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跟着父亲躲出去了,祖父对家里做了简短的安排,便握着他的白蜡棍走出门去,一个人在暗夜里像守护神一样,在宅前宅后、村里村外巡视着。祖父总是那样,遇有风吹草动,就成了家里的守护神,成了村里的守护神。
忠老爷目送着田仁喜领着明理过了大路,到了田仁连家门前,被田仁连迎进家门,自己就在大场上转悠着观察着。后来见仁祥仁学回来了,就一起回到家里。
忠老爷在床头儿点亮了灯,然后到锅屋把菜刀拿进东屋放到卧室床头的箱子上;又把抓钩子、锄头找出来,放到东屋门后头。最后拿出自己心爱的白蜡棍——粗方盈手,高可齐眉,通体橙黄,油光锃亮,紧紧握在手里,神情严峻地告诉仁祥仁学夜里可能有土匪的情况以后,交代说:
“今儿黑来大要出去,你们插好大门睡觉,没听见大说话就不要开大门。如果有什么动静,就赶紧起来捞家伙。广儿就守在院子西边,南屋西头儿那个墙头要守住。毛孩儿在院子里接应。都不要害怕,大就在大门外。家伙在这儿,都看到了吧?都听清了吧?”兄弟俩答应着。
“好!大出去了,你们插好大门,睡觉。”忠老爷说罢,换了一身黑衣裤,提着白蜡棍出了大门,身后大门关上了,随后听到插门闩的声音。
外面已经黑定了。忠老爷立定身躯,站在大门外,但只见:
天如墨染,地似漆蒙。天如墨染,阴云重锁蔽星月;地似漆蒙,浊雾合围走狼虫。天不见,党国贪腐,大官小官无官正;地无言,黎民吞声,阴鬼阳鬼皆鬼行。安能得,神猴奋起金箍棒,瘴疠烟消玉宇清。
待了片刻,忠老爷双目适应了黑暗的环境,迷蒙昏暗的天光下似乎隐隐可以辨识脚下的地面。忠老爷提着短棍,在这暗夜里寻觅着伺候着那群夜行的丑类。他在宅子周边转了一圈,没有什么动静。心中琢磨着:他们从西边来要到庄东头儿,为避免庄里狗叫或者碰见什么人,一定会绕道庄外先到庄东。想到这里,忠老爷提着短棍,下到大路,顺着大路向东走去。忠老爷站在庄东头儿的十字路口,南北路上没有一丝声响,远处的东汪、北汪泛着淡淡的灰白;东面柳树行的两行黑黢黢高大的柳树影影绰绰地侍立在大路的两侧。忠老爷在十字路口来回踱着步子,耳目并用地努力搜寻着一切可疑信息。
忽然庄里传来几声犬吠,忠老爷快步往回走去。来到井池口,转身进了井池,厠身树后,静静地观察着谛听着等待着。终于一切归于寂然。忠老爷走上自家宅子,来到大门口,侧耳细听,院内没有动静。又转身往东转南走进南北巷子,拐进宅后东西巷子,整条巷子以及巷南的人家也是一片寂静。“他娘的,怎么还没来呀!”忠老爷轻轻骂了一句,又转回门前来。
“吱呀”一声,东院大门开了:
“哥,您还没睡?”田大才出来了,看见忠老爷走过来,招呼着。
“噢?您也没睡呀!”忠老爷对弟弟说,“我不困,在外面转转。”
哥俩站在门口交谈了一阵匪情及两家防备的事儿,忠老爷又说了一下刚才巡察的情况,最后对弟弟说:
“我在外面转着,你回去睡觉吧,警醒点儿就行了。”
田大才知道,为了两家的安危,他哥今夜是不会睡觉了,就转身进去拿出一条高板凳,递给哥哥,说道:
“哥,待会儿乏了坐着歇歇,石头上凉。哥一个人在外面要小心啊!”说罢,进去了,闩上了大门。
忠老爷把板凳放到大槐树跟前,面北坐下,背倚槐树,手握短棍,闭目养神,俨然一位巡营完毕回归虎帐小憩的将军。
“田百磊这个败类!”忠老爷的思绪转到了今年春天瓦房院田明一家遭抢的事,不由得骂出了声。
田明一家是芦荻村的富户,与庄西头儿的炮楼主儿蹇宝生家伯仲之间,一直是土匪垂涎的肥肉。但是瓦房院有两重院落,院墙高而坚实,父子四人身材高大魁梧,还有长工住在前院,土匪一直惦记着却又一直不敢动手。终于,田百磊想出了个损招。正月十六日晚上人定之后,八九个蒙面人侵入了田明一的近支本家田彦明家。田彦明是一个小户人家,一家四口人,两个孩子还小,刚起步做生意,家道还算殷实。匪徒们用刀逼着田彦明:要么帮着叫开田明一家的大门,要么杀死他全家。田彦明被逼无奈,只得接受了帮匪徒们“叫门”的要求。田明一一家耕读传家宽厚待人,听到是本家爷们半夜叫门,认为一定是有什么急事求助,一点戒备都没有就打开了大门。大门一打开,八九个匪徒一拥而入,大门外田彦明狠狠扇了自己两个耳光扭头跑了。匪徒们进门把长工肖学印锁进门房,留下一名匪徒守住大门,其余的冲进后院,用刀逼着田明一,立海、立瀛、立洲三兄弟怕伤了父亲,只好束手就缚。匪徒们把三兄弟分别锁在三间屋子里,又把妇女孩子逼在卧房里不准出来,之后就用刀逼迫着田明一交出烟土和银元。被关锁在锅屋和磨房里的田立海,自己慢慢地弄开了捆绑的绳索,就忙着到锅台上摸菜刀,谁知越着急越摸不到,只好爬上磨盘,撕开屋盖的秫秸把子和麦茬,从屋顶上钻了出去,跳到院外,一边奔跑一边吼叫:
“土匪抢人了!快来人呀!”
土匪听到喊声,赶忙撇开田明一,搜卷了一些浮财撤出逃跑了。
田立海一口气跑到南庄儿,到田明海家借来快抢赶了回来,土匪已经跑远了。田立海端着枪往西一直撵过程桥,终于没有撵上土匪。
天亮了,芦荻村像开了锅,人们纷纷涌到瓦房院门前的大场上,七嘴八舌地议论着,一些老年人走进瓦房院看望安慰遭受抢劫劫难的一家人。一会儿田彦明领着妻子儿子低着头从东边过来了,一家大小四口低着头,躲避着人们鄙视的目光,忍受着人们的污言秽语的辱骂,来到瓦房院门口儿——昨夜亲自来过叫开了大门的地方。田彦明依旧低着头悄悄地侧视了一下夹道观看的老少爷们的熟悉的面孔,一下子脑袋垂得更低了,很不得马上缩进地底下去。他犹豫迟疑了一阵,还是毅然决然地抬腿迈过瓦房院大门的门槛。田彦明领着妻儿正要朝里走去,忽然肖学印跨过来拦在面前:
“嗬!昨夜大驾光临,怎么又不辞而别了呢?分了多少赃?怎么?天明了还要来明抢吗?呸!”田彦明一夜没有睡觉,经历了一夜的心灵折磨,一路上遭到无数乡亲爷们的鄙夷和唾弃,此刻又受到一个长工的当面奚落挖苦和羞辱,顿时面如死灰,踉跄了几下,又站稳身子,绕过肖学印,领着妻儿朝后院走去。穿过后院里稀疏的人群,来到堂屋——大瓦房门口,领着妻儿一溜儿跪地,一声不响,只顾砰砰磕头……田明一走出门来,平静地说了一句:
“别这样!不怪你们,知道是被逼的。”说着一一扶起,让进屋里。屋里田明一全家——除田明一外,都是怒目而视,面带鄙夷不屑与愤怒,连同几位前来看慰的老者都是如此。田彦明扑通一声又跪倒在地,把流着血的额头又朝地上抢去。田明一慌忙过来拉扶起来,一边生气地朝儿子喝道:
“立海!愣什么!快拿香灰来!”
一下子三个儿子三房媳妇登时忙乱起来:香灰捧来了,带子找来了,布块儿找来了,水盆端来了……
“明一做得对!明事理,厚道人!”忠老爷想到这里,心里对田明一赞许着,口中自语似地说了出来。
后来,田明一和田彦明一起告到官府,结果石沉大海,匪徒逍遥法外,而且周边村庄依然时有抢劫案件发生。村民们义愤很大,然而都畏惧田百磊等匪徒的凶悍残暴,都是敢怒而不敢言,都畏而远之。后来村民们推举田大忠、贾焕真和田家几位辈长年高者一起会商处置田百磊的办法。会上多数人认为田百磊勾结土匪祸害乡里,已经沦为田家子孙的败类,既然官府不管,那就由田家族人自行了断。于是请田大忠出手,剪除田百磊这个田家败类,为村民除害,为乡里除害。贾先生认为不妥,劝阻说:“村民自行处置,惹了人命官司,即便你是为民除害,官府也会找麻烦的!”贾先生说的是啊!世道就是这样,普通百姓平时除了抽夫服役完粮纳税之外是不知官府存在的,即便遭遇灾厄、伤害乃至死亡,需要救助和保护时,也每每不会感知国家的存在,不知道官府在哪里;可是当你一旦触犯律条,国家、官府马上就会出现在你面前。所以只好作罢,结果养痈遗患。忠老爷想到这里愤愤地自言自语道:“历来兵匪一家,官匪一家,老百姓活得真憋屈啊!哼!今儿个如果侵犯我家,撞到我的手上,我可就管不了那么多了!”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