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芸编指痕·书话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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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常州文献

我癖好名人手迹,凡书、画、扇、册、简札,无不珍如拱璧。在我所得中,届于常州名人的,有唐企林的山水横幅。企林名肯,因她崇拜解放黑奴的林肯,曾辑《唐荆川先生年谱》,采摭宏博,体裁谨严,为学者所推重。另有钱名山行书小幅及简札。名山,名振锽,刊《名山诗文集》。当时,人称高吹万、胡石予、钱名山为“江南三大儒。名山子钱小山,女婿谢玉岑,均为我友,书幅词笺,藏诸舍间。更难得的是,还存有玉岑与张大千合作的扇面。

清代著名学者李兆洛(字申耆)的对联,我也收藏了。这对联惜于“文革”中失掉,讵意前岁又获兆洛一联。弥我缺憾。许指严,号砚耕庐主,我有他书赠的二联,一赠徐碧波,一自留,自留者被劫,为纪念亡友手迹起见,向碧波索回。钱伯坰(字鲁斯),更早于兆洛,为乾隆国子生,我所藏的为一短联。邓青澍擅画石,有石圣之称,为我作扇,一行书,一蔬果。常州汤氏为文艺世家,我有汤雨生的诗笺,汤润之的牡丹扇,汤禄名的蔬果扇,汤定之的萱花扇。吕景端(字蛰庐),别署“药禅居士”,有《药禅室随笔》,我藏其手札一通。恽毓珂(字瑾叔),有《兰窗瘦梦词》一诗笺在我处。屠寄,觅其尺牍不得,仅藏其梅红名片。还有张寿龄致史致谔书札一册。寿龄,前清进士,民初任江苏都督府秘书长。庄思缄,乃一便条,寥寥数字而已。张黎青(号肖伧),著《歌台摭旧》,熟于梨园掌故,为我书扇。我获署名“吹万”所书扇,误以为金山高吹万,但字迹不相肖,既而考得此乃常州吴瀛(字景洲——吴祖光之父),“吹万”乃其号。他不仅能书,复擅画艺。冯超然(字慎得),在沪上卖画,称“三吴一冯”,三吴为吴待秋、吴湖帆、吴子深;一冯即自称“嵩山居士”的冯超然,我藏其山水扇,但非精品。沪上写市招负盛名的汪洵(字渊若),我有其书扇。后为唐驼,我有其书联。

《因是子日记》

《越缦堂日记》是李慈铭的作品,数量庞大,曾影印出版。此后有《因是子日记》,这是常州蒋维乔的作品,数量不在《越缦堂日记》之下。维乔字竹庄,生于一八六四年,卒于一九五七年,他是教育界的老前辈,又是我的忘年交。他在清季,有鉴于启蒙读物,只有《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等,取材和儿童的意识距离太远,大不以为然。自他应聘商务印书馆,便首先编撰《小学国文教科书》,各校纷纷采用。我在小学,即读他所编的国文。不料后来我参加《中国国学会》,认识了他老人家,他主持诚明文学院,承他不弃,邀我担任教授,这真所谓受宠若惊了。

他治文学、哲学、史学、佛学,以及老庄道家,范畴很大。那《因是子静坐法》名震国内外,掩盖了其他的学术。他每天写日记,持之以恒,从不间断,即称《因是子日记》。这日记内容包罗万象,他一生的经历,都写入日记中,如办中国教学会、爱国学社,任江西、江苏教育厅长,东南大学、光华大学校长,鸿英图书馆馆长,这一系列的文化事业,叙述很详。尤其《苏报》案始末,他身历目击,足为信史。且交游甚广,如与章太炎、邹容、黄炎培、蔡元培、陈梦坡、吴敬恒等的往还,及国家大事,社会琐闻。又他所作的诗文游记,一股拢儿都充为日记资料,所以最近逝世的沈延国,写了一篇《回忆蒋竹庄先生》,极推崇该日记的珍贵、丰富。当时商务印书馆请他整理一下,为之付印,可是他事情忙,没有工夫整理,也就因循未成事实。后来他八十寿诞,门生故旧,拟将日记全部刊印,作为寿礼,由于数十册的日记稿,过于庞大,而其时纸张奇缺,排印工费用高涨,实在印不起,只得搁置。此后维乔一位爱孙,被错划右派,他老人家抑郁成疾,卒致辞世。这部日记稿本,为公家保存。我曾瞻阅过,用毛笔作蝇头小楷,一笔不苟。希望公家把它付诸梨枣,把这第一手资料,供文史学界参考,这是当务之急啊!

中国藏书家考略

前人有那么一句话“开卷有益”,因此我从幼即喜购书,成为书癖,虽没有亡友谢刚主所谓“知道明天要死,今天的书还是要买的”这样所癖之深,可是数十年来也积有将近万卷。 日寇侵华损失了一部分,十年浩劫,损失更多。一自拨雾见天,又添补续购,致橱架有书满之患,没有办法,一包包的摊在地上,开玩笑对人说:“这真是斯文扫地了。”

我很欣羡那些藏书家坐拥百城,有南面王不易之乐。潘博山赠了我一部《藏书家尺牍》影印本,蒋吟秋在可园博约堂编了一部《吴中藏书先哲考略》,也蒙他见贻,我都奉为至宝。而内容更全面的,为杨立诚、金步瀛编纂的《中国藏书家考略》,上起秦汉,下迄清末,都七百四十余人,这书当然非备不可了。

在几年前,我友张慎庵出示这部《中国藏书家考略》,书本的天地头,满写着蝇头细楷,却增加了一百一十七人,订正了一百七十多处,钤有羼提居士印章,慎庵认为出于潘伯鹰手校,并在封面上题写了几句。经我寓目,断为常熟俞运之的补订。运之为俞钟颖哲嗣,又为我故交俞天愤的从昆仲,别署羼提居士。我熟稔他的夫人宠镜蓉,镜蓉为运之编刊《舍庵诗词残稿》,我撰了短跋。诗词精微婉约,骋秘抽妍,且晚年病废,食贫励志,尤为可钦。慎庵知我对这书爱不释手,便慨然送给了我,我把原有的一册为偿,于是我纸帐铜瓶室多了一个长物,这是多么可喜啊!

藏书家潘景郑

昔贤刻书,无非传衍著述,嘉惠后学,确是件大功德事。清咸同年间,姑苏潘祖荫,富藏书,又喜刻书,如滂喜斋、功顺堂丛书,当时是名重儒林的。现今的版本目录专家潘景郑,便是祖荫的侄孙,渊源家学,克绍箕裘,累代的典籍,固已很多,他又在原有基础上,陆续购置,坐拥百城,南面不易。解放后,有鉴人民政府重视文献,他慨然把平素集得的清代乡会试朱卷等一千多种,及其他图籍,捐献上海图书馆。又拓存苏州碑刻千余种外,复购有叶氏缘督庐,刘氏聚学轩所藏拓本,及其他藏家所拓,合之二万种左右,悉数捐赠上海历史文献图书馆,今已并入上海图书馆了。他又收藏碑刻砖瓦等,为数亦不少,如六朝、隋、唐墓志,六朝造像,宋、辽、金、元经幢,汉砖汉瓦百余种,以及唐代残石、唐代井栏,都有历史参考价值,一股拢儿捐赠苏南文管会,现归南京博物馆收藏。可见私有不如公有,景郑固有先见之明。

景郑十三四岁,习训诂之学,阅读《说文解字》,凡属小学、音韵诸籍,见辄罗致,以补家藏所不足。十六七岁,从吴癯安学词曲,凡词曲的刻本及流传本,搜罗殆遍。此后叶恭绰编《清词钞》,景郑提供了很多的资料。弱冠后,治目录金石之学,收藏书目十备八九,又根据北平图书馆目录类的书目,或借抄、或晒印,今亦在上海图书馆,以供众览。

景郑来沪工作,以寓所限于地位,所有藏物难于容纳,除携带一部分外,其他留置故宅。书柜累累,均被其侄子论斤售出。又家藏书版二三万块,被作为薪柴,一并毁去,这是景郑很痛惜的。他研治《玉篇》,校录成稿,未及装订册子。有一次,家中送来酱菜数瓮,视之,包扎瓮口的,便是他的《玉篇》散页,为之啼笑皆非。

景郑夫人陶令谐,为苏州名画家陶怀玉的后裔,娴雅通文,治家勤劳,甲子岁结为佳偶,一九八四年又逢甲子,恰为六十岁,鸿案齐眉,琴瑟静好,这一点也足励俗敦风,朋好为他奉觞祝贺。最近,齐鲁书社为他刊印了《寄沤剩稿》。

藏书票

历来嗜书成癖者,不少都记载在《中国藏书家考略》中,他们获得心爱的书,视同连城之宝,往往在书页上钤上一二印章,称为藏书印。这些藏书印,有朱文、有白文,有署姓名的、有标斋室的,甚至钤着“子孙永保”等字样,实则这句话是不兑现的,子孙们颇多不读父书,把所有的典籍,论斤卖掉,或任其虫蛀鼠蚀,作废纸处理,所谓“永保”,也就空言徒托了。

时代在进展,藏书家的趣味也在逐渐改变,除了藏书印外,又有以藏书票为藏书标记者。此风自欧美传来,渐成国人的习尚。近来东西各国不断创新,花式很多,不仅把这票贴在书册的首页上,且复流散开,供人欣赏,有似集邮、集火花般的集藏书票。原来这种藏书票,属于版画之一,它不拘一格,你爱什么,就刻成什么,你有什么想法和希望,都可从藏书票上表达出来。至于藏书者的姓名,当然是藏书者的特征,比起以往的藏书印要广泛得多,也非藏书印所能比,并且充满着时代气息,所以更受社会的欢迎。

最近,文汇报等单位举办首届上海读书晚会,善雕印纽者杨忠明,特为刻制了很有艺术思想的新颖藏书票,以示祝贺。他取刘向语:“少而好学,如日出之阳;壮而好学,如月中之光。”故图案中有日月光辉,上端S形的云气,比作书页的展开。下为我国地图,一火箭从西北方升起,表示中华的崛起,有待于青年学习丰富的知识。而半圆之月,似英文之D,云气似英文之S,D与S,又为“读书”二字的拼音字头,是颇具巧思的。

我在辞典的围城中

我爱书成癖,更爱好文史性的辞典,备列左右,有什么难以索解的字句,比较冷僻的典故,随时可以翻检,仿佛追随着春风杖履的老师,请教是挺便当的。

记得我幼年时,只有一部《康熙字典》,其他什么都没有。我入私塾,教我读书的,是顾慰若先生。顾先生年逾六十,目力不济,有时需翻查字典,可是这字典是同文书局的石印本,字细似蚁足,看不清楚,顾先生总叫我读给他听,次数多了,我渐渐地懂得按部首翻检。有一次,买到一本习字帖,是清季书法家黄自元所写的《醉翁亭记》,既知道这篇文章是欧阳修的名作,收在《古文观止》里,便纠绕我的祖父锦庭公买《古文观止》。又知欧阳修是宋代人,就把宋代古文家的名儿记录下来,推而唐代、晋代、汉代的,一一记录,成一小册。有人告诉我,凡此皆收入《尚友录》一书,就赶快买了《尚友录》(这时还没有《中国人名大辞典》)。奈这书是按韵目翻检的,我不了解韵目,好在我不怕麻烦,为了翻检某某人,就从头翻到某姓,再从某姓翻到某某人,翻得熟了,居然能掌握关捩。揣摩再揣摩,更知道什么平上去入和一东二冬三江四支等等,韵目的难关就给我攻破了。此后翻检辞典,用部首和韵目,都有了门径。

商务印书馆于一九一五年刊印了《辞源》,一九三一年又出续编,我都购置着,奉为金科玉律。这部《辞源》的编辑,均一时名流,主编陆尔奎,我曾获得他一通亲笔书札,既而又和他老人家的哲嗣陆露沙相识。此后,又和当时编辑该书的蒋维乔、王蕴章为稔友,因此我对这部书特别有感情。不料“一?二八”之役,毁于兵燹,乃重购一部,若干年来,以翻检频繁,致书页破损,复又置一新者。中华书局一九三六年刊行《辞海》,与《辞源》收编的条目,不尽相同,可相互参照,又成我必备之书了。《辞源》和《辞海》是综合性的,关于地名人名,当然仅仅占一小部分,我就另备《中国古今地名大辞典》和《中国人名大辞典》。我素来注意近代人物,又购《同姓名辞典》、《当代中国名人录》、《新中国人物志》、《近世人物志》、《民国名人图鉴》、《历代人物年表综录》、《中国历代书画篆刻字号索引》、《室名别号索引》、《古今人物别号索引》、《词林辑略》、《中国画家辞典》、《清代七百名人传》等等,有些虽不标称辞典,而实际都具有辞典功用。又朱起凤的《辞通》,它的特点,能从声音的通假上寻求文字训诂,还将古书中各种类型的两个字的合成词排比整理、分部编次,也是我所需要的。其他还有《四库全书学典》、《新知识辞典》、《辞渊》、《文学辞典》、《文艺词典》、《中国近代出版史料》,《渊鉴类函》、《佩文韵府》等,备此种种,也就算楚楚可观的了。可是经过十年浩劫,所有的书,包括辞典在内,被掠一空。但我自以为尚有曹孟德所谓“烈士暮年,壮心不已”的精神,既损失的再行补购,又添置了四十大册的《中文大辞典》、《中国文学家大辞典》、《中国美术家大辞典》、《中国现代六百家小传》、《常用典故词典》、《中国近代史辞典》、《简明历史辞典》、《简明美术辞典》、《俗语典》、《中国历史大辞典》、《中国古今姓氏辞典》、《清代文集分类索引》、《历代官制概略》、《中国戏曲曲艺辞典》、《中国名胜辞典》、《中国历史文化名城辞典》、《中国古代名句辞典》、《唐诗鉴赏辞典》、《中国历史人物生卒年表》,以及变综合性为中国古代文史辞典的《辞源》四大册。由上海辞书出版社新出的《辞海》三大册附增补本,堆得满架满橱,几乎无可容纳。那行将出版的《汉语大词典》、《美术大辞典》,我也预备购买,将来摆在哪里,在所不顾。

我对于刊印辞典,有小小的意见。如《中国人名大辞典》是部很实用的辞书,可是这书所收人物断于清末,迄今已过去半个多世纪,逝世的名人,不计其数,都没有列入书中,甚至孙中山也榜上无名,似乎太说不过去了吧?我认为应当急起直追,赶出《中国人名大辞典续集)。又如重印诸辞书,往往把原有的编辑名单,摈除不录,这是很不道德的。原有的编辑,花过相当的脑力,决不能一笔勾销。序跋可留存的,也当留存一些,以见当时编刊的经过。又环顾欧美各国及东邻日本,他们在字典辞典之外,别有一种事典,以事实为主,作概括系统的纪述,便于稽考和查阅。这一类型的书,我国目前尚付阙如,是不是也当备此一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