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芊芊确诊胃印戒细胞癌已经一年有余,虽然及时做了手术,但这种癌症预后很差。她生病之后,便没有再回到急诊科工作,医院照顾性的把她安排在了病案室,工作轻松,没有夜班。
在她刚得病之后,很多同事都表示扼腕不已,并常去探望,可时间久了,每个人的生活中又不断有新的人和事在更迭,生活被安排的太过满当儿,便也逐渐淡忘了这个许久不再出现在科室的前同事。
可是李贺却一直记挂着她。他刚来到急诊科时,便是跟着沈芊芊学习,在急诊最常用的一些傍身的技能,基本都是和沈芊芊学的。
他知道沈芊芊又入院了,这次复查发现转移了,她在肿瘤科接受化疗。
病床上的沈芊芊和他记忆中初识时风风火火的硬朗形象完全判若两人,她比去年刚做完手术时比起来显得更加消瘦,眼眶有些凹陷,因为化疗药物的副作用,使得她的头发愈发稀少。
“沈老师……”看到眼前被疾病折磨的变了形的授业老师,他忽然感到有些语塞。
“来了!坐!”对方故作轻松,强打起精神坐起来。
李贺实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得东拉西扯些近日里科室发生的一些有意思的事情,他知道,尽管私下里,沈芊芊也不止一次的向他抱怨过急诊科工作太累,压力大,夜班难熬,可是李贺看得出来,她是有着急诊情结的,她那样风风火火的性子和急诊科日常瞬息万变的工作环境,一直是相得益彰。
看到沈芊芊也跟着自己乐起来,李贺感到有些欣慰,沈芊芊笑起来时,已经不同于过去健康时一般豪气云天,即使在笑,那神情里遮掩不住的是病态的灰败。
李贺深怕科室里这些为数不多的趣事很快就被他讲完,气氛会再度陷入到僵持中,怕对方会在这种沉默中有意无意的说起自己的病情,尽管她什么都没说,可是他知道,沈芊芊的病情很不乐观。只得想办法调动起浑身的幽默细胞来,可他原本就不是个善于言辞的人,话题很容易就穷尽了。
刘梦怡确诊为子宫平滑肌肉瘤后,很快便再次接受手术,这次她被切除了全子宫,双侧附件,并做了淋巴结清扫手术。和所有癌症患者一样,从最初的震惊、拒绝接受、绝望之后,她又迸发出强烈的求生意愿。术后病情相对平稳后,她便被转到肿瘤科一区,她住的两人间,旁边的就是罹患胃印戒细胞癌的沈芊芊。
刘梦怡一家人,在面对着病检报告提示为恶性度极高的平滑肌肉瘤时,他们一家人都陷入巨大的悲恸中,突如其来的震惊和打击让他们全然没有意识到,在整个医疗过程中,医院是不是也负有责任。
当病理检查出来的第二天,林皙月看到表情凝重的白主
任把刘梦怡的家属叫到主任办公室,她便也跟着进去,她作为主管医生,并参与了手术,她需要对家属解释些什么。
白主任语气低沉,表情凝重异常,“刘梦怡的病检结果已经出来了,是一种非常罕见的恶性肿瘤,叫子宫平滑肌肉瘤,和最为常见的平滑肌瘤只有一字的差别,但是却是一种恶性度极高的肿瘤,预后很差。而且这种肿瘤发生率极低,外观上与普通的良性平滑肌瘤几乎没有差别,所以手术时根本就识别不了,只能常规把瘤体剥除了之后送病理检查。”说到这时,白主任意味深长的看了林皙月一眼,在她看到林皙月的口角似有微微牵动,有些欲言又止,她沉默了下来,不再看着林皙月,只是喝了口茶。
林皙月知道主任的意思,她特意强调刘梦怡子宫体上的恶性肿瘤外观上与良性肿瘤一致,且发病率极低,特别是这种年轻的育龄期女性发病率就更低。
主任的这番话让已经伤心否极的家属更加认定了造化弄人,即使家属对手术中没有做快速冰冻而导致了需要安排二次手术扩大切除范围有意见,主任这样的解释也是合情合理的。
只是两个身穿白大褂的人都心知肚明,尤其是林皙月,她在术中就已经发现病灶有些可疑了,可是她只是个资历最浅的下级医生,医院在很多地方和军队一样,是一个下级绝对服从上级的地方,主任的沉默更是在无形中给她施压,眼下她唯一能做的也只有闭口不言。
“至于术中用了粉碎机,会造成恶性肿瘤在腹腔内的种植性转移,如果不是专业人士,一般人压根不会考虑到这点,只会想着确诊了恶性肿瘤,下一步该怎么做。所以,既然家属都没有再追问了,你也什么都不要再谈了。如果刘梦怡本人和家属还有什么问题,你叫我来和他们谈,你多的话一句都不要说。”白主任放下了茶杯,茶杯和玻璃的办公桌面一击,发出清脆的声响,杯中剩余的茶水也跟着晃荡了出来。家属已经出去了,现在办公室只有她们两人。
见林皙月不再做声,主任压低了声音,“你听过孔子的这样一句话吧。”她边说着,边往椅背上靠了靠,换了个更为舒适的坐姿,“为圣者讳,为贤者讳,为尊者讳。也就是说,一个伟人,一个能人,或者以及长辈或者上级做错了事情,做下属的,做小辈的,就应当适时的给他们遮掩,而不是到处去张扬。”
最后,白主任改换成了语重心长又稍嫌暧昧的语气。“小林啊,你到我们妇科已经快一年了,相信你也感觉到了,和产科比起来,我们妇科夜间急诊要少的多,工作节奏远没有产科那么快,压力也没那么大,更没产科那么多纠纷让人每天都提心吊胆的。而且我们妇科的腔镜手术在整个天城市都是非常拔尖的,比起产科,做妇科的医生更有成为大家名家的可能。我们科目前招来的医生都是博士,虽然你学历不高,而且你在我们科的时间不算长,但是你反应快、动手能力强,有质感,这些我也是看在眼里的。这个事情过了,我考虑向院领导申请,让你就留在我们科了,你看怎么样。”
林皙月什么也没说,主任的态度已经很明确,她带上门,离开了主任的办公室。
刘梦怡很快接受了二次手术,这一次,她将被切除全部子宫以及双侧附件,还要做盆腔的淋巴结清扫手术。正常情况下,良性的子宫肌瘤,在这样的微创手术很快就可以恢复,刘梦怡本该出院了,可是她却接受了二次手术,而且这次手术,她除了再无法生育外,还要失去女性最重要的内分泌器官。
手术即将开始,这次手术,白主任主刀,她当一助,消毒铺巾完毕之后,当白主任准备落刀前,她习惯性的将无影灯打到术口区域,无影灯被移动时那道光从她脸上晃过,有那么一瞬间,她有些睁不开眼睛。第一次,她觉得无影灯的光那么的刺眼。
她记得第一次手术前的常规查房,刘梦怡满怀期待的告诉自己,等做了这个子宫肌瘤的手术,她准备怀二胎……
手术顺利结束,这次手术的创伤比上一次大了很多,手术后的刘梦怡身体非常虚弱。术后每次去查房时,刘梦怡都像个被抽去了灵魂的木偶一般,对外界的人和物,都失去了热情。原本天真活泼的甜甜,这些天在陪伴着虚弱不堪的母亲时,也察觉到双亲眼里流露出的困顿和绝望,这些天也跟着变得像只受惊的小兽。
每次路过刘梦怡的病床,林皙月的心里都是煎熬的,这种煎熬混合着她的愧疚,她不能将这个全科室医生都知道的秘密告诉刘梦怡和她的家人,原因很多,更重要的是,现在说了,其实也于事无补,只会引来更多的风波。
妇产科本就是最容易发生医疗纠纷的科室,没有之一。任何一起医疗纠纷,哪怕医生护士是没有任何过错的,处理到最后,漫长的拉锯都足以让人心力交瘁,更何况刘梦怡的医疗事件中,科室至少犯了两个错误,特别是她,她一直在悔恨当初为什么不坚持一下,说出心中的疑虑。
这些天,因为自己的懦弱和摇摆不定,让林皙月感觉自己背负着一个沉重的十字架,她知道那十字架是虚无的,可是她没有办法将其放下。
她仍然会时不时去看看已经被转到肿瘤内科做后续化疗的刘梦怡。尽管她知道,作为刘梦怡曾经的管床医生,她这样隔三差五的去探望,会让对方有所警觉她这样殷勤热络是因为她心怀愧疚,再次追查下去,可能就会发现第一次手术时那样的操作,会给刘梦怡再来致命一击。
可是她还是想去看看刘梦怡,这些天,这个沉重的十字架让她感觉有些不堪重负,很多次,其实她想对刘梦怡说出真相,可是话到了嘴边她又咽了回去。现在说这些于事无补,反而让当事人更加痛苦不堪。
这一天,她在肿瘤科病房门口意外看到了同来看望病人的李贺。
对方也有些诧异,但随即他笑了笑,语气温和,“你也来看病人吗?”
林晳月没有直接回答,只是点点头。可是她却并没有进去,看到李贺从病房出来,她也机械的跟着他一起往外走。
李贺对她有些反常的举动感到有些诧异,可是他没有刨根究底,她这样做一定有她的理由,多问无益。
这一个夜晚,天色难得的清朗,在这座高楼林立的城市,居然也能看到点点的繁星。两人并肩而行,他知道林晳月住在哪里,他没说要送她回去,只是默默地陪着林晳月向她的住处走去。
“没到肿瘤科之前我挺羡慕肿瘤科医生的。以前总是听别人说,如果医生内部之间也存在一条鄙视链的话,那么站在最顶端的一定是肿瘤科医生,钱多事少医患和谐,上可申请973发英格兰,下可发各类小基金灌水文,妥妥的高富帅科室,医生中的赢家。可是到这里来过几次,发现肿瘤科的医生也挺难做的,每天都要和患了绝症的病人打交道,而且很多病明知道治不好,最后还要眼睁睁看着这些病人的生命一步步的走向衰败,见证很多恶性肿瘤患者在饱受疾病折磨后离开人世。这种暮气沉沉的感觉,也不是每个人都能接受的了。”
“也是吧,看来我选择了妇产科,也算去对了地方,很多时候,这份工作虽然很累,还是会很有成就感。特别是产科,一人进,两人出,和其他科室比起来,算得上喜事最多的科室了。”见李贺有意找话题让气氛变得轻松一些,她也开始顺着李贺的话题说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