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杯,是陈年木杯,带着细微的木纹与光泽;雪,是多年前的天涯初雪。握杯的手是寂寞的,如杯雪之交。人间但存想,天地永婆娑。”
——小椴
新年一过,山中又恢复了往日的清净。
苏离照例早早起来练功,偶尔遇到不懂的,便向灵玉请教。只是,苏离发现,今日的灵玉看上去有些心不在焉。
练功的时候总是无心,亦会犯错。读早课也时常走神,对苏辛瑜提的问题也是答非所问。
就连吃早膳,都是闷闷不乐。平日欢腾的他,更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几人心有疑惑,却见灵玉自己也答不出个所以然。
“啪!”
站在树下练剑的灵玉,一招出错,真气行的不顺,手中木剑倒飞出去。深深吸上几口气,仍是心神不宁。
灵云看在眼里,隐隐有不好的预感。
苏离知灵玉剑道通明,内心更是澄澈,眼里容不得一粒沙石,这也是他武学进展飞速的原因。但若心有郁结,整个人都会受其影响。
这种状态一直持续到了晌午。
“请问,灵玉道长在吗?”
苏离认得他,天龙郡“扶风楼”的伙计小二。
苏辛瑜上前说道:“贫道松溪,不知施主找小徒所为何事?”
那人应了一声,施了一礼道:“见过松溪道长,山下有位爷托小人将此物送上山,并嘱咐亲手交到灵玉道长之手。”
灵玉闻言,连忙上前接过,是个小巾包。
苏辛瑜道了声谢,从怀里摸出两块碎银子递了过去。
小二婉言拒绝,“那位爷已经付了足够的酬劳,小人就此别过。”
灵玉深吸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心境平复下来,缓缓打开巾包。
那巾包叠的四四方方,层层打开,竟是个乳白色的手帕。
上面绣着个清秀道士,约莫十四岁余少年,白衣道袍,面如冠玉。若是仔细看去,这道士模样与灵玉九分神似。许是这刺绣之人,女红技艺略显生疏,几点血渍如残阳一般。
手帕的角落处,蝇头小字,拈花正楷。
石玉。
不知为何,灵玉心里没来由的一阵恐慌。几点血迹如绝笔一般,让灵玉不由生出一股冲动。
他要下山。
他要立马见到石玉。
没有多说什么,对着苏辛瑜行了一礼,默默地提剑下了山。
老道没有阻拦,修道之人,讲念头通达。心不顺,道难成。
只是,苏辛瑜心底微微叹息:情关难过啊。
“师尊,徒儿担心灵玉——不若,我陪他一道下山。”灵云亦是忧心忡忡。
苏辛瑜默不作声,看着灵玉远去的背影,摇了摇头:“这种事,需靠他自己,我们若是帮忙会适得其反。”
“师父,还是我去吧。”苏离想了想,说道:“二师兄他为人正直,心思单纯,我怕他与人动手,反遭奸人暗算。”
“动手?”苏辛瑜一愣,何来动手之说?现在的年轻人谈情说爱还要动手不成?
等苏辛瑜回过神,苏离已经出了道观,扬长而去。
灵云亦是不解,为何苏离小师弟会如此出言。
苏离心中则是隐隐有预感,一年前的那次下山。二师兄路见不平,出手教训了那两个汉子,却不伤分毫,任其离去。
当时苏离便想提醒灵玉以绝后患,但碍于其心性使然,怕是会成隐患。
想到这,苏离提上一口气,脚步更是快上几分。硬是纵身跑了十余里,也没能追上灵玉的步伐。
最终,还是在“石记”遇到了灵玉。
只是,那“石记”仍是大门紧闭。此去年关已是十日有余,若是回老家过年,往返时日也足够了。
灵玉就这么呆呆的站在门前,手里紧紧地攥着石玉送来的手帕。就连苏离的到来亦是没有察觉。
“师兄……”苏离唤了一声。
灵玉站了良久,天上又飘起了小雪,这是新年的第一场初雪。
“带钱了么。”灵玉忽然说道。
“有些散银……”
“好。”
说罢,灵玉便走在前面,只是他的背影,有些落寞。
寻了一处酒馆,撩起门帘,随意的坐在窗前,嘴上喊了一声:“温一壶酒,要烈的。”
“得嘞!”
酒馆生意一般,也就三五酒客坐在角落里,自酌自饮,最多只是看了灵玉一眼。
苏离坐在灵玉对面,不知如何安慰,他甚至都不清楚灵玉为何要饮酒。
“客官,酒来了!”
一壶酒,两只木杯。
灵玉给自己倒了一杯,一饮而尽,吐了一口浊气,对苏离说道:
“尝尝?”
苏离点了点头:“好。”
虽是烈酒,与前世相比,并不算辣,但胜在清冽。
苏离只饮了一杯,灵玉已是第三杯倒满,才听他幽幽说道:“世人皆说,酒能消愁。可我两杯过后,为何心里仍是空落落的?”
苏离没有回答他。若是从今生来讲,他只是个九岁的小孩;便是前世,自己在感情方面,也不过是个白痴。索性,又倒上一杯,浅浅的酌着。
“呦,崔衙司!什么风把您吹来了?”
酒保话落,便见一着官服的黑衣男子进了门,将斗笠脱下放在一边,扫了扫肩上的落雪,一脸愁容。
“先温酒,老规矩,茴香豆、熟牛肉各上一盘。”
“得嘞您稍等!”
不多时,酒便送了上来,还冒着热气。
崔衙司也不倒酒,对着壶喝了一大口,旋即舒适的发出一声满足感。
等牛肉和菜送上,酒保才问了一句:“您今日怎得空来此?”
提到这,那崔衙司便长叹口气道:“唉,最近城外不太平,常有人曝尸荒野,府里每天忙得焦头烂额。尸体送来一堆!”
说着,崔衙司夹了一块牛肉,送进嘴里,狠狠的嚼着,又喝上一大口酒。
那酒保心生好奇,不由问道:“敢问衙司大人,都是些什么人?”
崔衙司放下筷子,长叹口气:“不过寻常人家罢了……哎,别怪我没提醒你啊,最近自在林可不要走了!”
“自在林?”
两杯烈酒下肚的灵玉本是有些迷糊,听到这个名字后下意识感到熟悉,便听那衙司继续说道。
“那自在林上有一伙山贼。平日里偶尔截些银财,不伤人性命也就罢了。谁知那伙人最近吃了什么疯,遇车就抢,逢人就杀!弄得现在官道也行不通了。”崔衙司恨恨的说道。
“上面没有派人处理吗?”
崔衙司颇有几分无奈:“大人物的心思,岂是你我可揣测的?”
“对了。”崔衙司似是想到了什么,问了酒保一句:“你可知这城中有姓石的一户人家么?”
那酒保想了想,“街头有一‘石记’,他们家的豆花乃一绝。”
“哐当!”
灵玉手中的酒杯掉在了桌上,洒了一地,却浑然不觉,转头看向崔衙司。
崔衙司心觉疑惑,见一少年道士看着自己,也不在意,又说道:“只知那人家姓石,三口人……”
“唉!”崔衙司话音一顿,有些不忍心的说道:“那男子被杀,母女俩皆被掳去,受尽侮辱,死不瞑目!可怜那小女娃,送来的时候身着寸缕,浑身是血,死相惨绝人寰!”
“无量天尊!”
苏离心中暗叹,当年种下的因,今日竟成了恶果!
抬头看了一眼灵玉,见他并未像自己所想那般暴怒。面色阴沉如墨,低着头,看不清他的眼睛。
但苏离知道,这是他从未见过的灵玉。
虽未拔剑,可心中剑意凛冽,整个人坐在那似一柄锋利的长剑,胸中杀意滔天!
“敢问施主,自在林何处?”灵玉的喉咙有些沙哑,语气虽是淡漠,却难掩其锋芒。
崔衙司皱了皱眉,出于善心还是对灵玉说道:“这位小道长,自在林如今可不太平,劝你还是莫要前往。”
“何——处!”灵玉的杀意已经压抑不住,猛地抬头与崔衙司对视道。
崔衙司冷不防被灵玉眼中的猩红所震,一股寒意从头流到脚,仿佛被一把绝世凶剑所指,下意识的说道:“南……南门官道十二里。”
“多谢。”
灵玉收回目光,倒满第三杯酒。
饮下,提剑进了满天风雪。
苏离付了酒钱,连忙跟了上去。无论他怎么努力,都追不上灵玉的背影。
蓦的,那背影一顿。灵玉抽出剑鞘,指着苏离,神情淡漠:“回去。”
“二师兄……”苏离有些担心,风雪越来越大,甚至看不清灵玉的脸。
灵玉目中露出一抹柔色,看着苏离说道:“小师弟,回山去,替我和师父……道声对不起!”
说罢,转身离去,只留给苏离一道落寞的背影。
苏离心情复杂,远远地望着他消失在了漫天风雪中。莫名想到了灵玉说过的话:
胸中意难平。
“若是有一天,我也出事了,师父和师兄们应该也会这般吧……”苏离不由扪心自问。
从转生到这个世界,被苏辛瑜捡回了山,与灵云、灵玉朝夕相处的一年时光,都潜移默化的影响着自己。而他,也确确实实的变成了这个叫苏离的九岁少年。
对他来说,这些人,就是他最宝贵的亲人。
“叮!任务:杀尽心中不平事!(隐藏任务:灵玉存活,额外奖励。)”
“呼。”
就算没有这突如其来的任务,苏离亦是会随灵玉前去。迎着漫天飞雪,苏离心中不由涌起一股豪情!
“说得好啊,二师兄……”苏离喃喃自语道。
“可让师弟回去……我心亦难平啊!”
说罢,少年提剑,饮三杯风雪,闯了山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