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白色羽绒服都没有来得及拉上,被风吹得飘起来,起起落落的,像张开翅膀的大鸟——一只快乐的幸福的鸟儿,我知道此刻他要飞到哪里去。
寒假到了,我依然留在云婆婆家。父母来信说,他们的铁路越修越远了,就不来接我过年了,说春天、最多夏天就能完工,秋天、最多冬天就能安定下来。也就是说,最多还有一年时间,他们就能来接我了。
我只好继续等着。
我又去巧巧家玩,从那以后我就很喜欢去她家玩。
每次去,如果哥不在——巧巧说我也可以叫哥,当着面我没好意思叫,只在心里偷偷地叫,这样叫的时候,就有一种很强大又很有依靠的感觉——我就会在他房门口站一会儿,看墙上贴的那些画儿。都是他画的,有水粉,有素描,多半都是小城的景致。我一点儿都不懂画,但我觉得他画得真好。如果哥在,那么,房门多半是关着的,巧巧说他在里面写作业或是画画,我们就会安静一些。
事实上,大喊大叫的是巧巧,疯过那一次后我又回复了以前的安静。
有时,左右邻居的小孩,或是别的同学也会来巧巧家玩——巧巧随和开朗,人缘很好。人多了他们就玩躲猫猫,也就是捉迷藏。这个时候,我就会一个人到后院去荡秋千。
冬天的太阳暖暖地拥着我,我闭上眼睛,秋千在微风中轻轻地荡着,感觉微微有点晕眩。
“沙吉。”听到有人叫我。
睁开眼睛一看,是、是……哥!
我有点慌张,又暗暗高兴,他知道我叫沙吉,他总算是记住了我的名字。
“给。”他递给我一个烤得香喷喷、黄澄澄的糍粑。糍粑是糯米做成的,糯米蒸熟了放在石臼里去擂,擂烂了以后搓成圆圆的粑粑,晾干,烤着、炸着、蒸着都很好吃。是家家户户必备的年货。
我有点不知所措,不知他为什么要拿糍粑给我吃。我抬起头,看见他的眼睛就像树枝上的冰凌条子那样晶莹透亮。他笑望着我,我也不由自主地笑了一下,然后很听话地吃糍粑。
我吃糍粑的时候他坐在秋千上,好像还有什么事。
我想快点吃完,又担心吃相太难看,就背过脸去。我尽量快地吃完了,然后转过身来。他就拿出一封信递给我:“帮我做件事好不好?送封信。”
我突然明白了,他刚才给我吃东西是要我帮他做事,为什么要这样呢?我愿意的,我愿意为他做任何事。这样想着我有点难受。为了不让自己难受,我又想,他只是刚烤好一个糍粑,想出来边晒太阳边吃,碰巧我在荡秋千,就给我吃了。这样一想,我又高兴了。
我接过信,见信封写着“俞丽宛收”。
“就是她。”他展开一张画给我看。
上面是个很漂亮的女生,长发披肩,抿嘴微微地笑着,两个酒窝若隐若现。“她现在可能在县政府的大院里,如果见到她就把信给她,见不到就把信带回来。”他压低声音说。
我怀揣着信,悄悄地出了门,一出门就拔腿朝县政府跑去。
巧巧他们躲猫猫大呼小叫的声音很快就听不见了。我异常兴奋地跑着,像肩负着一项神圣的使命。
凛冽的寒风呼呼地在我耳边响着,吹得我耳朵生疼,但我不想停下来,我想早点完成我的使命。他那么相信我,叫我去送信,而不叫巧巧——尽管巧巧是他的亲妹妹。那么,也应该让他知道,我有多能干,多可信。
我跑过了虹桥,穿过了几条曲里八拐的巷子,终于,县政府就在前面了,我一鼓作气地冲了过去。
跑到大门口,我几乎要喘不过气来了。我不得不站一会儿,等到气喘匀才走进去。
可是,县政府是小孩随便进的吗?门卫拦住了我,问我找谁,我支支吾吾的正不知怎么办,突然想起信封上的名字,就理直气壮地说:“找俞丽宛。”
“你是找我吗?”身后响起一个声音,唱歌一样好听。
我回过头,一眼就认出了她就是画上的那个女生,可比画上的还要漂亮。
我赶紧掏出信,说:“这个,给你。”
她接过信,脸微微一红,然后转过身,抽出信来看,边看边慢慢地往里走去。
我站在那里,不知可不可以走,因为我不知道她看完信后要不要我带什么话回去。走了一段后,她停了下来,站在那里把信看完,然后就径直地走了,没有再回过头来。
我有点难受,替哥。
后来,再想想,又有点高兴,高兴得又跑了起来。
打开腰门往里冲时,差点让麻条石绊了一跤,我老是忘记巧巧家有一道高高的门槛,几次险些让它绊倒。
当我敲开哥的房门时,他有些吃惊,说:“就回来了?没有找到吗?”
我喘着气说:“我一路跑……找到了,在、在门口就碰见了,把信交给了她。”
“她、她没有说什么吗?”
“没,看完信她就走了。”
“哦——”他脸上滑过一丝失望。
我觉得是我没有把事情办好,很过意不去。
以后,我更加频繁地来巧巧家玩,不过,我和巧巧玩的时间并不多,我越来越多地和哥待在一起。替他送了那次信后,他就允许我坐在旁边看他画画。其实,我一点儿也不懂,我甚至、甚至不是要看他画画,我只是愿意待在他身边。
巧巧不高兴了,冲着哥撅起嘴说:“你画画时我在旁边看一眼你都烦,沙吉就可以待这么久,偏心。”
哥就伸出食指刮了一下她嘟嘟的嘴,说:“沙吉多安静,你唧唧喳喳的,吵死了。你要一声不吭,也可以在一边看哪。”
“我才懒得!”巧巧撇撇嘴,跑走了。
哥把门关上,把巧巧他们的吵闹声关在了门外,然后静静地画画。
他在给一幅画上色。画上是万名塔,塔后面衬着一片绿树,应该是清晨,画面雾蒙蒙的。画了一会儿,他停下来,伸长手到我这边拿颜料。我灵光一闪,就拿了一管白的给他,他眼睛亮亮地看了我一眼,我知道我拿对了。他挤了一点白的调在绿的里面,调成了淡绿色——有雾的早上,树叶看上去应该是这样。
那一刻,我兴奋得有点坐立不安了,为自己拿对了颜料,突然就产生了一种冲动,想把看他画水车的事告诉他,可最终还是忍住了。
哥看了一眼墙上的钟,也变得坐立不安起来。
他干脆不画了,拿出一张纸刷刷地写着什么,然后,把它折成一只漂亮的小船,递给我说:“把这个给她好吗?”
我知道,“她”就是俞丽宛。
“嗯。”我拿了“船”就往外跑,临出门时也瞟了一眼墙上的钟,下午四点,上次好像也是这个时间。
远远的我就看见俞丽宛站在县政府门口——她是特意等在那里的吗?他们约好了?
我跑过去,俞丽宛认出了我,迎了过来,我把“船”交给她。
“怎么老叫你来,”她接过信说,“你是他家什么人?”她的目光里有几分审视,看得我有点不舒服。
“嗯……”我犹豫着,“妹妹。”我小声地说。
“他有两个妹妹?”坏了,她一定是见过巧巧的。我心虚起来,赶紧解释道:“是表妹。”
俞丽宛听了撇撇嘴,没再说什么,拆开信来看。
巧巧也喜欢撇嘴,但她撇嘴的样子很可爱。我不喜欢看俞丽宛撇嘴,她嘴边有一颗小小的痣,撇嘴的时候那颗本来不起眼的痣尤为突出,让人看了不舒服。
看完信她转身要走时,我赶紧冲她说道:“你、你要回信吗?我可以带给他。”
她想了想,转身从传达室拿了一支笔,在哥给她的信的下面写了几句话,然后按原样叠好,交给我。我接过去的时候,她冲我抿嘴轻轻一笑,两个酒窝深深地溢出来,真好看!
难怪哥会给她写信。他喜欢她,这是一定的。
我看得呆掉,想得也呆掉。
“快回呀。”听她这样说,我才回过神来,愣愣地一转身,跑了。
跑回去把信交给哥时,他脸色一变,说:“没找到她?”
“你拆开来看嘛!”我十分得意地嚷道。
哥连忙拆开手里的信,我紧紧地盯着他的脸。我看见他眉尖快乐地跳了跳,然后咧嘴灿灿地一笑,脸色红润,牙齿洁白。见哥这么高兴,我也开心极了——这下知道我有多能干了吧,我不仅把信送了,还要来了回信——我喜滋滋地想。
可是,还有让我更喜滋滋的,他竟伸手轻轻在我脸颊上捏了一把,柔声说道:“谢谢你。”
我觉得脸颊腾地烫了起来,马上,浑身都滚烫滚烫的,像被火烤了一样,我不由自主地用手捧着脸。我的手都冻僵了,冰在脸上很舒服。
等我回过神来时,听见哥冲我嚷:“沙吉,快来帮我把腰门打开!”他推着单车要往外走。
“你、你不画画了?”我替他打开腰门。
“我这会儿有点事,你和巧巧他们去……”他兴冲冲地,脚一蹬就上了车,飞快地踩着,最后一句话我都没有听完整,就流落在了寒风中。
他的白色羽绒服都没有来得及拉上,被风吹得飘起来,起起落落的,像张开翅膀的大鸟——一只快乐的幸福的鸟儿,我知道此刻他要飞到哪里去。
我把腰门关好,踩着麻条石的门槛趴在腰门上,我觉得自己一下子变得好轻,轻得像是一件衣服一样搭在腰门上。
门前的这条小巷在冬日的午后格外寂静,寒风呼呼地穿巷而过,风中夹杂着哪家打糍粑的声音,咚咚咚地响着,欢欢的,又闷闷的。
“咦,你怎么站在这里?不冷呀。”巧巧出来了,看见了我,嚷了起来,“我哥呢?你不是在看他画画的吗?”
巧巧这样一说,我才觉得浑身冻得发抖。刚才像是放在火上烤,这会又掉在了冰窖里。
“哥……他,飞了。”我哆哆嗦嗦地说,声音轻得只有自己能听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