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刘永平在十年浩劫初期高中毕业,七十年代初在县上的公路交通单位参加了工作,当养路工人才半年,就被道班的代班长称为“三害”的尖子。其中尤为要命、影响仕途的是那两顶“无政府主义”和“自由主义”的“两害”帽子。代班长报告给了他们的上司田局长。田局长一时动怒,让写份检讨。刘永平刻意写了份长达两千多字的洋洋檄文,亲自给了田局长。竟然被田局长用美式吉普车接到局里,摇身变成了政工干事。又是一篇《吴县五小工业情况调查报告》投于《陕西日报》,被刊用后,被县政府擢用到办公室去爬格子。他不想以后从爬格子变成爬梯子,成为县长或进而升为********。他眼馋那摇红绿小旗子的,视红旗子在公路上微微一摆,像如来佛的手心,陆地上跑的汽车全变成了手心的孙悟空,全部在他的小红旗下绵羊般统统停下。后来他夙心往志,还是当了公路上摇旗子的。在他摇旗子的生涯中,就在吴山交通检查站当站长时,发生了下面一件事,使他从此因祸得福,时来运转、官运亨通。
美丽春季的一个早晨,程市长的宝马车刚过了漫长的郊区闹市,就似离了弦的箭狂奔了起来,可奔了不多时,却嘎然一声,被小李一脚刹车,把车搁在了那儿。
车是一位青年交通监理员用标准的指挥手势挡住的。这个叫小晁的小伙高个子,活像一尊神相,唯恐这辆00002号车越他而去似的,示意停车的手,足在头上能停一分钟。他头顶国徽,穿着一身灰色的监理服,戴着一双白得耀眼的手套;长方形黝黑色脸上挤出的嫣红,绽放着笑容,笔挺地向小李敬着礼。
“司机同志!请出示您的驾驶证及行驶证。”小李这阵儿就像耗子见了猫,在平日自负的脸上却也勉强地挂着几丝灿烂。可这舌头在这关键时刻,就不灵巧了,想撇几句普通话,扎扎势,却嘴里像含了糨糊,成了结巴腔,不尴不尬的,让扬秘书也站在旁边笑得不自在。
“程市长的车被小晁扣了!”田副站长给刘永平火急火燎地汇报着。
田副站长的汇报给沉浸在无聊中的刘永平却添了一桩心事。他屈着胳膊弯儿,双手压在后脑勺上,半仰的身子如躺在针毡上反复辗转,烦燥不安,久久不能入睡。寻思堂堂公路学院毕业的小晁,就怎么不食人间烟火,不明事理呢?市长的司机即使没有携带驾驶证和行驶证,他也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去挡。他为这个刚出茅屋的牛犊而犯愁,思绪就像理不清的缕缕棉絮,将他的大脑塞得严严实实,似乎就要在次日凌晨即将爆破。
市交通监理处的相处长办公室里,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声,震碎了死一样的寂静,相处的心紧缩了一下,随即拎起了话筒。
“你是相处长吗?”
“我就是!”
“你们靠市郊外北边第一个交通检查站,有没有一个叫晁治国的年轻监理员,他挡扣了程市长的车,你们看着办吧!”
相处长给刘永平打电话时,他不禁皱了皱眉头,还板起了气得潮红的脸色,这些刘永平在电活里看不到。他让刘永平火速赶到他的办公室。
指示精神有两条:一是当即送回被扣的车,并亲自带上晁治国向小李师傅赔情道谦;二是责成晁治国写出书面检讨,直接送监理处办公室。
清晨的太阳,鲜嫩得一如破皮而出的蛋黄,柔稠出细腻的质感。而这时脸上挤满愁绪的刘永平却丝毫没有感到晨曦对他带来的欣慰。车归还了人家,还得搭上自己这张不值钱的脸,给小李师傅说几句好话;掂上小晁几张薄如蝉翼又似重如千斤的检讨,把处里敷衍一下。这些他都好应付,就是程市长那头怎么对付?这却难倒了平时鬼点子多如牛毛的刘永平。这时刘永平眉宇间又比往日多了几条折子。他几天一直拼命地想:怎样才能使这起破事,奇迹般地变成好事?他差点儿想出病来。今天进市政府大院时才拿定了主意。他寻思:不管结果是好还是坏,要杀的猪,躲在杀它的案下,始终还是要挨刀子的。
刘永平虽穿着一身灰不唧唧的监理服,却在市政府大院里还认识几个乡党,譬如市政府办公室付主任张磊,今天就派上了用场。
他问张磊:“听说程市长上半年在哪个县城的街上还抓过小偷;到市政府上班还常搭公交车;还真有指挥公安民警侦破过几起大案?还有哪些事迹,能通过你或其他人了解一下吗?”
张磊眯着高度近视镜片后面的眼睛,像是一只乌龟爬在桌子上,探出头,伸长脖子,静静地死盯着刘永平。
深不可测的张磊,答应了刘永平的请求,他俩乘电梯一块儿见到了杨秘书。
杨秘书个头不高,丰腴的鼻子上也架着一副近视镜。他问刘永平有什么事,还有下面解决不了的,怎么就直接找他说事。刘永平就把档程市长车的事全部兜了出来。
杨秘书说:“这破事我知道!你们虽然是条条领寻,可提拔领导,还要征求我们当地领导意见的。”
刘永平说:“是呀!我们做错了。”
“给程市长开车的小李就是违章了,你们也可以向我们正面反映,怎么能扣车呢。”
“小晁写了份检讨,麻烦你们能看看。”
“你把检讨留在这儿,以后类似这样的事儿可不能再干了。”
“是不能再干了!另外,我还想问问程市长的一些事。”刘永平用乞求的眼神瞅着扬秘书。”
“你是闲扯淡,还配谈程市长的事。”他一脸轻慢,用轻蔑的眼光打量着刘永平,讥诮地说。
“我想问问程市长朴实、深入基层,与群众三同的工作作风。”
杨秘书的脸突然由阴放晴,满脸阳光地说:“噢,要问这个。”
他口若悬河,几乎中间没有标点。全部道出了程市长从来不搞特殊,上班不坐自己的专车,下乡与农民同睡一条炕,同吃一样粗米淡饭。还举出了许多为群众办实事,救济穷苦老百姓,做出令人震惊的好事。这些刘永平全用笔和脑子记了下来。他回站后,一时笔兴大发,写出了近两千字《程市长化身》的文章。市上日报的鲁总编,拿起这篇标榜程市长的文章,像条兔子跑去让程市长签发。当然程市长对写他的这篇文章赞口不绝。他打破沙锅问鲁总编,写这篇文章的刘永平是干什么的,啥职务。
在发生此事后的几天,正逢长安、临潼路霸事件突发,祸起萧墙。把刘永平他们划归公安管理。尔后,他们就成了马路警察。隶属于各县市的公安部门,打破了原来条条管理的格局。刘永平怀才大遇,就因为程市长吹过号子,被提拔为县交警大队的副大队长。后来又被评定为交通事故技术鉴定工程师,可算得上是屈指可数的交管里手。交通事故方面有份量的学术论文,就发表了一沓子。这些论文鞭辟入理,妙笔生花,深得高层内行的喜爱。奇难复杂的交肇案子都是他处理的,常被小字辈翘大拇指称绝。一米八的个子,白里透红的肤色常呈在长方形的脸上,人常说他脸上气色好,一双眼睛虽小,但自豪或激动时都会奋力睁大,放出凝聚性很强的光芒。一旦一时意识自己的举止言谈不协调,不如别人,就想到了谦虚谨慎,眼睛就会眯成一条缝,里面一片雾沉沉的,同濒临死的鱼一样。他常以一条不新鲜鱼的模样,出现在大队民警中。刘永平知道自己的客观情况。他以为自己应该是被人们喜欢的,的确大家也很喜欢他。因为他为人正直,刚直不阿,诚实善良,勤奋好学,不像有些人凭舔尻子,用钱买官爬了上去。干警们说他是凭真干实干,才气横溢方提了个副大队长。如果遇上了哪太贪的公安局长,把他只能当做庸才用,这阵儿要想混个副主任科员也难。刘永平虽然侦破案子鬼点子多,可这次却是穷途末路。他面对像块铁板一样,没有任何缝隙可钻的死亡逃逸事故,却显得无能为力,一片茫然。
八
按照中国交通事故涉及人命问题的处理程序,应该是先处理安葬事宜,后认定事故责任和处理善后问题。车祸后的第六天,刘永平通知事故双方来交警大队处理安葬。
事故调解室内外的气氛没有新的变化,还是往日的老情调,闹哄哄的。死者的男女亲朋足有四十来号人,簇拥在门前像逛庙会似的。几个威猛的大汉大声吆喝着,让肇事司机滚出来要揍;室内肇事司机苗玉龙的父亲苗杰低着蔫了的头,一言不发,挨着连株炮般的训斥乃至辱骂。苗杰这会儿真像是被什么东西撕咬着,痛苦极了。
苗玉龙虽说是三十多岁的人了,但还是个未婚的童男。前些日子,媒婆前脚踏后脚给苗玉龙说媳妇的不少,可他眼头儿高,百里挑一只瞅准了邻村苗条秀丽的晓红姑娘,定好前天去镇政府领结婚证,晓红爹这阵儿听说玉龙开车撞死了人,把女儿圈在家中,不让晓红跟玉龙出门。
苗玉龙思前想后,不禁潸然泪下。这真是:
昔日发财营运中,
夏利美人两关情;
忽降车祸美人丢,
桃花依旧笑春风。
事故股这边,死者王秀兰的父亲王天祥黑着脸向刘永平要司机,说是今天见不到轧死女儿的司机,就要碰死在刘永平的面前,说着一头扎向怀里,被事故股王治国拉开了。这时交警大队的汤正元大队长走进门。他的脸炭红鼓涨,对着死者的父亲大吼:“别拉,让他寻死,我看他到底想干什么?”周围的人一愣,王天祥顺势一朴塌坐下去靠在长椅上,鼻一把,泪一把地哀号起来。
处理安葬问题都这样。作为一个全年要受理八十多起死亡交肇案子的主管刘永平早就神经麻木,不再为之新鲜了。正在处理安葬问题的乌烟瘴气中,张素霞粲然的笑脸突然出现在刘永平若无所事的眼帘中,他一闪奔在妻子张素霞的身旁,心急火燎地问:“有啥事这么急,下班还得一会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