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魔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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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作者致读者

你辛勤耕作

却过着凄惨的生活,

你长年劳累

死神又在把你召唤。

这首题在霍尔拜因[3]的一幅版画下的古法语四行诗,朴实中包含着深切的悲凉。这幅版画描绘一个农夫在田间耕地,广阔的田野直伸向远方,能看见远处的一些破木屋;太阳在山冈后落下。这是辛劳了一天后的收工光景。农夫已年迈,身材粗矮,衣着褴褛。他驱赶着的套在一起的四匹马骨瘦如柴,无精打采;犁铧深耕进高低不平、坚硬的地里。在这“辛劳与疲惫”的景象中,只有一个人是愉快的,步履轻健的。这是一个虚构的人物,一个手握鞭子的骷髅,它挨着受惊的马儿在犁沟中奔跑,用鞭子抽打它们,就这样给老农当犁夫——这是死神。霍尔拜因曾富有寓意地把这幽灵引入题为“死亡幻影”的系列版画中,这些画的主题涉及哲学和宗教,既恐怖又可笑。

在这个版画集里,或者更确切地说在这宏伟的构图中——死神在每幅画中都扮演着角色,是联结媒介和主导思想——霍尔拜因再现了君主、大祭司、情人、赌徒、酒鬼、修女、妓女、强盗、穷人、战士、僧侣、犹太人、旅行者,他那时代及我们时代的形形色色的人,死神这个幽灵无处不在,它嘲笑、威胁人类并且总是获胜。只有一幅画上没有它。便是那幅画:可怜的拉撒路[4]躺在财主门口的粪堆上,宣称他不怕死神,不用说,这是因为他没有什么可失去的,他的生命已经早亡了。

文艺复兴时期这种半异教的苦行思想果真能减轻人的痛苦,笃信宗教的人确实能从中得到好处吗?野心家、骗子、淫荡者,所有这些虚度年华、被死神揪住头发的傲慢的罪人,必将受到惩罚;但是盲人、乞丐、疯子、可怜的农民,难道只想到死亡于他们不是一种损失,因而他们长期所受的苦难就得到补偿了吗?不!一种无法排解的忧虑,一种可怕的宿命观影响着艺术家的作品。仿佛是对人类命运发出的一声悲叹的诅咒。

这就是霍尔拜因看到的痛苦的讽刺,社会的真实画面。罪恶和不幸,这正是使他感到震惊的东西;然而我们,另一世纪的艺术家,我们将描述什么呢?我们将在死神的思想中寻求当今人类应得的报应吗?我们将乞求死亡来惩罚不公正和补偿痛苦吗?

不,我们不再与死亡打交道,而是与生命打交道。我们不再相信墓穴的虚无,也不再相信用强行的坚忍换取灵魂得救;我们希望生命是宝贵的,因为我们需要它繁衍生息。拉撒路必须离开他的粪堆,以便穷人不再为财主的死而欢欣。人人都应当幸福,那么,某些人的幸福就不是罪恶的、受到上帝的惩罚。农夫播种小麦时应该知道他是在为生存事业劳动,而不必为着死神走在他身边而高兴。总之,死亡不再是对富庶的惩罚,对贫穷的慰藉。上帝没有用它来惩罚、补偿生命;因为它祝福生命,坟墓不应成为一个可以把那些无法获得幸福的人送去的避难所。

我们时代的某些艺术家,严肃地看待他们周围的事物,挖空心思描绘痛苦、贫贱、拉撒路粪堆。这也许属于艺术和哲学范畴;但是,把贫困描写得如此丑陋、卑劣,有时竟这般邪恶和罪过,难道他们的目的就达到了,效果也如他们所期望的那样好吗?我们不敢就此妄加评论。也许有人会对我们说,他们展示出富裕这层脆弱土地下的这个深渊,会使财主惧怕,正如在死亡舞蹈[5]时代,人们向他指出敞开的墓穴和那正要把他紧紧抱入肮脏怀抱里的死神。如今我们告诫他盗贼在撬他家的门,杀人犯在窥伺他是否入睡。我们承认,我们还不太懂得怎样使财主对他所轻视的人性产生好感,怎样告诉他越狱犯和夜间强盗是个可怜人,使他由恐惧转为同情穷人的痛苦。那可恶的死神,在霍尔拜因及他的前人的画中,都是咬牙切齿、拉着小提琴的,但这副样子并没能使恶人弃恶从善,使穷人得到安慰。难道我们的文学在这方面还像中世纪和文艺复兴时期的艺术家那样举步不前吗?

霍尔拜因画中的酒鬼都狂兴地斟满他们的酒杯,企图摆脱死亡的意念,对他们来说,死亡是看不见的,只为他们当斟酒人。如今,无恶不作的财主们需要修筑防御工事、买大炮来消除农民起义的念头,因为艺术向他们透露,起义正在暗中详细筹划,等待时机向社会政体发动猛攻。中世纪教会用出售赦罪书来应付尘世权贵的惊恐。当今政府让财主们出钱酬劳众多的宪兵、狱卒,购买大量刺刀,修建无数监狱来平息他们的忧虑。

阿尔贝特·丢勒、米开朗基罗、霍尔拜因、卡洛·戈雅都对他们时代和国家的种种弊病进行了强有力的讥讽。这些是不朽之作,具有无可置疑的价值的历史篇章;我们不想否认艺术家有探查社会创伤、把它们暴露在我们眼前的权力;但是,除了描绘恐惧和威胁,难道就没有别的事可做了吗?在这种伤风败俗、凭着才能和想象风行一时的秘密文学[6]中,较之于那些具有戏剧性效果的恶棍,我们更喜欢温柔可爱的形象。他们能诱导人改过自新,其他人物则令人惊慌不安,而恐惧并不能医治自私,反使它有加无已。

我们相信,艺术的使命是一种情感与爱的使命,当今小说必须取代人类幼稚时期的比喻和寓言,艺术家不仅要提出一些审慎、调和的措施来缓息他的画带给人们的恐惧,他还有一个更重大更有诗意的任务。他的目的应是唤起人们对他所关心的事物的热爱,如需要,他可以稍许美化这些事物,我不会因此而责备他的。艺术并非是对实实在在的现实的研究;它是对理想真理的追求,因而《威克菲尔德的牧师》是一本比《堕落的农民》和《危险的联系》[7]更好、更有益于身心健康的小说。

读者,原谅我的这些想法,请把它当作序言来读吧。我将要叙述的这个小故事没有序言,而且是这么短,这么简单,因此,我需要事先求得您的谅解,并告诉您我对这些恐怖故事的想法。

我是在谈到一位农夫时,禁不住说了些离题的话。我想告诉您并且马上就要向您叙述的正是一个农夫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