穴;但是我们的英雄若不是孤家寡人就是有一整家子高信仰高姿态的亲戚无条件火力支援。
蟑螂如我,也是有死穴的。单纯如小Q,也不例外。我们都度过了人生的二十七岁生日,人生已经走过了三分之一,青春已经过去一半。
要相信,如果一个人可以坦然地跟另外一个人说起一件事一样东西,那其实就无可担心了。若要忧虑,需要忧虑的反而是那些从未说或者根本不愿说的东西。就好像尼克,我会大大咧咧地跟小Q说尼克怎么样怎么样。因为我心下坦然。但是若换做另外一个人,比如说李向阳,我就根本不愿意在小Q面前提到他。别说在小Q面前提,不是特殊情况下,我连想都不愿意想他。
严格来说,我和小Q在一起谈恋爱更顺理成章一些。因为小Q他想让我当他女朋友啊,而我又不可能拒绝他。这么着我们就在一起了,然后就天天腻歪着,谁也离不开谁地生活了七年。我们俩就好像一套住久了的房子,饭桌该放哪衣柜该在哪都定了,井井有条,要是突然一换,会特别麻烦,想找什么东西都找不着,最后还得气呼呼地冲出去现买一个新的。这跟大部分夫妻的情况其实差不多。
小Q是我谈的第一个也应该是最后一个男朋友,不过好像不算我的初恋吧。这世上的事就是如此,很少有初恋能持续到婚姻。其实也没什么可惜的,我也不会是例外。
我第一个喜欢的人叫李向阳,这是他真名。我敢写他真名,因为叫这名儿的人太多了,我上高中那会儿,单我们班和隔壁班就有仨叫李向阳的,这全国该有多少啊。我要是在我们小区吆喝一嗓子“李向阳”,大概至少有那么五六个从窗台冒出头来。
看,这名字一听就是革命家庭出来的,李--向--阳。字正腔圆,根红苗正。红旗下长大的三好学生模范标兵。
我记得以前说过,剑龙马小恐曾跟俩同学出去徒步跋涉了罗霄山脉的一段。李向阳就是其中一个。那时候我们都快高考了,最后一个月年级停课,全天候上自习。我想请假去爬山。
李向阳那时候跟我说不上特熟,只不过他成绩不错,平时都是我第一他第二,所以我想拉上他好壮胆。老师嘛一般都对好学生纵容些不是?
我拉上李向阳,跟老师说:老师,我想请几天假。
老师瞅瞅我,说:干吗?
我说:我想放松放松心情,出去爬山振奋一下自己的士气。
老师问李向阳:你也是?
李向阳点点头。老师说:那行,要是下周的模考你们俩都能进地区前五,我就准假。
我乐了,小意思啊。哪回模考我下过前五了??甭说地区前五,您要能给我个大点儿的礼包,我不吃不喝不睡拼死拿个省前五我也干了。但是我回头看见李向阳,我就有点踌躇了。李向阳虽然每次名义上是第二,但是他这个第二回回都要落我三四十分。这三十四十的差距放到区里,就不知道能到几十名后了。
我对李向阳说:李向阳,你行不行??
李向阳这人的表面特征是皮肤特别好,特别白,特别嫩。而今那个什么尼克GG马克GG的皮肤就那么着保养也不过如此,李向阳可省大发钱了。他谈不上帅,跟后来我遇到的小Q比绝对是相差十万八千里。个子也中等不算高。可是模样很斯文,非常斯文,表面上看起来软柿子似的特别好捏特别好说话。
他说:我试试吧。
我急说:哎呀,你可不能试试呀,这关系到我的假能不能准呀!!!
我心里过河拆桥地嘀咕说:哎,早知道如此我就不拉你了,这不拖我后腿吗……
李向阳也急,一急,他那小白脸蛋就飞上霞红:哎,这能我说了算吗!我又不是你!
我没办法了,我就说那好吧,我求你了,我求你让我给你补一礼拜课成不成?!
李向阳高兴得跳起来,握住小恐的龙爪拼命摇:真的??真的??
要知道我马小恐可是从来不给人补课的。我上高中那会儿,年级里多少纨绔子弟的爹妈想高价请我补课或者替考我都不鸟。这我还是主动提出来求着给他免费补课。这诚心就算出多少钱也买不来啊。
那一周我就和李向阳拼了命似的一块儿学习。要不是他,我自己都不会为个模拟考复习那么全。我把我用过的资料划上重点之重点让他一道道仔细看。他惊叹说:怪不得你回回考那么好啊,你全用教参啊。我这人最经不得夸,我得意说:知道吧,这叫做入门须正,好比参禅,从第一义悟入方可得正果。老是捣鼓那些练习册怎么拔头筹呢对吧?
我那周破天荒地每天早晨6点就起床,然后就往教室冲。他也差不多时候到。中饭晚饭连食堂也不去,就在教室泡方便面。方便面我们足吃了一礼拜,事后我闻见面味都想吐。为了方便,我们还把桌子都拼一块儿了。不知道的还以为马小恐和李向阳谈恋爱啦。
我们班主任对我一向不错,她火眼金睛,一眼就断定马小恐李向阳这么拼命地学习根本不可能在谈恋爱。有这么谈恋爱皱眉咬笔只要说话就是翻书翻卷子的吗?她乐呵呵地对隔壁班主任说:这种一带一的学习法值得推广啊。
李向阳本来就是一挺聪明的人,再加上有我这样儿高师倾囊相授,我个人认为他应该是功力增了不少。不过为了放心,我还是叮嘱他:哎,李向阳,考试的时候我就坐你边上,我会把做过的卷子往你那边挪,你有不确定的题可千万别瞎做啊!!你就照我的抄!!
李向阳还有点儿为难,他惊叫:抄?!
我说:难道你读这么多年书没抄过吗??再抄个把次算什么?
李向阳憋半天,说:我没抄过。
我惊得眼珠子都掉出来了:你连作业都从来不抄别人的么??你全自己做作业??
李向阳点头。我崩溃!!怪不得你只能考第二!!你小子浪费在作业上的时间太多了!!
我说:我不管你以前抄没抄过。反正凡事都有第一次,这回你要是有不确定的一定得抄我的。不许给我瞎做啊,你。
李向阳低头不语,大概在心里做思想斗争。
我趁热打铁说:李向阳,看在我为你累了这么久的份上,你帮帮我吧,算我求你了,你抄我的不行吗??
估计像我这种低声下气求人抄自己考卷的案例本学校还是头一个。
李向阳被我的哀告打动了,点了头。临到考试那天,我抖擞精神,把每道题的步骤都格外写得详细,把字儿写得破天荒地又大又工整,还专门为此买了根直径1.0的粗芯原子笔。
放榜那天,我有生以来头一次那么紧张。当然不是紧张我自己的。我自己心里有数。我紧张的是李向阳啊。
李向阳你千万别给我拖后腿!
血淋淋的大红榜出来,SCORE!!!!!!终于,头一次,李向阳赶上了马小恐,把第三名甩在了四十分差距之外。那次模考我印象深刻,我是区第二,李向阳区第三,我只比他超出两分。我根本不在乎,就算李向阳区第一,我区第五也没关系啊!!我可以休假了!
李向阳也为有了假期而特兴奋。我说:李向阳,你跟我爬山去吧,我也缺伴儿。
李向阳说:我得问问我家里。
我说:问吧问吧,要是你家里不同意,就说你这次是跟我们全校第一出来混,错不了,这么说他们准保放心。
父母的心思我还不了解吗!!就算跟着差生去吃仿膳,在父母眼里也不如跟着学习标兵掏粪坑。
李向阳家里果然同意了。儿子刚考区第三,能不高兴吗!!这他爸要是部队的,给他弄把AK47玩都肯干。
我又叫了一人,我一在职校上学的初中同学。我们坐长途汽车,到县城换车,爬盘山公路,下车,向着另一个县城的方向翻山。李向阳的话不多,还不能逗,一逗就脸红。
晚上我们爬到山顶,找了个平坦的地扎帐篷露营。我一个人避开他们,坐在一块石头上往远处望黑沉沉的山林,天很低,好像伸手就能够到星星。这是我的毛病。就跟很多人希望往西藏跑尝试与天齐与地接的感觉好灵魂脱壳天人合一似的。我这坐山顶沉思冥想的毛病也有点儿自我净化的意思。
我就坐在那里一个人想,想高考马上要来了,高中就要毕业了,我这过去的生活可是一去不复返了。
李向阳走过来,轻声问:看什么呐?
我回答,没什么,瞎坐呗。
李向阳说:哎,谢你了我。
我知道他是说考试的事,我在黑暗里很矫情很官派地摆摆手说:那算什么。你也帮我忙了。
李向阳又说:我觉得你挺不简单的。
我说:哪儿有简单的人啊。人多半就是复杂的,只不过自己不知道别人更不知道罢了。
李向阳说:你想报什么学校?往北京考么?
我说:嗯,好学校就这么几个,在南方从小待到大,我早想去北方看看了。你呢?
李向阳说:我可能上海吧。我家里都要我往上海报。
后来我才知道李向阳爹妈都是上海人,知青下放到我们那儿扎根下来的,但是祖父母外祖父母关系什么的都还在上海,连户口都还在上海。
我说:你够运气啊!在咱们这念的书再拿上海户口考上海学校,那还不跟吃菜似的?
李向阳手里拔着草,眼睛看着前方黑黢黢的山,轻轻说:其实我也想考北京。
我说,你别折腾了。这么好的条件,去上海也挺好。
那天晚上我们仨和衣而卧挤一张帐篷,虽然男女大防,在野外也就凑合了。我占着帐篷一角,另外那同学说我跟李向阳熟些,让李向阳挨着我,他占帐篷另一角。李向阳就夹在正中睡了。
早晨我被山顶的寒气冻醒了。另外那俩还睡呢。我躺在那觉得还挺舒服的,回想一下哎呀不对脑袋底下怎么这么软呢,我又没带枕头,通共两件衣服都垫毯子下防硌着了。我一扭头,又吓一跳,原来我一晚上都枕着人李向阳的胳膊睡的,怪不得又软又暖和。那他被我这龙头枕了一晚,这手还不给废了啊。
就在我一犹豫的工夫,李向阳也醒了。我们就这么近距离地面对面看了会儿,我觉得李向阳长得真挺秀气啊,跟我马小恐换换倒是更符合性别,刚这么一想到性别,两人都反应过来了,啊呀一声都跳起来。男女就是男女啊,再哥们儿再互助小组再劳动人民也是男女。NND。
这要是搁十年后的马小恐,也算不得什么了。在外混了这些年,男的女的不都这回事吗,脸皮厚了。垫垫胳膊怎么啦?出差时候隔三岔五上酒店做按摩洗头洗脚不都光要男按摩师吗?不图脸蛋,就图手头劲道。下酒馆的时候我能拼酒把男同事灌趴下,那不还得我们连拖带搡把他们扔进出租车吗?
可那是十年前。那时候人的宝贵之处就在于懂男女大防,还有点儿脸皮薄的意思。有点儿神秘有点儿好奇又不敢往深里想。
要说我脸皮不够厚,李向阳脸皮比我还薄!!他那张脸整上午就像天气预报,一忽儿红一忽儿白。看得我都不觉得不好意思了,就觉得搞笑。你至于嘛李向阳!这马上就上大学了,你可咋找女朋友啊。
他一股脑往前走,我在后头喊:喂,你慢点儿啊,你赶鬼呢?
李向阳听了,脚步就慢下来了,可是不回头,戳在那儿慢吞吞走。
我心里想这人还真奇怪,拗上劲儿了。我统共就这么几天的机会出来玩,这么别着脸不是找不开心吗?
本来我和李向阳相处挺好挺正常的。好比我跟他补课那一礼拜,每天从早晨6点多撺掇到晚上11点下自习,泡面都一块儿,啥事都没有,还差不多成了好朋友。人和人的关系就是这么微妙,多久培养的好情谊,就那么一秒钟眼神刹那的错会就能把事情全搞乱了。这次出来玩我就想到一个词:得不偿失。
我们俩就这么莫名其妙别扭起来了。要是只有我们俩,或许事情又会好办些。只有两人,这一路上还能不说说话聊聊天吗,聊着聊着或许疙瘩就没了。可是还有第三个人,我就掉头跟他说话聊天了。李向阳本来跟他也不熟,这下我们俩就算把李向阳给撇下了。
假期一过,一回学校,早晨我照常睡到天荒地老才上学去,一去,就发现李向阳把位子跟人换了。
我那周围三尺之内的位子是香饽饽,尤其是快要高考了,我其实完全可以设几个加座按座收钱的。李向阳只要肯换,哧溜一下立马就有人换了。李向阳啊李向阳,你也太那个什么了。你嫌我丑明说吧你,你这么着太打击我自尊心了啊。更何况,这都什么事儿啊,我承认我不讨厌你还有那么点儿萌芽地喜欢你,可是你也太拿自己当回儿事了吧??我还没到饭你的份呢。
李--向--阳,你就边儿去吧。过河拆桥上房抽梯的家伙,甭以为你那一回模拟考差不多跟我平齐了你就真跟我平齐了,你等着,我这儿一脚就把你踹回原形去。
我这人一伤自尊就会睚眦必报。那最后几周我铆足了劲儿起早贪黑地啃书,啃进去又吐出来,吐出来又啃进去,一个礼拜里能把整个高三的书从头到尾再啃一遍。我读高中的时候最相信的就是课本,认为只要把课本吞下去了就算牛魔王来出卷我也能应付过去。临到高考前一礼拜,隔一天就一次模考。为了振奋士气,这个阶段的模考都相对容易,所以分也拉不大开。李向阳依然是第二,跟我保持了十分二十分的差距。李向阳跟第三名也甩了二十分的差距。那第三名还是往届的,补习班来的师姐。我心里冒火,你丫的敢跟我落十分。我下回不甩你三十分四十分我不姓马!!最后那场模考我准备得无比认真,整个人像打了兴奋剂似的通宵复习,看过了的题总结过的笔记一遍又一遍拿出来看,看得我直恶心。隔天我两眼通红地上考场,我们班主任又喜又忧地过来拍我肩膀说:“哎小恐,不要太拼命了,你看你也都不错了。现在是身体最宝贵,咱要留到最后一仗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