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最后一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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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教皇死了

我在一座大城市里度过了我的童年,一条河流经过那座城市,将它一分为二。河面船只拥挤,一派繁忙。我就是在那里早早喜欢上了旅行,喜欢了水上生活。至今,每当我回想起那座名叫圣万桑的天桥附近的码头,都还是感到很激动,眼前立刻浮现一块牌子:“出租游船”。那里有一条插入水中的小扶梯,因为潮湿而发黑。扶梯下面停着一排新漆过的小游船,船尾还用白漆写着船号。小船在水面轻轻晃动,互相磕碰着。

河岸斜坡上晾着一排新漆的长桨,科尔奈老爹正提着油漆桶和油漆刷走开。他的脸晒得黢黑,布满皱纹,像是风拂过的河面。这位科尔奈老爹是我童年的撒旦魔鬼啊!他用他的游船,让我犯下多少罪过啊——逃课啊、卖掉书本啊,就为了划一下午的船!

把练习本扔进船舱,外套一脱,帽子一抛,让河风自在地吹着我的头发。我用力划动船桨,尽量摆出老水手的熟练模样。到穿行市区的时候,我就把船划到河中央,要知道两边的人都可以认出我这个“老水手”。我得意地穿梭在船只中间,和许多舢板、木筏、汽船互相避让着擦边而过,有时候,一些承重的船只掉头或是遇到急浪,会冲击起浪头,改变我的小船的航向。

有时,一个黑影迎面而来,那是运载苹果的货船的船头。一个沙哑的声音对我喊着:“当心,小家伙!”

我总是大汗淋漓地卖力划着船,完全凭借手臂的力量,没人掌舵,就这么努力在水势险急的浪中掌控方向,避开倒流和漩涡,向前行进着。要知道对于一个十二岁的少年来说,这可不是件容易的事。

偶尔运气好,我会遇到拖轮,那就赶紧抓住船队的尾端,稳稳地伸展船桨,就好像展开了滑翔的翅膀,借着拖轮的力量,无声地迅速行驶着,浪在我身后划开一道沟,两岸的房屋和树木快速向后退去。这时候,我可以放松地倾听前方螺旋桨划水的声音,还有拖船上一只小狗汪汪叫的声音,这一切让我产生了错觉,以为自己真正过上了长途旅行的船上生活。

可惜的是,很少能遇到拖轮。一般来说,我都得自己亲自划桨,头顶着炎炎烈日,一划就是好几个小时。尤其到了正午时分,阳光垂直投射下来,炙烤着我。我仿佛觉得周围都是熊熊烈焰,都是明亮刺眼的反光。我每划动一下船桨,就会感受到一下震颤,纤绳被稍稍拽动,带出一片明晃晃的亮光。我闭着眼使劲划桨,有时错觉船只正在飞快行驶,一抬头才发现,岸边还是原来那棵树,对面还是原来那面墙。

我累得汗流浃背,满脸通红地出了城。于是,冷水浴场、洗衣妇的木排还有浮桥都离我远去,喧闹声也逐渐变小了。河面显得更宽了,桥梁显得稀少了。沿岸的花园或是工厂烟囱,将影子倒映到水中,远处的绿色小岛微微颤动。我终于耗尽了力气,再也划不动了,只好把船停靠在岸边刷刷响的芦苇丛中。烈日晒得人昏昏沉沉,水面升腾起灼人的热气,我这个“老水手”本来就体力不支,这会被晒得流出了鼻血,止都止不住。呵,每次划船远游都会以这样的结局告终。不过那又如何呢,我觉得这样快活得很呢!

不过说起来最让我心里发憷的,还是回家去。尽管我拼命往回划,等赶到家的时候依然总是太晚,离放学时间很远。太阳落山了,路灯点亮了,归营的号声传来,这一切都让我的内疚和恐惧越来越深。街上的路人们神色安然地走着,真让我羡慕。我急匆匆地往回跑,脑袋里昏沉沉的都是阳光和河水,一想到回家还得编谎话,我的脸红了。

我最怕面对的就是横挡在家门口的那一句质问:“你去哪儿啦?”当我人还在楼道里抬脚准备进门的时候,就已经提前在脑海里编好了一个故事,最好是一件特别怪的事儿,让听的人陷入惊愕,这样所有的问题就被截断了,我也好趁机赶紧溜进屋。于是,为了造成效果,我简直是无所不用其极地编造各种悲惨离奇的事件,一会儿说爆发了革命,一会儿说城里烧了一大片,一会儿说铁路桥坠毁了,总之,什么惨烈惊悚就说什么。不过,所有这些,都比不上我接下来编的这件事邪乎。

那晚,我到家时已经很晚了。母亲已经在楼梯口等了我足足一个小时。

“你到哪儿去啦?”一看见我,母亲就高声嚷道。

呵,您想想看,一个小孩子的脑袋瓜里究竟装了多少鬼名堂哟!当时因为回家赶路太急,我根本没来得及想好谎言……忽然,电光石火之间,我脑中闪过一个荒唐的念头。我知道我母亲是个虔诚而狂热的天主教徒。于是,我装出很激动的模样,气喘吁吁地说:

“啊,妈妈……真不敢告诉您……”

“什么事儿?……又出什么事啦?……”

“教皇死了。”

“教皇死了?……”可怜的母亲目瞪口呆,怔怔地重复道。

她顿时脸色惨白,身子一软,靠到墙壁上。我趁此机会赶紧溜进自己的房间,心有余悸。我居然编出了这样的惊天谎言,而且居然真的奏效了。不过,我倒是有足够的勇气硬着头皮苦撑到底。

记得那天晚上,家里的气氛沉重、悲哀而又平和。母亲满脸沮丧难过,父亲满脸沉重肃穆……餐桌上,大家都压着嗓门说话,我则一直低着脑袋垂着双眼。至于我逃学和晚归的事儿,谁还有精神去想它呢。

家里人一个个争着讲述历代教皇的身世和德行,姑妈满怀感情地提起以前看到教皇乘坐驿车经过时的情景。其实类似的很多事我都已经听过无数遍了,他们讲起来的腔调总是一个样,动作也是一个样,形成了固定的套路和模式,真是够幼稚可笑的。

不过,不管怎样,今天我还是觉得这个听过很多遍的故事无比有趣。我一边听着,还一边装出饶有兴趣的模样,提一些问题,参与到谈话中去。但我的心里却一直在想:“明天早上,他们听说教皇没有死,一定高兴都来不及,谁会忍心责怪我呢。”

我心里这样想着,不由自主地闭上了眼睛,眼前又出现了那一艘艘被漆成蓝色的小游船,漂浮在暑气蒸腾的河面,而一只只四处乱窜的银蜘蛛的足尖,则在水面划出一道道的波纹。