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烈日下,割麦的人们虽然戴着席篷子,依然挥汗如雨,身上裹着湿透了的衣衫,弯着腰挥动着镰刀,一大罐子焦大麦茶很快就现了底儿。田仁学带着明理也来了,他们戴着席篷子跟在后面拾着收割时遗落的麦穗儿,晒得脸蛋儿通红。拾麦子的还有别家的七八个人,多是孩子,也有两名妇人。拾麦子的人大多比较规矩,也有个别人顺手牵羊抓扯的。
“狗儿娘!您怎么光偷麦呢!”田仁学对着一个中年妇人斥责起来。
那个被田仁学称作狗儿娘的妇人那氏,娘家本是邻县鲍清望族,后来衰微了。丈夫关世雄暴戾乖张,不务正业,整日呼朋唤友,抢人拉票。他还抢劫了本村一家亲戚的女子在外长期霸占厮混;并且还拉有命债。也许是报应不爽,一天夜里,关世雄突患暴病吐血身亡。丧事甫毕,他的那些仁兄义弟故朋旧友便蜂拥而至,讨债索账,把财物搜括一空,并把房宅田土变卖抵债瓜分,只剩下二亩坟地和两间场屋留给了那氏母子。那氏母子搬进场屋,就靠着这二亩坟地维持着生计,生活非常艰难。遇上旱涝,更是生活无着。然而,毕竟还得生活下去,特别是看着嗷嗷待哺的幼子,于是不得不逐渐地抛弃了其贵族血统的尊贵与矜持,放下颜面,走上了“吃浮食”“图现成”的行径。那氏有着一副姣好的脸蛋儿和窈窕的身段,虽年过三旬,仍有几点动人之处,不免有时会引来个别游蜂荡蝶。久之,那氏也就就坡下驴顺水推舟,半推半就地开发利用起自身潜在的价值来,每回换个半斗三升的来补贴生计。今天那氏的麦子还没有开镰,便领着儿子狗儿来拾麦子,由于积习难改,照常随手抓拿,田仁学看不过便斥责起来。
“哎呀呀!我说四爷呀,您咋恁说话呢?俗话说——‘不偷不拿,手里没有个啥!’看您家恁大块地,能打十几石麦子呢!俺能捡几粒儿呀,您就看进眼里了?再说了,吃馍还要撒渣呢!”那氏脸也不红,反倒像占着理儿似地滔滔不绝地说个没完。
田仁学还要发话,听见父亲喊道:“毛孩儿,带明理回去,看晌午饭好了没有——噢,把茶罐子拎回去拎罐子茶回来!”田大忠当然知道那氏的行径,只是装作没有看见,由她去,懒得计较,孤儿寡母的也怪可怜的。见儿子仁学一副认真的样子,不想让他继续说下去,便把仁学支开了。
田仁学领着明理回到家里,见晌午饭已经好了,嫂子正准备出门往地里送去呢,便灌了茶拎着茶罐子前头走了。来到地头儿,忙放下罐子,又回头跑着去迎接后面的嫂子去了。理娘头上戴着席篷子,左臂挎着竹篮,右手拎着一个罐子,挪着一双小脚,咯扭咯扭才刚刚走到长身地的北头儿。田大忠见天晌午了,茶到了,饭也快到了,便放下镰刀,招呼大家歇息喝茶。田仁祥放下镰刀,也跟在仁学后头朝地北头儿跑去。理娘把竹篮子和罐子交给仁学仁祥,就转身回去了,家里还关着三个孩子呢。
长身地南头儿枕着一条西北东南走向的洪路沟,沟的两岸夹岸立着四行挺拔苍翠的杨树,遮天蔽日,浓荫覆盖了整条河沟与两岸。树荫下,凉风习习,已有几家割麦子的人家在吃饭歇晌了。田大忠父子与麦客们也围坐树荫下吃饭:一盘炒鸡蛋,两盘炒青菜,一罐子面筋鸡蛋汤和半篮子好面馍,馍上面堆着七八个粽子。吃着粽子,人们才记起当天是端午节。端午节通常在芒种前后,“芒种忙,忙打场,”因此黄淮平原农家很少有享受端午节的时间的,每每被忽略和遗忘。早上家人们下湖走了后,理娘拿把镰刀牵着果果带着莲莲到东汪北面的小河沟沿上割了一把艾回家插在屋檐下;又向挑担溜乡卖粽子的买了十来个粽子,点缀一下端午节的气氛。为了应对这个节日及抢收小麦期间的生活,理娘扫干净了囤底儿,把仅有的麦子淘洗晒干磨成了新麦入仓前的最后半缸好面。理娘觉得,收割麦子活儿重,应该吃好点儿;再说,请了短工,割着麦子,总不能给人家吃杂面吧!
吃完饭,歇了一会儿晌,又回到麦地里。午后的太阳更是火辣辣的灼人,再加上刚从凉阴下出来,倍感暑热难耐,还没干活,就已经浑身是汗了。田大忠首先弯腰挥镰,于是“拖网”又缓缓前进了。半下午,明理头戴席篷子,满头是汗地赶到地里,还没来到跟前就大声喊着:“俺老——二老家拉完了——要您回去赶车——”田大忠明白,是东院儿地里的麦子拉完了,让回去赶车拉自家的麦子。田大忠直起腰来,端详了一下尚未割完的麦子,交代田仁喜领着继续割麦,自己领着明理一起回家去了。
大槐树前的大场早已经过耙松、平整、洒水、撒糠和轧实的所有程序,整个打麦场坚实平整光洁,宛如溜冰场光洁如镜的冰面。大半个场上摊着晾晒的麦头子,田大才一家人在忙活着,呈现一片繁忙的丰收景象。打麦场中央偏东北的位置横卧着一把铡刀,田仁智面东岔开双腿握着铡把掀起铡口,田大才蹲跪在铡刀北侧,双手卡着一个麦个子的下截儿熟练地往左一摆,把麦个子喂进铡口,麦腰子刚好斜卧在铡刀的刃口下面,田仁智用力压下铡刀,“嚓——”的一声,秸秆纷飞,麦腰子与麦个子瞬间分作两段。田大才顺手把半截子麦茬往左侧一甩,扭腰从右后侧再捞过一个麦个子,顺势往左一摆,麦个子又喂进了田仁智刚刚掀开的铡口。铡刀右侧,吉祥和小换儿捡着已经被铡断了的麦腰子把残留的疙瘩解开抖散;家里其他人则挥舞着杈子把铡去了下半段麦秆的半截麦头子挑散开来,利用这大太阳尽快晒干,好打场脱粒。
刚刚卸完麦子的大车静静地停在大场西侧,大黄牛站在车前慢悠悠地反刍咀嚼着,嘴角悬吊着两股晃动着的白沫。小毛驴的深灰小巧身形紧挨着大黄牛的庞大躯体组成一幅滑稽可笑的画面。
田大忠领着明理走上麦场。明理跑回家里去了。田大忠走进繁忙的麦场,跟兄弟大才交谈了几句,就走进自家大门,担着筲下了井池,担了一挑子水上来,放到黄牛和毛驴跟前,黄牛一头埋下去常饮不起——果然是“老牛喝水大憋气”呢。毛驴只喝了几口,大概是不如黄牛出力流汗多的缘故吧。田大忠把残水倒掉,重新担了一挑子水回家。
田大忠来到大车左侧前端,见牛驴都没有卸套,就解下缰绳,轻轻抖动一下,没有挥鞭,黄牛和毛驴就懂事似地拉紧了套绳,大车“嘎吱”“嘎吱”地前进了。“吁——”田大忠忙勒住牲口停下大车,转身弯腰摘下挂在车帮横牚下的一个黑乎乎油垢累累的膏壶,提起膏子,把吊在下端的嘀嗒着黑黢黢粘乎乎的棉籽油的一段布条压到车轴上来回蹭着。四个车轴膏完了油,再驱动大车,果然声音小了许多。到了坡口,田大忠伸手拉着大车车帮的横牚,让大车缓缓下坡。下到大路,田大忠抬身坐上车帮前端,右手持鞭,驾车西去。来到麦地里,田仁祥田仁学跑过来配合装车。车厢装平以后,田仁祥跃上车去,田大忠和仁学往车上甩送麦个子,仁祥在车上码放,一直码成四周伸出车外的高高的立方体的麦垛。然后用绳子上下前后捆绑结实。田仁祥跳下来,解开缰绳,挥鞭赶车上路。田大忠背着双手悠闲地跟在后头。
割完拉完长身地的麦子天已经擦黑了,田大忠父子接着又把麦子码放在打麦场西北角的大楝树下,码成一座高高的长方体的麦垛,以给东院田大才家留下更宽敞的打麦场地,也给自家腾出一小块儿明天卸车的地方。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