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屠龙后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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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相煎何太急12

巴图先是一愣,随后便明白了,从身旁皮囊中拿出一个瓷瓶,交给张士行,叮嘱道:“这是金疮药,用上好的虎骨、鹿蹄草制成,消肿止血,药效非凡,你在伤口上撒上一点便可,不要太多,免得糟蹋了神药。”

原来张士行长于草原,自然知晓猎户们均随身携带治伤良药,故此一见巴图他们便伸手讨要。

塔娜却劈手夺过瓷瓶,对张士行道:“男女授受不亲,你们暂避一时,我来给妹子上药。”

说罢,她跳下马来,把徐妙锦也扶下马来,拉着她走到树林深处,背人之地,给徐妙锦擦拭上药,包扎伤口。过了一炷香的时刻,才又重新走回。

塔娜斜着眼睛对张士行道:“此处事已办妥,我等将回北平,张同知是随我同走呢,还是分道扬镳?”

张士行拱手道:“王太后一路走好,卑职有要事在身,恕不奉陪。”

塔娜哼了一声,再也不看张士行一眼,飞身上马,拥着自己儿子,与巴图等人挥手作别,和张昺,徐妙锦等人骑马转回北平。

张士行带着几名锦衣校尉继续前行,走了五六十里路,见那日头渐渐西沉,灰色的山岭上,带有锯齿的边墙随着山势蜿蜒起伏,每隔不远处,便有一个烽燧,两两相望,连绵不绝。

转过一个山坳,远处出现了一个石墙垒砌的营寨,城楼高耸,左边立一面黄旗,上书“军门”二字,右边也立一面黄旗,上书“饬兵”二字,正中城楼上镌刻着“延庆卫”三个大字。

张士行道:“是了,便是这里。”催马疾驰,来至寨前,对着守门军士大喝一声,道:“锦衣卫同知张士行前来传旨,请刘三吾接旨。”

守门军士闻言,慌忙入内禀告,过不多时,只见一名将领引着一个老者后面跟着一大群随从,来到寨门,呼啦啦跪倒在张士行马前,口称:“延庆卫指挥使俞真率属下恭迎钦使。”

张士行便在马上取出圣旨,高声宣读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刘三吾前罪尽赦,官复原职。着锦衣卫同知张士行派人护送其回到京师面圣。钦此。谢恩。”

说罢,张士行赶紧跳下马来,将跪在地上的老者扶将起来,深情道:“刘公,你受苦了。”

那老者须发皆白,身形有些颤巍巍,精神却是健旺,正是一代大儒刘三吾。

这时俞真等人也叩头谢恩已毕,站起身来,上前对张士行道:“请张同知入内一叙。”

张士行见这延庆卫指挥使俞真淡黄面皮,八字胡,绿豆眼,望之不喜,但不得不敷衍一番,拱手谢道:“俞指挥有礼了。”便随俞真一行,进入营寨之内。

那延庆卫方圆五里,占地不大,但麻雀虽小,五脏俱全,里面军营,仓库,校场,衙署一应俱全,中间一条南北大街,两旁是随军家属开的买卖铺面,尚算热闹。

俞真将张士行迎入指挥使衙门,来至二堂,设宴款待众人。堂上一时间红烛高照,高朋满座,把酒言欢。

酒至半酣,刘三吾有些微醺,感叹道:“老夫今年八十有六,不图尚能活着离开此处。为此还要多谢俞指挥的多年照拂,老夫先干为敬。”说罢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俞真也将杯中酒一饮而尽道:“刘公说笑了。刘公乃海内大儒,人人敬仰,能来我延庆卫,实在是三生有幸。鄙人素来为刘公所遇而抱打不平,今日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了。刘公回京面圣之时,还请为鄙人在圣上面前美言几句,那就感激不尽了。”

刘三吾道:“那是自然。不过我刘三吾自号坦坦翁,以为平生坦荡,气不可夺,孰料一场科考,牵连者众,如今看来,有些愚直了,枉送了那许多人的性命。”

张士行急忙打个圆场道:“此事如何能怪到刘公头上,刘公秉公取士,当为天下读书人的表率。”

刘三吾却沉痛道:“何为公?何为私?老朽今日才想明白,实在是愧对那些枉死的人啊。”

俞真怕他说出什么不敬的话,急忙端起酒杯,劝道:“刘公,喝酒,喝酒。”

刘三吾却是不吐不快,继续言道:“自宋元后,东南财赋甲于天下,科考取士亦以南人居多。而我做主考,为一己令名,不顾天下大势,使得北方士子无一入选,终于酿成这南北榜大祸,枉送了白信道、张信等人的性命,实在有愧于天下士人,正所谓老而不死是为贼。”

说罢,他不禁老泪纵横。

众人闻言赶忙一齐过来劝慰,刘三吾这才止住悲声,又喝了几杯,不胜酒力,被俞真派人扶进后堂歇息。

俞真陪着张士行来到衙署后院,早有下人收拾了一间干净屋子给他下榻。

二人入内,分宾主落座,俞真陪笑道:“穷乡僻壤,粗茶淡饭,让张同知见笑了。”

张士行拱手谢道:“俞指挥费心了。刘公耄耋之年,承蒙俞指挥照料有方,身体康健,还能返回京师,卑职定会在圣上面前为俞指挥大力美言。”

俞真笑道:“那就有劳了。天色不早,请张同知早些歇息,鄙人告辞了。”说罢,告辞出门,张士行起身相送,俞真却从怀中掏出一叠宝钞,塞到张士行手中,道:“张同知,鞍马劳动,一路辛苦了,些许程仪,不成敬意,万望收下。”

张士行推辞再三,终于拗不过情面,便收下了。俞真这才走了。

一夜无话,张士行次日护送刘三吾前往北平,顺运河坐船南归京师,省得鞍马劳动。刘三吾年老乘不得马,俞真给他准备了一辆大车,亲自率众人送出寨门,与他依依惜别。

一路无话,走了两个时辰,远远望见了北平府高大的城墙,张士行探头对车里刘三吾道:“刘公,我们已到北平府,是在此歇息一下,还是直接入城,从积水潭上船。”

刘三吾掀起车帘,朝外张望了一下,道:“好的,在此歇息片刻,我们去通州上船。”

张士行一愣道:“刘公,积水潭近在咫尺,为何刘公舍近求远呢?”

刘三吾低下头去,喃喃自语道:“我不愿意碰到燕王府的人。”

张士行这才恍然大悟,当年太子朱标薨后,高皇帝本属意燕王即位,刘三吾却力挺朱允炆,使得燕王功败垂成,朱允炆被封为太孙,如今又当了皇上,在立储这件事上,燕王府的人定然恨他入骨,他自然是不愿意入城,怕见到燕王府的人,双方起什么冲突。

众人便在路边小店歇息了一下,吃了碗汤面,便折向东南而来,又走了一个多时辰,终于来到通州北运河码头。

那码头之上帆樯林立,船只往来入梭,好不热闹,运河西侧矗立着一座八角十三级密檐式实心砖塔,高约十数丈,古塔凌云,刺破青天。

塔身正南券洞内砌有神台,台上供奉着燃灯古佛,故此塔又名燃灯塔。其余三面堆砌假门,四个斜面雕有假窗。最上层砖雕匾额,上书“造福万民”。每层塔檐上都悬有风铃,随风摇摆,叮当作响,引人入定。

刘三吾下得车来,凝望这塔半晌,对张士行道:“相传此塔为镇压潞河白龙所建,防止其泛滥,危害两岸百姓。千百年来矗立此处,可谓功劳不小,幽燕支柱啊。”

话音刚落,从塔后转出一人,龙行虎步,额骨隆起,日角朝天,正是燕王朱棣。

朱棣快步上前,握住刘三吾的手道:“区区一塔,何足挂齿。刘老才是朝廷支柱。”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刘三吾闪避不得,只好跪下给朱棣行礼。朱棣急忙将他扶住道:“使不得,使不得。刘老是海内大儒,国家栋梁,高皇帝尚且敬你三分,本王焉能受你一拜。”

刘三吾直盯着朱棣道:“燕王此番前来是要取老朽性命吗?”

朱棣仰天大笑道:“刘公,何出此言,本王为何要取你性命?本王只是嗔怪你刘公过北平而不入,以为有什么地方冒犯了刘公,故此特来谢罪。”

刘三吾面有愧色道:“老朽愧对燕王,故此不愿入城。非是燕王冒犯了老朽,乃是老朽心中过意不去。”

朱棣淡然道:“万般皆是命,一点不由人。天命在彼,我有何憾。”

刘三吾点点头道:“燕王能作此想,实在是国家大幸。皇上是百年难遇的仁君,燕王又是兵家奇才。只要你们叔侄二人,同心协力,天下可安。”

朱棣感叹道:“我意如此。奈何朝廷疑我等叔王,一再削藩,恐怕天下不宁。”

刘三吾道:“老朽回到京师后,必定为燕王说合,弥缝你们叔侄骨肉之情。”

朱棣一揖到地,说道:“多谢刘公,此番大恩,后必相报。”

说罢,朱棣命从人摆上案几酒食,给刘三吾践行。刘三吾饮了几杯,便登上航船,与众人挥手告别,张士行派手下校尉护送。

临别之际,刘三吾吟诗一首,作为临行赠言:“莫怪三吾不起身,差将两足踏红尘;亲朋相顾毋相问,年老无声懒应人。”就此扬帆起航,掉头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